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完,王梓光直接去王府前院東廂的聞知院上學。[]


    聞知院以前是賢世子等人讀書的小院子,現在王府第三代一個接一個生下來,數量又多,年紀相差又不大,定王索性把聞知院擴建了,開辟成一個真正的大書院,而且把整片區域半獨立出來,成為單獨的小院,開一扇門直接與外界連通。


    書院前半部分是主樓,用來上課,主樓後有一個小竹林,竹林裏是幾個獨立的微小院落,是聞知院的先生們的住所。王府請的先生都是有來頭的人物,他們雖在外頭有自己的家,王府也會分給每人一處小宅,做日常休息之用。


    先生們多數下課就回家,直接從東門出去,因為整片區域從王府半獨立,先生並不需要經過王府大門報備,出入比較自由。


    也有如蘇硯這樣無家可歸的。


    他在三千裏流放中家人挨不住苦病,紛紛離散,隻活下來一個小兒子蘇岷。兩年前蘇硯平反回到了天京,做了王府西席,因沒有錢財購置宅院,又心灰意懶不願入仕,沒有禦賜的官員福利宅子住,索性就住在了聞知院裏。


    他的小兒蘇岷今年十九,要考後年的科舉試。聞知院是個適合讀書的好地方,在主院北角,王爺專門修了一個三層書樓,命名博采樓,裏麵放了整個王府幾十年來搜集到的所有書籍。


    蘇岷如魚兒入了水,每天除了去國子監上課,其餘時間都泡在博采樓,幾乎要在樓裏打地鋪。


    ……


    隻要不是病得爬不起來,王府五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第三代都必須到聞知院上課,一起上課的還有幾個親戚家的小孩。所有遲到、曠課、不交作業,不尊敬老師的小孩會被家長揍,家長不揍,那定王就會揍家長。所以……王梓光的表兄表弟,親戚家熊孩子到得很齊。


    主樓第一層就是一個很大的讀書廳,名為求真廳,窗戶開得很大,現在都撐開了,光線十分明亮。裏麵擺了五橫六豎,共三十張長形書桌。另一邊用紗簾隔開,是女孩子上課的地方,男孩子不能進入的。


    大幸朝男女大防沒那麽變態,女孩子也能一起上課。


    王梓光注意到,每張桌下擺著一個小的矮墩,還是上大下小的錐形,並沒有舒服的椅子。


    據四表哥沐若杉所說,曾有某個舅舅抗議凳子不好坐,不舒服,被定王弄了個底下尖得能戳死人的那種正宗圓錐形凳子給他坐,從此後……再沒人抗議這種至少下頭還有點麵積,能放得住不倒掉的矮墩不好坐了。


    定王言:來讀書又不是來享福,犯不著用靠背的椅子,這種錐凳,就是要求坐上頭的人下盤穩當,坐如鍾。


    認認真真給老子上課!


    王梓光:“……”


    這絕壁是為了防止犯困啊。一瞌睡→坐不穩→摔一跤→被老師發現→被揍……敢打瞌睡才出鬼了。


    王府三代熊孩子,親戚家熊孩子們都坐在錐凳上麵,按身高排座位,從矮到高一溜往後。年紀小個子小的坐前麵,年紀大個子高的坐後麵,不管輩分和嫡庶,也不論成績好歹。


    王梓光新來,論年齡在第二排。六個位置坐了四個人,沐若枆和十郎沐若楓,十二郎沐若榛,還有個世子妃楊家的一個小侄子都往旁邊移了一個位置,空出二排1座讓給了王梓光。(.無彈窗廣告)


    1座是光線和風景最好的位置。


    6座也靠窗,但麵向王府後院的登臨樓,定王最愛跑上登臨樓偷看孫輩們讀書,定王那可是個帶兵的,箭術極好,視力嘛……


    所以,6座是做小動作最容易被發現的位置……就好比教室靠近走廊的位置,你們懂的。


    王梓光道謝,坐下時往後麵掃一眼,表兄們果然都在,加上親戚家孩子有二十多個人,因為先生還沒來,有人拿出書在看,也有人交頭接耳,嘻嘻哈哈,還有一個趴桌打瞌睡。


    王梓光乍一眼覺得一股熟悉之感撲麵而來——這情景和他原先讀書的班級好像哦,忽然才反應過來,多看了那個補眠的家夥好幾眼……


    打瞌睡真沒啥。


    錐凳+瞌睡=神功,妥妥的,不打折。


    最坐不住的就是四表哥沐若杉,他是庶出三舅沐希則的嫡長子,母親錢氏是王妃的娘家侄女,因為是親上加親,所以錢氏在府裏性子很活潑。


    沐若杉就是個孫猴兒托生,因為兄弟們憐惜他三天兩頭被定王修理完又被親爹修理,雙打之下還能活到十四歲簡直不容易,所以讓他坐在第五排1座,別被看見了。他屁股上像有釘,抓耳撓腮個不停,往前麵座位的兄弟背上撲,被甩開了,又去撲,再被甩。


    二表哥沐如柏就坐在沐若杉身邊的2座,正在看書。時不時用手裏的書輕輕抽沐如杉的肩背一下,但也沒讓他老實多久。


    大表哥沐如鬆的年齡超過了,所以他並不在聞知院讀書。


    趁先生沒來,沐若杉又被旁邊的人嫌棄得要死,沒人和他玩,於是貓著腰往前溜,一屁股擠到王梓光的小矮墩上。可憐的小矮墩本來就隻能承受大半個屁股,還是不穩當的,現在被他一擠,險些沒把王梓光擠到地上去。


    沐若枆小大人似的,板著臉:“四哥的座位不在這裏,請不要來打擾表弟。”


    沐若杉才不怕他,事實上他誰都不怕,他白了沐若枆一眼說:“毛毛,我才發現你板著臉的時候,跟大哥真像,你們才是親的吧。”


    沐若枆也不生氣,繼續板著小臉:“我與四哥,和這裏所有兄弟都是親的。四哥怎麽能如此說?倒顯得兄弟生分了。”


    “真是受不了你,我道歉,我隨口說說的行了吧?”沐若杉不耐煩擺擺手。他的母親錢氏與錢王妃是姑侄,性子活潑交遊廣闊,在王府裏消息是最靈通的一個,所以他隨口說出了最新的消息,“好不容易大哥要入宮去給長樂王當伴讀,我還以為能鬆快點,誰知道卻顯出你來了。毛毛,你饒了哥哥我吧。”


    沐若枆嘟著小嘴。


    王梓光聽見長樂王,心裏留意了,問:“大表哥都十六了,怎麽還去做伴讀?”


    沐若枆也豎起耳朵。


    “你不知道吧?”沐若杉左右看看,顯擺他知道得多,特別得意地說,“長樂王就是宮裏的九皇子,16歲才從冷宮出來,沒讀過書,寫一手……”他用手在桌上撓撓,“寫得一手爛‘狗爬’,皇祖父手把手教都沒多大用,隻好給他選幾個年歲相仿,字寫得好讀書認真的子弟,進宮陪他。皇子麽,個個都有伴讀的,這沒啥,但因為長樂王年紀大了,大臣家哪個肯把自家十五六歲準備科舉謀前程的優秀子弟送進宮呢?隻好在宗室裏找,反正宗室子弟都靠恩萌,誰個科舉?不是我自誇,咱家大哥是所有宗室十五六歲子弟裏,頂頂優秀的人了,文武全才,所以第一個被皇祖父點名,準備要入宮了。”這些消息是他昨晚抓蟈蟈,不小心在牆根下偷偷聽到有人議論的。他還以為這消息連下人都知道了……少年人正是愛顯擺的年紀,根本不懂得有些消息來曆詭異,更是不能隨口亂說的。


    大家聽得入神,紛紛議論說:“不可能吧,一個皇子怎麽可能寫不好字……”


    王梓光好奇心起,正想打聽更多。


    沐若柏在末座,很斯文地慢悠悠說:“阿杉,祖父也該給你找幾個伴讀,看你寫得一手‘狗爬’。”眼角卻飽含笑意與寵愛。


    大家哄笑。


    沐若杉十分沒麵子,瞪一眼二哥,可他拿二哥沒半點辦法。


    王梓光安慰道:“沒事兒,四表哥,多練練就好了。”


    “阿杉,聽見沒?”沐若柏說。


    沐若杉做個鬼臉,問題是他根本不喜歡練:“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沐若杉一把箍著王梓光的可憐小脖子,比了比,轉移話題感歎道,“姑姑不肯給你吃飯怎地?看你瘦地,和十四弟差不多。”


    第一排被躺槍的那個,是剛剛滿5歲,上學沒幾天的十四郎沐若椿。他轉過頭,對四哥的痞賴很無奈,又掃一眼表哥王梓光,的確瘦小,和他的身板差不多,表哥都七歲了。


    沐若椿很有點小驕傲地挺挺小胸脯。


    王梓光無奈,一指頭捅在沐若杉的胳肢窩裏,還撓了撓。沐若杉受不住,悶著聲笑躲開了,然後一臉小受傷,無辜看向王梓光。


    王梓光才不會愧疚,壞笑著伸出自己的食指,做個繼續捅的姿勢。


    沐若杉吐吐舌頭,不情不願又貓腰溜回去,被坐後麵的二哥拿書對著肩膀狠敲了一頓。


    不知誰喊了聲“先生來了!”


    就像王梓光聽慣了的“老師來了”的效果一樣,求真廳裏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趴桌睡著的人也飛速醒來坐起,捧著一本《論語》努力瞪大眼在看,讓自己不顯得那麽睡眼惺忪。


    王梓光:“……”


    這感覺實在太熟悉了,他一瞬間有了一種莫名回到課堂的歸屬感——他喜歡這裏。


    王府第三代和親戚家熊孩子都如此“怕老師”,是因為定王重視子孫的教育,最看不慣不尊師的行為,讀書好不好是資質問題,認不認真聽講就是態度問題了。


    誰敢在課堂上不聽話,頂撞老師,那不需要老師動手,王爺會把不聽話的小子按住就是一頓好打,


    還是當眾脫褲子打屁股那種。


    痛倒其次,關鍵是羞死個人。


    蘇硯皮膚黝黑,因為流放後的勞作,讓他完全變作了一個滄桑農夫樣,背都佝僂了,半點沒有當年的人物風流。他為人剛直,學問極好,是士林公認的有真才實學的人,可以稱得上“大才子”,特別他寫得一筆好字,頗得歐陽風骨,端嚴清正,字如其人。


    王梓光因病沒讀過書,除了朝陽偶爾指著認幾句《三字經》、《千字文》,啥都沒學過。定王、賢世子還特意交代過蘇硯,說這孩子病剛好,頭兩個月上課,不要太嚴格了。


    王梓光第一天上學。


    蘇硯先給中間兩排表哥們講解《論語》,讓後兩排表哥做一篇策論,讓王梓光與前麵一排五六歲的表弟們一道背《聲韻啟蒙》上卷的“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篇,囑咐王梓光,若有不懂的字詞可以問表弟們。


    王梓光繁體字認得磕磕絆絆,隻好不恥下問,好在表弟也知道他以前的身體狀況,並不嘲笑,認真給他講了。


    王梓光總算把三篇對仗認了個七七八八。


    王梓光前世讀書,雖然聰明卻不算十分靈透,在這小身體裏也沒有大開金手指,得到“過目不忘”的本事,他於是更加耐心聽話,刻苦努力。


    他反反複複把《聲韻啟蒙》的三篇,認真小聲背誦。前排三個小表弟都覺得自己背誦流利了,但看王梓光第七八遍頭上背熟了,還在背第九遍第十遍,也跟著又繼續小聲背誦。


    蘇硯暗自點頭。


    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並不是一句空話,一時能背誦出來並不難,難的是肯靜下心,認真“書讀百遍”,把內容印刻進腦子裏,在用到時根本不需要想,自然湧現出來。


    所有“靈光一現”的背後,都有龐大的知識積累為基礎。


    蘇硯一天就兩節課,一節經史,另一節書法。


    所有人都不允許帶伺候的人,大家自己擺弄筆墨紙硯。王梓光在讀書之前被朝陽特訓過,所以並沒有鬧笑話。


    耐心磨好了墨,也靜下了心,王梓光提筆學寫字。


    蘇硯對王梓光的認真留了心,把王梓光攤開的字帖蓋上,自己親筆在王梓光鋪開的紙上,寫了一個“永”字,並沒解釋,讓王梓光照著去練習。


    王梓光伸長脖子,見其他表兄弟都是按字帖習字,有點搞不懂。但他一貫是聽老師話的好孩子,屬於班級裏用來做對照組的“勤奮範例”,所以他並不多問,提了筆開始寫字。


    提筆收筆都似模似樣。


    這類基礎運筆,朝陽也在上學之前提前教過王梓光。


    蘇硯肯定不會從點橫平豎直開始教起。


    基礎中的基礎,蘇硯是不教的。他如果是個放牛娃,絕對是把牛繩一鬆,然後“放牛吃草,能吃多少看牛腿腳勤不勤”的這種先生。


    牛勤奮,比拴住要吃得更飽,也更自由歡脫一點。懶一點的話,那就餓著,他不會加飼料。


    練了一上午的“永”,王梓光不是沒心癢癢過寫個“一”啊“百”的,可最後因為習慣聽從老師,還是乖乖寫那個“永”。


    蘇硯摸著下巴一小撇胡子,喜歡他這份穩勁兒,點頭道:“每日一百個‘永’字,練完可再寫其他字。”


    王梓光點頭。


    不就是像達芬奇畫雞蛋,勤練基礎麽,他能做到。


    他不知道,王羲之也是寫這個“永”字,一寫就寫了好幾年,最終成為書法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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