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公主進了相爺的書房,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但房中仍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李氏闔目躺在自己自己院裏的梨花榻上,拇指和食指輕輕揉捏著鼻梁骨,一麵打發人再去探探。不多時,便有下人來報,長公主已經從書房出來了,相爺還派了人護送她回府。


    李氏霍得一下睜開眼睛,直勾勾看著門口的丫鬟,不知在想什麽。


    英和沏了杯茶遞過去,說道:“夫人,既然長公主已經走了,那咱們現在要不要去淩雲閣?”


    “不去,淩雲閣那裏有金嬤嬤在,況且我也懶得應付那些自高自傲的夫人們。”李氏犀利的目光微微一閃,從榻上坐了起來,“走,去相爺的書房。”


    英和一愣,“夫人,相爺的書房不是向來不許任何人進的嗎?”


    “你以為相爺在聽到我要去的消息,還會待在書房裏?”李氏抬手正了正發飾,當先朝門外走去。


    英和見此,隻得放下茶杯跟了上去。一行人剛剛走出含瑛閣,便有小廝模樣的下人迎麵跑了過來,說相爺在前廳畫堂候著夫人。英和一邊低著頭走路,一邊暗自想著,原來夫人的話是這個意思。


    自從大夫人被禁足靜澤園後,整個相府的中饋都是二夫人在打理。但即便二夫人當家作主,大權在握,府中尚且有一個地方她去不得。那就是相爺的書房。不管李氏如何雄才偉略博學多聞,她可以把持家業,可以寵冠內苑,但也絕不可以觸碰一星半點的政局朝事。這是自大秦建國以來就流傳下來的規矩。


    秦高祖之所以能坐擁天下江山,就是因為當初他向大夏國敬獻了一名美人。前車之鑒後車之師。秦高祖深知此間危害,為了引以為戒,便在登基之初命史官定下了這條規矩。不僅是後宮,天下女子都不可為官為臣,禍亂江山社稷。一經發現,輕則淩遲處死,重則九族殲滅。


    想到此間緣由,英和低著的頭不禁垂得更深。


    雖然發展到如今,女子與男子都可以拋頭露麵,從商從醫,建家立業,但唯獨仕途這一道,依舊是明令禁止。女子在這個時代,身份地位到底是不如男兒的。


    像她們這些沒本事沒能力的女子,想要賺錢養家糊口,就更是難上加難。


    不多時,幾人便來到了前廳畫堂。李氏揮了揮手,英和立即會意,帶著一眾丫鬟下人守在大門外。


    李氏一人走進前廳,越過側門入了畫堂。


    屋內很安靜,嫋嫋香煙從茄皮紫釉獅耳琴爐內飄散開來,紅木鑲嵌內科花卉四條屏後,隱隱傳出白玉茶杯碰撞桌麵的聲音。李氏繞過屏風走了過去,這才發現這屋中除了相爺葉睿,竟還站著一個白衣女子。


    她有些狐疑地打量她幾眼,麵貌極是普通,是丟在人群中一眼找不見的那種。她似乎在哪裏見過,但一時半會還真想不起來。她更奇怪的是,葉睿為何會讓她待在這裏?


    “坐吧。”身著常服的葉睿見她進來,喝了口茶,淡淡說道。


    李氏收回目光,點了點頭,坐去硬木嵌螺鈿雙人椅上,“老爺,這位是?”


    葉睿晃了晃手中茶杯,這才抬頭示意旁邊的白衣女子上前行禮,“臨淄玉氏傳人玉珍見過夫人。”


    “你說你是誰?”李氏猛地一顫,目光中有些不可置信。她盯著麵前女子半晌,才轉頭看著葉睿,用眼神詢問他。


    葉睿歎了口氣,放下了茶杯,朝她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她就是我們尋了兩年的神醫世家臨淄玉氏的傳人。”


    為了醫好葉皓的腿,他幾乎派人請遍了大秦所有名醫,可都沒有起色。直到兩年前,有個大夫讓他們去找臨淄玉氏的族人,說玉氏族人的醫術號稱天下無雙,任何疑難雜症皆能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他們自是欣喜若狂,立刻派了人前往臨淄尋找玉氏族人,可得到的消息卻是玉氏全族因獲罪誅連,早在二十幾年前就舉族覆滅了!


    葉睿本已心生絕望,卻在這時又聽說江湖上出現了一名懸壺濟世的神醫。據傳,此人乃是玉氏族長的關門弟子,一手醫術盡得玉氏族長真傳,能醫白骨活死人。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這才又重新燃起希望,派了人去找。但奈何整整找了兩年光景,也沒有絲毫音訊。


    葉睿驀地想起在書房時,年輕貌美的長公主將這名少女交給他時所說的話,不覺在心中長長歎了口氣。


    李氏早已淚流滿麵,起身親自拉起玉珍,說道:“老天有眼,皓兒的腿終於能救了!”


    玉珍抿著唇一笑,淡聲道:“救死扶傷乃醫者之本,玉珍自當盡力診治貴府公子。”


    “恩,隻要你能醫好犬子的腿,老夫自當重重有賞!”葉睿點了點頭,隨即看向李氏,“派人帶玉姑娘去皓兒的院落吧。”


    李氏連連應聲,拉著玉珍的手親切地往門外走去。出了門,這才想起什麽,轉頭吩咐英和:“稍後你代本夫人將玉姑娘送去端合院,不容有失。”看見英和點頭後,她才轉而對玉珍解釋道:“玉姑娘莫要介意,隻是我還有些事情要與相爺商談,不能親自送你過去了。姑娘在府中的這些日子,就直接住在端合院的東屋吧!離得近些,這樣也好方便診治。”


    “夫人客氣了。”玉珍謙和一笑,“既然夫人還有事,那我就不打擾了。夫人放心,令公子的腿我定當盡心盡力醫治。”


    李氏高興地點了點頭,目送玉珍走遠後,她這才又轉身進了畫堂。


    葉睿似乎早就知道她還會回來似的,連坐姿都沒變。


    李氏重新坐去硬木嵌螺鈿雙人椅上,伸手也替自己倒了杯茶,小小抿了一口,才緩緩說道:“老爺既然候在此處,想必已經知道妾身想要說什麽了。”


    葉睿頷首,右手食指微微蜷起,輕叩在梨花木案麵上,發出“咚咚咚”的沉厚聲音。他想了片刻,抬頭看向旁邊等著回複的李氏,“我今日比往常回來的晚了,你可知道為什麽?”


    “莫不是皇上召見了老爺?”李氏是聰明人,一點就通。


    葉睿點點頭,“你可想過皇上為何要封賞瑤兒,當真是為了嘉獎她雲翹舞跳得好麽?”李氏沉默下去,忽然想明白了什麽,猛地抬眸看向葉睿。葉睿扣著桌子,繼續說道:“朝堂之事我不好與你多說。但你隻需記得,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在不能憑軾旁觀前,我們切不可魯莽行事。”


    李氏皺了皺眉,“可是瑤兒已經十六了,若不參加這次宮宴,恐怕錯失了她的終生幸福……”


    “姻緣天注定,哪有什麽錯失不錯失?”葉睿看了她一眼,“在你心裏,到底是皓兒的前程重要,還是你女兒的幸福重要?”


    這問題問得實在尖銳!李氏一下僵住了身子,皓兒和瑤兒都是她的心頭肉,身上連著她的血脈,任憑誰來選都要糾結猶豫一番。可是剛剛葉睿話,卻是點名了“你的女兒”。想必在他心裏,沒有什麽是比皓兒的前程更重要的了。為此,他可以犧牲瑤兒的幸福,甚至是性命。


    李氏垂眸苦笑,她應該高興的不是麽?


    她耍了這麽多心機手段,終於使葉睿看重厚愛皓兒,將他當作相府的繼承人來培育。


    這就是她想要的不是麽?


    為了皓兒的前程,她不惜步步染血,除盡一切她覺得礙眼的絆腳石,造了無數殺業。


    其實她早就成了那種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女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犧牲的呢?


    “在我心裏,當然是皓兒的前程重要。”李氏盯著自己白皙的手掌,幽幽沉沉地說道。


    葉睿從她身上收回目光,點了點頭,似是很滿意她的回答,輕聲說道:“叫皓兒準備準備吧,後日宮宴,皇上要見他。”說罷,他頓了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宮裏不比家裏,走錯一步便可能粉身碎骨。你記得告訴他,莫要恣意妄為。”


    那聲音冷冷淡淡,陡然撞進了李氏的心口,化成一股清醇的冰泉。她抬起頭,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眼角微濕。


    午時初,淳熙回了長公主府,剛一進門,便有人湊到她耳邊說了些話。


    她點了點頭,屏退眾人,孤身一人進了芸香苑。


    尚是冬末寒涼之際,那人卻依舊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衣,靜靜站在風清水秀之處。茶煙微濕,嫋嫋灑灑沾上他的暗紋雲裳,暈染開層層疊疊旖旎流瀉的色彩。


    淳熙驟然停在遠處,望著他在嵐煙裏時隱時現的精致側顏,神色恍惚,再不敢上前一步。


    好似任憑白駒過隙,光陰荏苒,唯有他臨湖煢立的絕世之姿亙古不變。


    那人聽到她的腳步聲,忽地回過頭來,朝她輕輕一笑。


    皎如玉樹臨風前,說的不過如此。


    淳熙回過神來,朝他走過去,撇嘴道:“你要求的,我幫你做到了,你要怎麽感謝我?”


    “姑姑這話可是說錯了,今日之事分明是姑姑自願相幫的,不是麽?”男子抿著唇優雅一笑,眉宇間的風華足可傾城傾國。


    “算我犯賤行了吧!”淳熙冷哼一聲,徑自將他放在樹下桌案上的溫酒搶了過來。


    男子這回是真笑了出來,看著淳熙的土匪行徑,也不橫加指責,隻是淡淡說道:“不過還是要多謝姑姑的,既然姑姑喜歡,那這壺酒便當作謝禮吧!”


    淳熙喝酒的動作一頓,轉頭瞪著笑得仿若狐狸一般的男人,又輕哼了一聲,“你現在真有那麽閑麽?就不怕他將你的位置奪了過去?”


    “若是他想要,我也不是不能給。”男子抬首望著昊昊藍天,聲音低微,似在呢喃。


    淳熙卻是聽得清楚,她呼出一口氣,醇香甘烈的美酒芬芳頓時飄散開來,轉移了話題:“禮部尚書被革了職,裕王在朝中就等於少了一隻左膀右臂。可就算你從中阻攔了相府小姐與他的婚事,皇帝想要製衡朝中勢力,也必定會想別的辦法。到時候你要怎麽辦?”


    “想要裕王倒台的又不止我一個。既然相府已經歸屬,其他的,我一點也不在意。就讓他們慢慢去玩吧。”男子慢條斯理地道。


    “你倒是甩得幹淨!”淳熙抬眸看著他,“震驚朝野的迎春大典火藥刺殺一事,你怎麽看?”


    男子搖了搖頭,“我還在查。不過此事的確蹊蹺,不像是任何一方所為。”他頓了頓,忽然問道,“你對雲少凰此人可有什麽了解?那日若不是他進宮覲見父皇,換了個人住持儀典,恐怕如今大秦已亂。”


    “我隻知道他少年成名,是忠遠侯府的養子,十六歲就另立府邸,與忠遠侯似乎並不親熱。這些年在西疆戍邊,還立了不少功勳。隻是我知道的,天下人都知道,也沒什麽稀奇。”淳熙說道,“不過他手下的十萬赤罌騎倒是翹勇善戰,若是能令他俯首稱臣,對你將來也更有利。”


    “不,我現在還不想動他。”男子微笑著說道,“收降軍隊,往大了說可是謀朝篡位的大罪,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淳熙一聽,立刻露出譏誚的神情,“別人可還沒有這麽大本事讓你死,除非你自己動手。”


    男子不動聲色笑了笑,眸底透出幾分妖冶的秋波,慢吞吞又道:“年節過後,各國使臣定會來朝恭賀。曾經弱小的南晉現今已然強兵國富,野心勃勃。北梁亦是虎視眈眈,狼子野心。這兩國皆有逐鹿中原之心,若他們聯手,恐怕大秦危在旦夕。”


    “你多慮了吧,南晉雖然近幾年強大了不少,但畢竟是個小國。”淳熙挑眉道,“更何況,他們不是還有個質子在京麽?”


    “質子?”男子彎了彎唇,三分揶揄地道,“姑姑,你以為南晉皇帝是個善心仁德的?為了區區一個兒子,可以放棄天下江山?”淳熙被他說的一愣,男子濃密纖長的眼睫倏爾顫了顫,聲音清冷,繼續說道,“沒了一個兒子,還可以生第二個第三個。更何況,南晉不是已經有一個繼承大統的皇子了麽?”


    淳熙反駁他:“可是我聽說那個七皇子在六年前就失蹤了,到現在都下落不明,說不定早就死了。”


    男子垂眸,掩去目光中的冽冽寒意,溫潤一笑,“他還活著。”


    淳熙默了默,看著男子映在疏影罅隙間幽暗不明的麵容,半晌沒了話。雖然他隻有這清清淡淡的四個字,但她知道他從不打妄言,也從不將話說得如此肯定。而他既然這樣說了,想必是找到了什麽佐證!


    蕭蕭風起,吹動枯黃的枝葉,傳來一陣瑟瑟之聲。


    清輝明滅間,隻見男子緩緩收回了露在衣袖外的玉手,臉色也趨近蒼白,原本殷紅豔麗的唇瓣更是仿若冰雪峭寒。


    這情形發生的突然,連淳熙也駭了一跳。她連忙跑過去,欲要伸手扶他,卻被他風輕雲淡隔開了手。


    “方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麽了?”淳熙聶著眉,見他額間陡然滲出細密的汗水,微微心驚。


    男子吸了口氣,壓下心口陣陣銳痛,直到呼吸漸漸平穩,他才漫不經心地道:“我新研製的凝香丸,藥力著實猛烈了些。不過這樣也好,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作,就不怕演技不過關了。”


    淳熙無語地看著他,隻覺得這男人真是瘋了。


    她真好奇這世上有沒有能令他也為之變色的事情,如果有,她絕對第一個報名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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