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那麽幾秒。


    太子用之前的語氣重複一遍:“過來。”


    夜色涼薄, 月光如洗, 他清俊的麵龐如涼玉般微寒。越是這般淡定從容,渾身散發的氣場越發令人寒顫。


    徐冉故作輕鬆地撇開視線,抬起如灌鉛般沉重的雙腿, 小跑著往門裏麵去,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太晚了, 殿下先回去,下次再抱罷。”


    然後就溜得沒影了。


    太子立在風中, 衣袍翩翩, 薄唇微抿。看著那堵黑漆漆的門,而後甩袖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徐冉依然如往常, 下學後就去東宮報道。按部就班, 一絲不苟,比之前剛入學那陣更加認真。她努力往太子設定的標準靠, 努力, 努力,再努力。


    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去想要不要停下來,一天隻睡六個小時,幾乎將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學習中。


    東宮常在殿前伺候的人提心吊膽, 福東海貼身跟在太子身邊,這些天更是端著提著不敢出任何紕漏。膳房大太監李太監來送新榨的奶椰汁,福東海正好得空, 兩個人在耳房碎聊。


    李太監見他唉聲歎氣的,好奇問:“福總管,離年末侍考監察還有半年呐,你怎麽就歎上氣了?”


    福東海白他一眼,這人怎麽說話的!伸肘子過去一把掐,因素來與李太監有交情,耐著心讓他以後管好嘴,而後小心翼翼指了指思華殿:“有人摸了老虎屁股,可憐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喲,每天揣著腦袋過日子!”


    經過福東海的諄諄教誨,如今李太監一點就通,立馬反應過來,“不是挺好的麽,這陣子沒見殿下發火啊。”


    福東海拍了拍他腦袋:“好個屁!”他也是憋得慌了,悄悄湊近,壓低聲音:“平時飯桌上要說一籮筐話,如今捧著書頭也不抬,待在東宮,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分明是鬧別扭了。”


    李太監不解:“那位一心向學,這是好事啊。殿下一向不喜懶惰怠學之人,那位能有這樣的覺悟,殿下瞧了應當更喜歡才是。”


    福東海一巴掌又拍他額上,李太監委屈地捂著額頭,老臉皺成一張紙。福東海自知下手重了點,伸手揉了揉,“老哥哥,不是我說你,就你這看人看事的功夫,活該在膳房待一輩子。那位看著是勤學奮進,實際上多少有幾分借機疏離殿下的意思。姑娘家,拿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換做旁人,上去哄兩句就得了。但我們殿下是什麽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疏遠人,那就開天恩了。哪裏還有他主動貼上去哄人的理?”


    李太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樣僵下去可不好,得想法子才行。”


    福東海忍不住一記白眼飄過去,“能有什麽法子,主子的事,那可不是我們能操心的。”


    七月初放夏假前,六月的月考自然而然由會年期中考取代,臨近考試前半個月,太子恢複了騎射場的訓練。以前都是七天一禮訓日才往馬場去,如今又有時間親自教她了,便改成每兩天去一次馬場。


    帶著她騎馬射箭,從繁瑣政務中抽出的這一個鍾頭陪練時間,就顯得格外珍貴了。她練得很是認真,每分每秒時刻抓緊,太子表揚她:“孤帶你上馬兜一圈。”


    “不必。”徐冉仰起頭,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眼神分外堅定:“殿下還是教教我如何才能做到百步穿楊。”


    太子往她看一眼,“長進了。”


    徐冉一愣,隨即露出招牌式燦爛笑容:“殿下教得好。”


    太子盯著她,久久不曾移開視線。兩人離得近,他這樣看著她,她也隻好抬頭看著他。


    目光交融,沒有纏綿與曖昧,而是拷問和抵抗。


    她佯裝無恙的輕鬆模樣下,有想要掩蓋的慌張和害怕。太子一把勒住她的手,這些天她在他跟前如何閃避,如何裝傻,一目了然。


    “上次沒抱,就這次抱罷。”


    徐冉抬起眸子,硬擠出一絲笑:“好。”


    沒有動靜,敵不動我不動。


    沉默許久。太子忽地伸出另一隻手,緩緩挨近她的後背往前攏。


    徐冉下意識將頭垂下去。


    太子動作一滯,忽地冷笑一聲,“還沒鬧夠?”


    徐冉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腦子裏急著往外冒話,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麽好說的。


    她確實是在鬧,她確實任性了。


    太子撂了馬鞭,鞭子聲“啪”地抽在地上,利落寒簌。徐冉一嚇,太子已經揚長而去。


    在原地怔了片刻,徐冉忽地眼睛一酸,胸膛裏仿佛堵了棉絮一般,難受至極。


    有那麽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等徐冉恍過神來,腳都站僵站麻了。


    然後順手牽起一匹馬開始縱馬跑場子。


    得抓緊機會多跑跑,說不定下次她就屬於禁止入皇家馬場的“閑雜人士”了。


    禦馬跑遍每個角落,一圈又一圈,不知疲憊。又跑去射箭,本著“最後一次來這”的想法,順便向場上的精英侍衛討教禦射之術,一個靶子一個靶子地射過去。直至夜幕降臨,方才帶著一身汗水離去。


    徐冉回府後,馬場的暗衛回東宮複命。


    聽到徐冉依舊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縱馬兜風射靶練箭,笑咧咧地同場上所有侍衛告別後,太子冷著臉揮袖示意他下去。


    暗衛走後,福東海伸長了脖子躲在屏風後望,見太子坐在那裏,整整半個鍾頭都沒有變過姿勢。


    半個鍾頭後。


    太子傳召福東海,福東海立馬自動滾過去。


    “將徐家娘子的書兜整理好送過去,以後除卻禮訓日,讓她不用再來東宮了。”


    徐冉被徐老爺傳過去時,剛好寫完所有的堂外題。一踏進書房,便瞧見書案上擺著的厚厚幾摞書,心中一咯噔,笑問:“爹,什麽事啊?”


    徐老爺氣打不出一處來,隨手抄起一本書,剛要下手拍她頭,發覺那書太厚了點,拍下去肯定痛。及時收手,在屋裏找了一圈,找了個羽毛扇,這下舍得下手了。狠狠一拍,問:“你做什麽事了!太子殿下剛才讓傳話,說以後除了禮訓日,你不必再去東宮。”


    徐冉怔了怔,假裝腦袋被打痛了,雙手護著,從徐老爺身邊走過去,隨手拿起擺在書案的書,翻了翻,全部都是她的。


    數了數,都是她自己帶過去的,一本不落,悉數歸還。


    徐老爺幾乎氣得跳腳,一邊喊小祖宗,一邊罵。徐冉配合地低頭挨訓,等徐老爺罵得差不多了,這才敢抬起頭來,上前為她爹拍背舒氣。


    “爹,殿下是大忙人,您以為殿下真有那功夫每天盯著我?差不多就得了,如今我自己回家做堂外題溫習功課,和在東宮是一樣的,您不要多想!”


    徐老爺罵完了,氣也就消了。聽見她說這話,雖然知道不可相信,但人總是善於自欺欺人的,哪怕事實已經擺在麵前。


    他家冉冉,一定是惹惱殿下了。


    “真的?”


    徐冉無比真誠地點頭:“真的。”


    徐老爺歎一口氣,揮揮手,讓她回去。罵壞女兒他心疼,不罵他又難受。再說下去也沒有什麽益處,眼不見心不煩。


    徐冉回了屋,沒事人一樣該幹嘛幹嘛。


    第二天下學後,東宮的軟轎果然沒來,徐冉在府門口等了會,等到徐嬌出來,徐嬌喊她一起上轎。徐冉站在台階上伸長脖子往長街上看了看,沒看見什麽。


    如今她不用去東宮,該高興才是。


    徐冉拿指尖在臉上戳出兩個小梨渦,保持著笑容,一頭鑽進闊別多日的徐府軟轎。


    禮訓日這天,臨出門前,徐老爺特意拉她到一旁交待,認真傳授自己的心得。“有錯就認,沒錯也認,死皮賴臉,死纏爛打。”


    徐老爺拿來哄蕭氏的十六字金句,徐冉沒敢問效果如何,嘴上連連應下,然後就出門了。


    等入了東宮,徐冉照常禮訓。一天下來,太子沒露個身影。


    徐冉想了想,也沒問,禮訓完之後,出了思華殿,徑直回府,灑脫肆然。


    晚上吃飯,飯桌上蕭氏心疼道:“我們家冉冉總算得空了,吃了飯我們去花園散步,聊聊天吃吃點心,不能光顧著念書,將身體累壞,得勞逸結合才是。”


    散了步回來,徐老爺那邊派人來說今晚不必練字了。徐冉想了想,還是過去問了句。徐老爺揮揮手,隨便兩句就將她打發了。


    難得放她休息,竟還主動跑來說要練字,德性。


    徐冉回了院子,照常寫堂外題,溫習功課,洗漱更衣。一樣樣做下來,跟打了雞血一般,各種活力滿滿。


    連紅玉都背過身同翡翠道:“娘子如今越發有幹勁了。”


    翡翠笑了笑,怕攪擾徐冉,輕聲輕腳地拉著紅玉的衣角,兩人一同往外去,將門關上。


    屋裏的侍女都走了,徐冉睜開眼睛,摸黑從床榻上翻身而下,趿鞋一步步走到案桌邊,摸出日記本。


    窗外夜幕深沉,身子趴在案上往前探,月色婆娑,樹影朦朧,寶石般的星星一閃一閃,點綴黑鍛天空。


    夏色迷人。


    徐冉翻開日記本,蘸墨抒情道:


    夜色真的真的很好看。


    戀愛真的真的好操蛋。


    寫完後,眼淚洶湧而出,簌簌往下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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