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運司衙門門前冷冷清清,程稽業在前院的屋簷下逗著雀兒。


    忽而一個女聲從門口傳來:“鹽台大人真是好興致。”


    程稽業聽聞,順著聲音抬頭,見來者是個高高的姑娘,立得腰板兒筆直,神情中帶著幾分天生的傲氣。


    “喲,來者可是劉相的寶貝閨女?”程稽業想到幾個月前朝廷說給自己送了個幫手過來,隻是從來不見這幫手露麵,這會子他才恍然大悟,竟是這個辦事風風火火的小丫頭。


    在京城的時候,程稽業也曾在劉相大壽時見過這姑娘,亦聽說其探案能力卓越不凡,堪稱京都府衙門的殺手鐧。程稽業暗暗覺得,若她來幫助自己調查揚州鹽務,那麽自己倒是可以輕鬆一些。隻是唯一苦惱的是,若出了個三長兩短,他可不好跟劉相交代。


    “既然是來助程大人一臂之力的,大人便不必在意身份。”劉長瑢笑著從門口走入,“朝廷急著要捐輸的事兒我也有所耳聞,看大人如此悠哉悠哉,大人或許早已有了打算?”


    程稽業朝劉長瑢拱拱手,笑道:“能有什麽打算?你不知道,昨兒那新任的鹽商頭兒報給我說,有個二百萬兩的虧空,可真讓老夫頭痛不已。原本便是糾纏不清的賬務,也不知讓他們從何處再掘出這幾百萬兩來。”


    劉長瑢道:“大人其實沒必要擔心。那些鹽商本就作風奢靡,如同海綿一般,隨便一擠便能擠出不少油水來。”


    程稽業讚同地點了點頭,又道:“姑娘到了揚州不少時日了吧?怎的今日才露麵?老夫總想著沒能及早盡一盡地主之宜,心裏可過意不去哇。”


    劉長瑢笑著擺擺手:“我可不算朝廷的人,程大人不必太在意虛的官禮。”


    “好!劉姑娘是個爽快人,可總得賞老夫一分薄麵,進來喝口茶吧?”程稽業並不急著讓劉長瑢道明來由,隻伸個手,邀請劉長瑢進門再談。


    茶過半盞,劉長瑢不耐煩地打斷了程稽業的噓寒問暖,放下白瓷杯子,開口道:“程大人,長瑢這兩個月在兩淮一帶走了不少地方,淮南淮北總計二十多個鹽場,卻有將近一半明目張膽地去販私,而那販私的對象想必大人應該也心知肚明。正是江湖上煊赫一時的清風堂,而……而新任的鹽商總首燕三娘被指乃是其背後的最大的指使者。”


    程稽業似乎並不十分意外,卻還是裝得甚是好奇:“哦?有這樣的事?隻是若姑娘說的屬實,那燕三娘必然已經能在與天廣鹽號的交易中獲得暴利,又為何重新回來,冒著風險拋頭露麵?不知劉姑娘可有掌握什麽確鑿的證據?”


    劉長瑢不自覺地握上了腰側的白玉劍柄,手指來回撫著柄上精細的纏枝紋,沉默片刻後才說:“天廣鹽號與清風堂勾結的事兒是板上釘釘的。隻是關於燕三娘還隻是長瑢的揣測罷了,想著能及早告訴大人,讓大人有個心理準備。”


    程稽業唇角帶笑:“那隻好勞煩姑娘繼續幫老夫盯著那燕三娘了。”


    “這個自然。”劉長瑢點點頭,鳳眸一轉,她又蹙著眉說,“對了,長瑢此行前來,倒是還有一事,不過與鹽務上沒什麽關聯,不知大人會不會感興趣。前幾日我在燕三娘的明玉軒盯了幾日,發覺在她府上還有一個年紀二十上下的姑娘,兩人瞧著甚是親密。”


    “哦?”程稽業此時倒是顯得有些感興趣了。


    劉長瑢抬頭,衝程稽業微微一笑:“長瑢幼時曾見過程夫人幾次,隻是並未記得太清楚。而見到那姑娘,倒是讓我突然想起已故程夫人的尊容,與我記憶中的模樣如出一轍。”


    程稽業愣了,那年從天牢放出來之後夫人便鬱鬱去世了,此後他一直到處打探女兒的下落,這麽多年卻始終石沉大海。如今突然似乎有了一線希望,這讓已經差不多全然放棄的程稽業重新燃起了星星希望。


    “這玩笑……可不能亂開啊。劉姑娘可看了真切?”


    劉長瑢嘴角掛了一絲不可捉摸的笑:“不過幾眼,可不敢保證。程大人還是自己親自去看看吧。”


    說著,劉長瑢便起身,朝程稽業拱了拱手,二話不說地請辭了。


    從運司衙門出來,劉長瑢似乎心事重重。


    她長眉微蹙,手則一直緊緊握著刀柄,似乎隻有握著,才能從中獲得安全和可靠。


    她劉長瑢為朝廷辦事,一向秉公處理,有一說一。然而方才明明手上就有一份簽字畫押的筆錄,矛頭直指燕三娘指使清風堂販私。白紙黑字,隻消呈上去,不說治罪,關押上京是逃不了的。今天不就是為了徹底揭發燕三娘才來的運司衙門的麽,可到了最後竟還是沒辦法親手送她踏上死路。


    就算燕三娘再一次當麵羞辱自己,劉長瑢竟然還是心軟了。


    劉長瑢長歎了口氣,怎麽還是跟一年前一個樣子,一碰上那人,就又滿是令人可恥的小女子心思了。


    明玉軒內少見地擺了酒席,大抵來的都是天廣鹽號下麵有頭有臉的鹽商,此時正陸陸續續進了正堂。


    趙錦之好容易推脫了燕然,一個人在曲折的水榭樓台上捏著發糕喂魚。那些人情往來本就與她無關,況且她又不可能牽扯到鹽務的生意上去。觥籌交錯的假意冷暖,趙錦之一點興趣都沒有,還不如喂魚來得輕鬆自在。


    趙錦之覺著自己真是沒出息。想著,她抿唇笑了笑,反正那些事情燕然去做就好了,她著手,就一點都不會讓人擔心。


    在此起彼伏的道喜聲中,燕然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酒過三巡,燕然才不急不緩地開了口:“今日請大夥兒吃飯,其中緣由想必大家也都明白一二。既然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打暗語了。朝廷的三百萬兩下個月底就要交齊,而當下天廣鹽號沒有現銀,甚至還存著二百萬兩的缺口。不知大家對此有何看法?”


    雖然已然有所準備,但燕然問完,堂內還是一片寂靜,十幾個人麵麵相覷,片刻後,一個瘦瘦的男子才滿臉為難地清清嗓子:“燕老板有所不知哇,咱們鹽號現在可真是沒轍了,就說我那鹽場,從梅雨之後就一直病懨懨的,產不了多少好鹽,沒賠本就不錯了,哪裏還能有那麽多盈餘!”


    一句話落,周圍許多鹽商便點頭附和,皺著眉頭,一副世道艱難的愁苦模樣。


    燕然淡笑著掃了一圈,似乎對這些人的喊窮法早已有預料。她悠悠然道:“三娘倒是有個辦法,不過得需各位老板配合才行。三娘雖才接過大任,對鹽號的現狀不甚熟悉,但也知道這麽些年大夥兒或多或少必然家中有盈餘。我就是想,若每人能拿個二十萬兩銀子出來,先把捐輸應付過去,才是正理兒。”


    這麽一言,滿場便猶如炸開了鍋一般,這法子涉及私房錢,自然誰都不情願出。


    “燕老板,你這可不合情理啊。哪有捐輸的錢讓咱們每個鹽商自家家裏出的呢?再說了,咱們每家管的鹽場和引岸不同,貧富自然有別,就比如我吧,我家裏最近也不好過,夫人想要買個珍珠頭麵都得存個幾個月銀子,可被埋汰死了。”


    “齊老板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鹽號的事就是大家夥兒的事,這次鹽號有二百萬兩缺口的事已經上報朝廷了,皇上必然滿心疑慮,若捐輸能及時交上,自然能表現咱們揚州鹽商的一番孝心,消除質疑聲。若不能,咱們就等著龍顏大怒、兩淮鹽務的一蹶不振罷。”燕然挑眉,用指節一下一下敲著桌麵,厲聲道,“再說,可別跟我哭窮,齊老板不才納了第九房姨太太麽?聽聞僅僅喜桌便擺了七八十。蔡老板更不消多說,吃飯用的一套金玉碗筷便值個幾百兩。這些三娘本不想搬出來,隻是大家如此不給三娘麵子,難不成,要我把每個人家中的奢靡之事都說一遍才算?”


    一夥人眉頭皺得更緊了,個個哭喪著臉。被點到名的兩位鹽商,臉色甚是難堪,胡子抖抖瑟瑟,卻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本以為這燕三娘是個好糊弄的奶娃娃,這下才明白過來,根本就比原先的謝仕清還難應付,宰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眨。


    “好!燕老板說得在理,這二十萬兩銀子我郭世昌出。”郭老板見大勢所趨,前幾日又在芙蓉鋪見識了燕然的厲害,忙第一個拍著桌子答應下來。


    見有人應允,其餘的鹽商也不好再找借口推脫,便隻能唉聲歎氣地也答應下來。


    這頓飯吃得每個鹽商甚是心痛,畢竟一眨眼二十萬兩家財便從小金庫中揮揮翅膀飛走了。


    吃完沒一會兒,幾個瞧著最不開心的鹽商便請了離,燕然也沒有多做挽留,便放他們離開了。


    最是牆頭草一般的郭老板則逆眾人而行,腆著笑臉走到燕然跟前,左右望著問道:“燕老板,今日怎不見你那姊妹?”


    “姊妹?”燕然一想,便知他指的是趙錦之,“你找她做什麽?”


    “是這樣的。”郭老板笑眯眯地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燙金的帖子,翻開後遞給燕然,“我家老二今年二十三,才考上舉人,相貌呢也是遠近聞名的俊,隻是賤內眼界高,門檻都被來做媒的踏破了,卻還是沒個瞧得上的姑娘。當日見了燕老板的姊妹,乖巧可人的,我甚是喜歡。回去與賤內一提,她亦同意見一見。這便是小兒的生辰,燕老板若想先合一合八字……”


    燕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郭老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燕然接過了帖子,隨意翻開看了一眼,便放到一邊,旋即對身邊的下人道:“你去把趙姑娘找過來。”


    不多時,滿臉疑惑的趙錦之就從後麵繞了進來,見到衝自己抿唇笑得狡黠的燕然和有些尷尬之色的郭老板,她更疑惑了:“怎麽了?”


    燕然起身,站到趙錦之邊上,然後握住她的手,把放在一邊的生辰帖子重新遞給郭老板,唇角一彎:“郭老板,我可沒有什麽姊妹。”


    郭老板訕訕地笑著,又在兩人臉上瞟一圈:“可上次你不是說,她是家裏人麽,老郭我就以為是姊妹了。”


    “這位姑娘確實是我的家人,不過不是姊妹,是內人。”燕然從容不迫地說,手握得緊緊的,“所以,郭老板你的算盤怕是打錯了人。”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且不論剩下的幾個鹽商,趙錦之自己都被燕然這不管不顧的話嚇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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