這一路上都沒有燈光照明,烏天黑地,卻也給了葉笙一個很好的天然屏障。


    走在前頭的兩個丫鬟根本沒有發現自己被人跟蹤,兀自繞過一條長廊,停在靜澤園的垂花門前。


    即便是黑夜,以葉笙的視力依然可以將這座頹垣破壁的靜澤園打量清楚。門前苔徑荒涼,塗轍跡稀,兩盈詩聯已褪鮮紅亮麗,皆是殘照舊影。右側一株倚牆而生的香樟樹頹頹老矣,七零八落掉了滿地芳華。梁頭爬滿了野生的藤蔓荊條,仿佛玉珠金簾一般,蜿蜒蹣跚自簷角垂下。


    誰能想到,朱樓碧瓦金碧輝煌的相府裏,竟有這麽一座兔葵燕麥的荒蕪偏院?


    誰又能想到,曾經鮮衣美饌的夷國公主,堂堂相國大人的結發之妻,如今竟落得這般孤苦無依?


    葉笙沒有等英和鈴衣敲門,自己就先翻牆進了內院觀察情形。


    舉目茅封草長,枯枝敗葉,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隻餘一條鼪鼬之逕隱在荊榛之間,綿延伸向門戶敗落的主屋。


    屋中綽綽有火光,昏暗不明,搖搖曳曳。細聽之下,好似有經綸佛語喃喃傳來。


    門口兩人正在商量誰去叫門,一時沒有動靜。


    葉笙眸光一閃,足尖輕點,卻是又原路翻了出去。這次倒也沒有顧忌英和的鈴衣的麵,落地時發出重重的聲音。


    兩個丫鬟低呼一聲,燈籠墜在地上,不一會兒便被熊熊烈火吞噬,剩下一根棍子在冷風吹拂下漸漸滾遠,“咕嚕嚕”的聲音響徹靜夜。


    英和警惕地看著這個模樣奇怪的男子,佯作不怕地質問:“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我還想問你們是誰呢!”葉笙腳步悠閑地走近她們,眯著眼上下看了看,十分輕蔑道,“原來是兩個丫頭?”


    鈴衣見不得人嘲笑自己,特別對方還是個不比她好多少的邋遢男子,哼了一聲道:“醜八怪,你先照照自己的模樣吧!”話落,她的腦袋就被英和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鈴衣,別衝動!我看還是先問清楚他的來曆才好。”


    鈴衣點點頭,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又看了看靜澤園的院門,突然問:“你是不是侍候大夫人身邊的?”


    葉笙挑眉,睨著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話,你就幫我把這提盒帶進去交給大夫人。不是的話……”鈴衣眨了眨眼,傲慢道,“我就去告訴管家大人,說內苑進了外男!”她這話中有七分威脅之意,想來其一是害怕這座陰森的靜澤園,不敢進去,正好碰上她,便想將差事轉交給她,其二嘛,是怕那些賞賜被人分光了,所以急不可耐地想去管家那邊。


    “哦,老爺這是大發善心了?這麽多年過去,終於想到他相府裏還有個夫人了?”葉笙卻是偏不稱她心意,笑著拿過她手上提盒,慢吞吞地打開蓋子看了看,見裏麵都是些製作精巧的點心膳食,便毫不客氣地譏諷。


    鈴衣一聽,就要張口反駁,卻被英和在暗中掐了掐手臂,攔了下來。


    葉笙見她們不說話,臉上笑意不明,又道:“兩位姐姐,若是小人耳朵不差,沒聽錯的話,這東西不是相爺要這位小姐姐親自交到夫人手中的嗎?怎麽這就想撒手不管了?既然來都來了,何不進屋四處看看,喝杯茶再走啊?”


    此話一出,英和和鈴衣都白了臉。方才她們在路上說的話,難不成都被這人聽了去?這可了不得,萬一傳到老爺或是二夫人耳裏,輕則發賣出府,重則便是亂棍打死!


    英和拍拍鈴衣有些微顫的手,稍作安撫,又抬眸仔細朝他看去。但見這男子穿著樸素,容貌不甚出眾,且麵黃肌瘦,一看就是常年不得營養的仆從。當初夷國和親公主嫁給老爺時,自己也帶了幾個隨侍的丫鬟婆子作嫁妝,彼時得寵,那些人在府中自然也是跟著雞犬升天的,可就是從來沒見過這人。以前有好日子的時候他不在,現在日子不好過了,卻反而出現在大夫人身邊了。怎麽想都有些奇怪不是?但聽他話裏話外都是對大夫人的維護,對相爺常年不關心靜澤園的怨憤,應當是與大夫人有所瓜葛的。這麽一想,又什麽疑點都沒了。


    英和皺了皺眉,說道:“靜澤園的事情本不是我們二人該管的。但是相府有規矩,凡是女子居住的內苑一律不許外男進入,若是我與鈴衣妹妹將今日瞧見你的事情告訴了管家,想必你今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葉笙冷笑一聲,“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我隻是想與大哥做個交易。如今我們手中各握有對方的把柄,不如這樣,你不說,我們不說。咱們就當今日的事情沒有發生過?”英和冷靜片刻,商量地說道,“如今靜澤園已經在相府眾人眼中慢慢淡去,這幾年二夫人對大夫人的日子也不著手了。可今日相爺賜膳,已經惹二夫人不悅。你既是伺候大夫人的下人,定不想大夫人從今往後都不得安寧吧?”


    葉笙微微一笑,抬眸看她:“你說的是有些道理。不過我很奇怪,像姐姐你這樣口齒伶俐的女子,怎麽就甘心當了丫鬟呢?”


    英和一愣,忽然感覺男子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那視線仿佛有實質一般,將自己裏裏外外剝了個幹淨,不禁後背發寒,連忙垂下頭,低聲道:“我跟在二夫人身邊伺候多年,聽得看得多了,自然就耳濡目染了。”


    葉笙恍然大悟:“原來是跟隨在二夫人身邊的丫鬟,那就怪不得了。”她輕輕一笑,終於不再刁難她們,徑自提著食盒轉身,朝她們擺擺手,“那我就不送二位姐姐了,今日之事,權當沒發生過吧。”


    鈴衣心中一喜,他肯退步那就再好不過了,她才不想被賣出府去呢!外麵哪有相府好呀,既能領月銀,還能得賞賜!


    她高興地拉住英和的手,笑嘻嘻道:“姐姐,你可真是聰明,他敢威脅我們,我們也可以威脅他!這下他就不敢亂說我們的秘密了!”


    英和點頭一笑,被她拽著慢慢離開靜澤園。她回頭看了一眼破舊的院子,心想那個男人絕不是受她威脅才輕易妥協的。這四處杳無人煙,他方才翻牆出來時明顯是有武功底子的人,若是真被威脅,惱羞成怒之下要將她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滅口還是很容易的。可他卻沒有這麽做,這又是為什麽?


    冷風灌進衣領,她驀地被凍了個激靈。腦中思緒霎時亂作一團,便隻得搖搖頭,不去想了。


    葉笙正大光明地拎著提盒走進靜澤園,沉重的木門發出“咯吱”響聲,同時紛紛揚揚的灰塵如雪花撲麵而來。葉笙拂袖送掌,頓時清風舒卷,掃出一方幹淨的迮徑。


    入門後,整個靜澤園依然闃無人聲,連有人闖進園子也不管麽?


    葉笙又抬了抬手,身後院門轟得闔上。


    沿著唯一一條路朝前走去,很快便到了主屋前。房中念經聲不絕於耳,裏頭的人應該是知道有人進來了,卻還是無動於衷。


    葉笙垂眸盯著手中的食盒,心中不禁有些窒悶。恐怕六年間,這不僅是她的丈夫第一次送東西過來,也是她的兒子第一次來探望她。


    明明前世她隻是一個機器人,根本不曾體會過什麽是親情;明明她並非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明明與這一門之隔的女子沒有任何靈魂上的牽扯。可是這一刻,她卻突然感覺到有一種叫悲傷的東西,緊緊攥住了她的五感,充盈了她的胸腔。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令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不該推開這扇門,看看那個可憐又可悲的女子。


    “你是……”


    葉笙瞬間收斂了情緒,轉頭看向說話的人。


    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嫗,看樣子應該已經年過六十。她佝僂著背,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從西廂房走過來。


    葉笙朝她行禮,說道:“奴才是奉相爺的命令,來送點心給夫人。”


    老嫗走近了,輕聲咳了咳,抬頭望著她。葉笙這才發現,她雖是年邁,可一雙眼睛卻還是熠熠生輝,看著人的時候好似能將人的心也照出來。


    葉笙不動,任她看個夠。


    老嫗突然笑起來,搖了搖頭道:“不,你不是相爺派來的。”


    葉笙被她戳穿,也不驚慌,反倒點頭大方承認了,“老人家好眼力,我的確不是這府上的人。隻是路遇仇人追殺,不得已混進了相府,尋個避處。還請老人家莫要聲張。”


    老嫗又咳了咳,轉身往西廂走,“來,跟我來。”她邊說邊走,也沒有回頭看看人是否已經跟上。好像她不看,也能知曉葉笙真的會聽她的話似的。不過事實上,葉笙的確跟著她走了。


    走之前,她又將目光在主屋燈火映出的人影上凝了半晌,才收回來。


    老嫗走得極慢,她耽擱了一會兒,沒幾步就追上了。


    對於這個身體以前的記憶,她一點也沒有,因此也不知道這老嫗是不是曾經與娘親陪嫁而來的丫頭。不過看這年紀,想必就算是婢子,也是個地位高的,極得主人歡心的婢子。


    老嫗走到自己房門前,手扶著門框,壓低聲音咳了幾嗓子。但仿佛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卡著她,咳得額頭都冒出虛汗來亦不見好。葉笙走到她身邊,手拍上她的背,一個用力,便將她喉中的痰涎給拍了出來。


    老嫗這才感覺舒緩了些,道了聲謝,邊帶著葉笙走進屋,邊歎道:“人老了,實在是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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