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燕然沒顧得上聽完俞莘子的話,便轉身朝程稽業作個揖:“程大人早啊。”燕然麵上雖帶著笑,可望著程稽業略帶著探尋的神色,心下便覺得有些狐疑。


    在正堂坐下來之後,兩人寒暄片刻,一向心思沉穩的程稽業此時顯得有些難耐,似乎有著什麽迫切的目的。


    燕然懸著白瓷蓋子,杯中的毛峰如針尖一般轉著。見程稽業一反常態,燕然便覺哪裏不對,明明是個對朝野爭奪、權利廝殺司空見慣之人,此時還能為何事如此坐立不安,那麽自然是家事了。


    推算至此,燕然淡描的長眉微微擰了起來,雖然早已有了這個心理準備,可如此突如其來,還是讓燕然有些無措。同時,燕然亦有些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鹽商們是決計不可能見過程夫人的容貌,那麽便不可能對趙錦之的身世有所揣測,因而就算他們將燕然在明玉軒養了個姑娘的事兒傳出去,亦不會驚動程稽業。


    燕然思索片刻,突然想到劉長瑢,她是劉相的獨女,幼時自然有可能見過時為名門閨秀的程夫人。這麽一來,燕然便徹底明白了程稽業的來由,怕也是不敢確信,這才如此吞吞吐吐。


    眼波在故作不經意間左顧右盼的程稽業身上打個轉,燕然笑著打破了一時的沉寂:“還不知大人今日匆匆前來,所謂何事?”


    程稽業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卻還是不鹹不淡地說道:“這幾日運司衙門閑得很,老夫便想著和你們多走動走動。順道也問問鹽號的捐輸準備進展如何?皇上那兒可又下了一道旨,對鹽務上的虧空甚是震驚,命老夫徹查其中文章,捐輸不得耽擱,這又多了一副重擔,鹽運使這帽子可真不好戴。”


    說著,程稽業歎了口氣,雖是抱怨的語氣,但話中分明沒有苦惱的意思。燕然明白,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燕然自然不會主動戳穿,昨晚在清風堂呆了一夜,卻連安陵的影子都未曾見到,問了看門的童子,卻也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她心裏升起一股子不安,便揉著太陽穴下了逐客令:“大人所說的,三娘自然有所了解。捐輸已經攤給下麵的鹽商了,相信不多時之後定然能如期交上。至於虧空一事,三娘也會極力配合大人,大人不必過多憂思。隻是昨兒查賬查到天色擦亮,這會子卻覺得有些困乏,不知大人還有什麽要緊事?若不打緊,三娘便隻能掃了大人的興了。”


    程稽業挑了挑眉,似乎也舒了口氣,他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便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那麽老夫也不打擾燕老板了。燕老板自己多多保重身體,才好把捐輸這個老大難問題幫老夫解決了。”


    燕然笑著點頭:“自然自然。”旋即又對奉茶的丫頭道,“幫我送送程大人。”


    程稽業邊走邊揮手:“不用不用。”不一會兒,身影便消失在明玉軒大門口了。


    上了門外等的軟轎之後,程稽業疲憊地靠著閉目養神,不停地轉著手中的兩個核桃,拇指上的玉扳指似乎戴了許多年,看起來有些磨損。


    看到燕三娘的警惕模樣,程稽業便明白了幾分,那劉家千金說的怕是有幾分可信。且燕三娘大抵對此亦清楚不過。隻是自己這麽一來,倒是顯得打草驚蛇了。


    女兒丟失了二十載,這麽多年皆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無音信。而今突然有了可信的線索,倒讓這個做了這麽久孤家寡人的程稽業激動地有些害怕了。


    正所謂近鄉情怯,在政事上向來殺伐果決、不懼權貴的程稽業此時十分少見地患得患失。若不是,那麽也習慣了失望,若真的是漱兒,她會認自己這個從出生至今都未曾見過的父親嗎?而自己,從未當過父親,能扮好這個角色嗎?


    他一邊平複心情,一邊想著得先去給已故的夫人燒柱香絮叨絮叨。


    程稽業深吸了口氣,手指微微顫抖著,此時的他充滿了麵見聖上時都不曾有過的無措感。


    而此時的明玉軒已然陷入一片混亂,掌事的丫頭急匆匆地跑著,還在進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跤,痛都不敢喊一聲,趴在地上:“主子,到處都找過了,沒有找到趙姑娘。”


    燕然站在房間內的槅窗之下,麵色陰沉得很:“昨天便不見了,卻直到我問起來才發覺,要你們這等蠢人何用。”


    幾個下人抖抖索索地站在一邊,不敢再多說一句,隻覺從未見他們的主子如此慍怒過。


    這時,外邊傳來抽抽噎噎的哭聲,俞莘子揉著眼睛從門外遲疑著轉進來。


    燕然上前遞一方絹子給她:“快別哭了,你知道你錦姐姐去哪了嗎?”


    俞莘子緩了緩,才小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看到昨日她與……一個人出去了,我本想跟著一起去,可誰知沒一會就跟丟了。也不知她大晚上的做什麽去了,我本以為錦姐姐一會便回來了,因而沒有在意。直到今天早晨我去找她,才發覺她還是不在,這才慌了神。都怪我沒跟上錦姐姐,她才會被人綁架了……”


    說著,俞莘子便又哭了起來,眼睛腫成了兩個核桃。


    “大人,咱們到了。”一直跟在程稽業身邊不作聲的師爺見程稽業呆在軟轎內,半天沒動靜,便敲了敲木框,提醒道。


    程稽業這才緩緩拉開了簾子,眯著眼從轎子內走了出來,背著手站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


    “大人,大人您可回來了。”看門的下人提著杖碎步朝程稽業跑來,“您一早出去之後,咱們衙門門口就被扔了一個麻袋,旁邊還有個木頭匣子,瞧著裏麵像是有個人。小的們不敢擅作主張,便隻好將這麻袋匣子一並扛到了堂上,您趕緊看看去吧。”


    程稽業想著,他這兒也不是什麽判案的地兒,平日裏哪有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恰逢此時心裏頭亂糟糟的,便沒多想,先去了後院的供香龕。


    點上三支沉香,程稽業站在一片昏暗之中,嫋嫋娜娜的細煙從牌位之前騰起來,這股平和溫順的香氣總能把人煩亂的心緒平撫下來。


    一邊掛著一幅半人高的畫卷,隻是被黑綢遮蓋了,隻露出一圈泛黃的邊。


    程稽業倒也沒多少表情,隻是輕輕撫摸著手上的玉扳指,自言自語道:“若夫人還在世就好了。也許還能親眼瞧瞧咱們漱兒長大的模樣呢。”


    “大人,大人!”門外不合時宜地響起聲音,由遠及近,一下便闖進了這幽靜的小室。


    “什麽事情,這麽慌慌張張的。”程稽業十分不悅,睜開隻眼睛掃了眼進來的小廝。


    “大人恕罪。方才被丟在正堂上的那個麻袋裏麵似乎真的裝了個人,此時醒了,一直嗚嗚嗚地喚著,聽聲音,倒像是個姑娘。小的們不敢輕舉妄動,隻好來尋大人決斷了。”小廝撓著頭說。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程稽業一心認為定然是那些溜須拍馬的鹽商們搞的鬼,換著法子送些東西上門,前些天是直接藏了個瘦馬到自己房間,今天倒是別出心裁,裝麻袋裏送來。


    程稽業想著,冷笑一聲,不耐煩地擺擺手:“扔出去罷。”


    “哎。”小廝應一聲,正準備抬腳下去,突然又想起些什麽,將抱在懷中的木匣子呈了上來,“這是放在那麻袋邊上的,大人要不要先過目?”


    “放著吧放著吧。”程稽業緊皺著眉頭,敲了敲桌板。


    正堂幾個小廝偷懶,商量著不如直接將麻袋的封口去了,讓裏麵掙紮亂動的姑娘自己走出去算了。於是便一剪刀,把麻繩剪了斷,扒拉開麻袋,隻見一個裝束發髻有些淩亂的姑娘垂著頭坐在裏麵,抬頭一瞧,眼睛滴溜溜的,模樣還甚是周正,隻是手腳都被綁上,連嘴巴也被堵上了。


    幾個小廝眼睛一亮,互相看一眼:“喲,還真是個送上門來的瘦馬,現在的老板可真是費盡了心思!”


    “瞧著挺白生嬌嫩的,大人不要,不如……”


    說著,幾個人心領神會地一同笑了起來。


    “放肆!都給我滾下去。”程稽業的聲音如同炸雷一般從幾人身後的不遠處傳來,唬得幾個小廝一下跳開,臉上青白一片,彎著腰,互相使個眼色,便趕緊快步走開了。


    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趙錦之還有些沒適應瞬間光明的環境,刺目的陽光讓眼前的環境有些模糊,看人都帶著一圈光暈。她隻覺得被綁得死死地的手腕腳腕甚是疼痛,想必磨破了皮,而腦袋上被砸到的地方更是陣陣作痛。


    她眯著眼睛看到從廊下快步走來一個身影,趙錦之雖然猜想過安陵會把她送到運司衙門,隻是她不敢相信。


    直到程稽業幫她解開了麻繩,她才有些後怕地往後躲了躲,從胳膊彎裏抬起眼睛,看著麵前這個激動地眼泛淚光的年近天命,兩鬢皆霜的男人。


    “父……父親。”見程稽業抖著嘴皮子半天開不了口,趙錦之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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