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直起身子,這才看到老爺子相比七年之前已衰老許多,當日雖說已然年逾五十,卻精神矍鑠。而現下卻分明是個垂垂老者的形態,皺紋如刀痕般刻滿了發黃的麵孔,鬢發蒼蒼,一雙深邃的眸子不見當年的犀利,隻帶著些晦暗不清的渾濁。


    “聽管家說,你上個月來過謝家?”謝仕清說著,又隱隱咳嗽一聲。


    燕然點頭:“可惜當日您不在,三娘隻好自行離去了。”


    “清風堂那丫頭不簡單哪,你與她交好,可得當心。”謝仕清悠悠道。


    “伯父怎知……”燕然眉梢一挑,有些詫異。


    謝仕清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重重咳嗽,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便繼續道:“不說這個了,你找到你父親了嗎?”


    燕然琢磨著眼前這麵目衰老的謝家老板,隻覺得其慈眉善目背後依舊暗藏鋒芒:“我打聽到了父親的家鄉,隨後又找到他遁世隱居之處,聽說其早在十年前便已去世了。”


    謝仕清愣了愣,歎口氣道:“怪不得你父親總也不來看看我這個老朋友。當年啊,我與你父親可是忘年交呢,不然也不會將你從他手上接過來。你父親是個好人哪,清廉正直,又是舉世聞名的大儒,學識淵博著呢。隻是在你母親身上犯了糊塗,可惜可惜……”


    燕然沒說話,隱在寬袖中的拳頭卻不自覺地慢慢握了緊。


    他是個好人?是個什麽勞什子的好人。能狠心將妻子親手殺死,把尚且年幼的女兒丟給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撫養,隨即不問世事,醉心山水,美其名曰成全自己的高尚道德。


    可惜了竟早早死去,不然非得揪著他衣領子,讓其跪在母親塞外的荒塚前磕響頭,磕到頭破血流為止。


    燕然神色自若,淡淡道:“是啊,可惜父親早逝,不然三娘必然跟隨父親學習做人行事之道。”


    謝仕清略略歎息:“你啊,性子還是那麽倔,話雖這麽說著,可到如今還是不肯叫自己的本名。”


    燕然道:“名號隻是個代詞罷了,叫什麽並不重要。況且,這麽多年,我都已經習慣了。”


    朱笙朝端著木案立在一邊的婢女招招手,婢女立刻將木案遞上前來。


    “藥涼了有些時候了,老爺子還是將它喝了吧。”說著,朱笙端起案上的青瓷碗,用細白勺子攪了攪,一股濃重的藥味即刻撲麵而來。


    這味道頗為刺鼻,燕然仔細嗅了嗅,覺得似乎藥味有些異常,隻是耽著情麵,不好多說什麽。


    謝仕清抿一口藥汁,頭也不抬地說:“你給雲川講講當下的情況罷。畢竟雲川此番前來是幫助謝家的,有些情況還是挑了明的好。她有這個天分,且是自家人,以後少不了要吃這碗飯。”


    朱笙點點頭,望一眼燕然,平靜的眼神中似乎夾雜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


    天色大暗,燕然才從謝家大門出來。


    入夏難得有如此清冷的時候,悶雷從遙遠之處傳來,落下些淅淅瀝瀝的雨絲。


    朱笙說的情形,燕然早已心知肚明。更甚者,燕然還知道地更多一些。


    謝家為世代經營鹽業的大戶,揚州本有三家鹽商,隻是一家沒眼力勁兒,開罪了朝廷,就此沒落。一家傳給個敗家子,將家業盡數揮霍完畢。到如今,整個揚州便隻剩了謝家一門。都說鹽為國之命脈,因此謝家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豪,所謂家財萬貫,所謂富可敵國。


    幸得謝仕清為人低調內蓄,且甚擅長與官府打交道,因而一路下來如魚得水,更傳聞其與皇室也有些牽扯,於是便更是根係穩固,難以動搖。不僅鹽業,謝家這些年亦將勢力延伸至許多枝葉,錢莊、布坊、典當業等等,謝仕清將整個淮揚地區的金銀錢財如流水一般串聯起來,最終匯入自家財庫。


    不過,僅僅靠著行官鹽難以發大財,謝家表麵上看著光鮮,背後卻一樣亦在做些見不得光的生意。與幾大賣鹽的引岸區域的私鹽販子皆有盤根錯節的交易,私鹽的成本更為低廉,其中利潤不可小覷。正是這些油水,才能在與官場的交涉、朝廷的捐輸中長久而立。


    而方才提到的清風堂,便是這些私鹽販子背後最大的組織。聽著名字遺世獨立,是個江湖上的飄渺之派,隻是誰也不曾想到,這清風堂卻幹著吸血蟲一般的事兒。


    其少堂主名為安陵,前些年才接過權,神龍見首不見尾,極少有人見過他,甚至連謝老爺子都隻是隔著重重紗幔見過其一麵,聽聞是個恣意自在,放浪形骸的少年俊才。


    而今,朝廷似乎聽到了什麽風聲傳言,又許是皇帝終於開始擔心遠在揚州的謝家過於富有,會動搖朝政之根本,於是在幾個臣子連本參奏之下最終替換了原先在揚州吃得滿肚子油脂的政事,將剛正不阿又雷厲風行的程稽業從山東調轉過來,美名曰梳理淮揚鹽政,實則想著法子打壓謝家,將謝家大部分財勢充入朝廷金庫。


    新任鹽政兼兩淮巡撫程稽業到揚州已有些時日,隻是謝仕清雖然病得不輕,但腦子卻依舊好使,因此並未找到謝家的絲毫破綻,隻順著些江湖私底交易,打落了不少貪佞小官,然這小動靜難以掀起大^波浪。


    隻是燕然明白,謝家僅僅隻靠著謝仕清一人才得以粉飾繁華,朱笙主內,雖管了許多年的事務,卻從未有機會真正接觸鹽業買賣;謝仕清兩個兒子死得早,隻剩一個驕縱頑劣的女兒謝肅肅,難成氣候。若謝仕清一去,那麽整個謝家便如滿是創口的空中樓閣一般,頃刻便能崩塌。


    燕然還知道,謝家的主賬兩年前便已不知下落,而當下的賬目隻是這兩年的生意往來、官場流通,雖然不至於損人性命,但還算重要。這消息自然被謝家封得死死的,官府自然對其一無所知。


    朱笙留燕然在謝家住上幾日,一來方便其熟悉賬目往來,二來也能順帶著照看謝老爺子的身子,也算盡了其幫忙照顧十年的孝道。


    燕然深知朱笙讓其接觸的都是些未及根本的皮毛,因此粗粗看了兩日便已心中有數。


    不過,燕然對朱笙對待謝仕清的態度更為好奇,她本是揚州闌歌坊的歌妓,生得命好被謝仕清看中做了妾,誰知竟頗有手腕,一步步坐到了大奶奶的位置。從前燕然在謝家之時,朱笙雖看著倨傲,但心底裏確是對謝仕清死心塌地的,而這會子卻在其眼中平靜如水,看不出一絲擔憂與心切。


    燕然又想到那日藥味中夾雜的絲絲刺鼻氣味,那怪異的氣息與西域的某些毒草倒是相像,問了熬藥的婢女,卻說藥都是大奶奶親自提來的,並不知道具體的方子。聽到這裏,燕然心中似乎隱隱有了些揣測。


    揚州城往北二十裏有綿延山巒,壁立翠生,曲水相纏,涼風習習自幽深山穀中徐徐而來,夏日的暑氣到了這裏便蕩然不存,果真不負清風堂之名。


    燕然住到謝家的這幾日,謝仕清的病好了不少,燕然深知這老狐狸不到迫不得已絕不會將鹽務秘密和盤托出,自己也無心在偌大冷清的謝家久住,因此索性來這紫氣穀尋人探探那奇詭藥草的根源。


    自馬車上下來,一個紮著雙髻的豆蔻少女便徑直向燕然走來,畢恭畢敬地作個揖:“阿衾已經等候姑娘多時。”


    燕然眨眨眼:“你家少主呢?”


    阿衾抬起圓溜溜的眼睛,道:“少主聽說您來揚州,便動身去了三河鎮。”


    “什麽?安陵去三河鎮幹什麽?”


    阿衾清清嗓子,認真模仿:“少主說,‘到底是什麽樣的絕世美人,能把拒人千裏的燕三娘迷得神魂顛倒,這種美人兒我可不能錯過。’”


    燕然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上次來揚州到底是為什麽會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行蹤透露給這女人?!這下好了,這好事之徒即刻便打聽出了趙錦之……


    燕然扶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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