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想要一次傑出的表演最好需要這個身體的全部集中力,不等她請求,蘇就退居二線。可她的登台的時間比預想中的要再多等一會兒,因為在她姐姐伊麗莎白一曲演奏完畢之後,又被好幾個客人請求再彈一首。原來在座的客人大部分都清楚貝內特家的二小姐馬上也要“出社會”,出於順水推舟樂見其成之類的好意,再加上伊麗莎白的演奏也著實生動有趣,於是就順理成章的向她提出了要求。他們希望她能夠在多彈奏幾首曲子,好讓大家一飽耳福,而最好的方式莫過於邊彈邊唱。幸好伊麗莎白也有這個本事,她客套倍至的推辭了一番仍然推辭不過,就答應再彈唱一首《藍胡子》。她一邊彈一邊委婉動聽的唱了起來,這樣表演時間就要再延長幾分鍾。


    瑪麗本來已經站了起來,看到姐姐實在難卻盛情不得不繼續坐在鋼琴後麵聽從大家的吩咐,就又安安靜靜的坐了下去。


    布雷恩先生的話本來就沒有講完,剛剛因為瑪麗提出的不願意騎馬的理由太過離奇而一時找不到話來表達自己的看法,就這麽會兒中斷對話的功夫,他終於想明白自己是對那話裏哪一點覺得奇怪了。


    “瑪麗小姐。按理說,你既然清楚的表達了你的想法,我就不該繼續刨根問底。不過,我想我們大家作為朋友應該彼此關心,自問對你還是有些了解的。你的性格你的脾氣——我通過你的父親還有我的表妹以及自己淺薄的觀察所得——倒是能大致勾勒出來。所以我對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不免心存疑問。”


    “那就請你提出你的問題吧。”瑪麗心平氣和的答道。


    “你說你不願意騎馬的理由是因為淑女鞍對你造成了一定的妨礙。”


    “是的。”


    “那麽,按照你往常的習慣,我本以為你應該會要求使用男人的馬鞍,而不是幹脆放棄騎馬這件事。”


    瑪麗覺得驚異,雖然是她讓布雷恩先生盡管發問,但是她絕不會想到他竟然毫不掩飾的問出這樣直白的問題。更讓她提高警惕的是,布雷恩先生居然發現了她的身上存在著蘇和自己的落差。


    鍛煉身體的建議是蘇提出的,不過她自己並不熱心比較劇烈的戶外活動。蘇隻喜歡散步和登高,因此學習駕車還是騎馬完全是瑪麗決定範圍內的事情。瑪麗一人便可決定,無需蘇的幫助。


    “有時候……有時候我也許就會按照你設想的那樣考慮解決問題的辦法。”瑪麗斟酌著用詞小心地答道,“可是人心是富於變化,人的思想即便是最堅持如一的情況下,也會因為不同的時機而發生改變。我可能在大多數時候都讓你覺得我是這樣一種人,不過也有一兩件事情會讓你覺得我和平常做法不一樣。”


    “是什麽緣故讓你在這一次沒有貫徹往常的作風呢?”


    “因為這次不止是空談。也許你一直覺得我習慣高談闊論,因此覺得我勇氣非凡。但是我得告訴您高談闊論除了妨礙聽眾的思緒之外,並沒有別的害處。可一旦把談論中的行為貫徹到實際當中,那就可能會妨礙到很多人了。我的父親隻能容忍我‘說’要用紳士的馬鞍,而絕不會同意我把他掛在書房多年未用的馬鞍放到我家的小耐莉的背上。因為我一旦那麽做了,他就不隻是要和我爭辯了,還要為我向眾人爭辯——行為粗魯無禮,對淑女來說近乎毒藥——我的父親懷著愛我之心絕不會貿然同意我做這種傻事。”


    “我可以假設你是用盡辦法也無法達成目的,因此才不得不放棄的嗎?”


    “我並沒有用盡辦法,我隻是在想象中用盡了辦法。有時候我也學得會用一種較為柔和的方式看待挫折。我不願意常常強迫自己麵臨不成功決不罷休的慘烈境況。有時候一件事的解決辦法的確太少,讓人不得不在其中困難的抉擇。但這種絕境不會發生在每一件事上,至少不會發生在騎馬這種小事上。我不會麵臨這樣一個處境:要麽讓自己憋屈聽從父親的話,要麽讓自己快意而是父親傷心。我可以找到第三個第四個方法來回避這種令人傷心的事情發生。”


    “你這樣一講,學習駕車聽起來就果真不那麽讓人覺得意外了。我已經能夠理解你的想法了。”


    “你不會再替我父親勸我了吧。”


    “輕易不會,除非你覺得你需要我的勸說。”


    瑪麗現在是絕不會需要布雷恩先生的勸說的。她有蘇還有新近養成的獨立思考的習慣,僅靠這兩樣就能夠處理自己麵臨的大部分問題了。而且此刻蘇對她的回答就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瑪麗還是對布雷恩先生的關心表示了感謝。


    布雷恩先生不無自嘲的說道:“瑪麗小姐實在犯不著謝我。我隻是向你放肆的提出問題,卻完全沒有給出解決之道。是你自己替自己處理好了這些小問題,而且我覺得你處理得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而在像你這樣的年紀,這樣還未收到確切約束的性情的人之中,很少有人能夠明白主動地自我克製對自己和別人有多大的好處。你已經能夠獨立自主用不算錯誤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我就沒有什麽忙要幫的了,我想貝內特先生也不太需要再向我提出類似的請求了。要問我還有什麽能做的,請問待會兒我是否可以幫你在演奏時翻翻琴譜呢?一次上佳的演奏,總得有旁人協助做這些事情。”


    布雷恩先生發現較大的那位貝內特小姐儼然已經表演完畢正在向眾人致意,便主動站了起來想要幫助瑪麗。


    瑪麗用一種同樣禮貌而且倍加客氣推辭道:“不,謝謝你。你是在太客氣了。我不是在按照禮節表示客套,而是真的不需要你替我做這件事情。因為我已經把琴譜全部記在心裏了。”


    瑪麗的炫耀之詞一點也不過分。她兩手空空的做到鋼琴前麵卻不覺得張皇失措,她第一次在許多外人麵前坐定仍然氣定神閑。


    沒什麽好害怕的,瑪麗不禁這麽覺得。她理所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麽好害怕的,她不會一個人被許多目光注視打量,也不會有理由想象自己失誤的樣子。她有常人兩倍的勇氣和心髒,絕不可能因為這種小事而動搖。再加上她練琴練得比在座所有的小姐都要勤快,縱然她的情感也許比不上伊麗莎白來的豐沛生動,也不至於在最基礎的考量標準前失色。而且,瑪麗自己可能不太知道的是,她指尖下流淌出來的音樂已經不缺乏感情了——聽眾也許會覺得她這個年紀就能把情感注入音樂實在不可思議,不過要是他們都知道她每天都在為唯一的觀眾演奏也就沒有什麽好奇怪了。


    瑪麗沒有選擇很難的更能展示指法的曲子,她演奏了一首平日裏姐妹們都喜歡的樂曲,演奏完了就站起來向眾人致意從容的回到座位上。


    盧卡斯小姐像之前每次間隙一樣,把瑪麗恰如其分的稱讚了一番,卻沒給聽眾預留請求的空間。她當然也覺得瑪麗是在場最為出色的演奏家之一,可是身為主人有時候卻不得不掃大家的興。音樂會的邀請並不僅限於成年人,為客人們回家時的情況考慮,實在不宜結束的太遲。原本一人表演一個曲目時間都有些緊湊,剛才在她沒有小心關照的情況下,伊麗莎白又多表演了一首。因此這時候,夏洛特不得不格外留神,果斷的把下一位演奏者邀請上台。


    “唉,瑪麗。聽了你的表演可真叫人為難。”伊麗莎白興致高昂地對瑪麗說道,“作為你的姐姐,我都不知道該為你的演奏高興還是為自己的表演傷心。”


    “你可以高興也可以傷心,這件事完全隨你自己決定。而就我看來,你大可以高興一點,因為你唱得的確出色。”


    伊麗莎白果真聽從她的話,真心覺得高興起來了。


    布雷恩先生還站在開始那個位置沒有走開。他誠懇的對兩位貝內特小姐坦白,她們的演奏在他過往的經驗裏毫無遜色。尤其讓他讚賞的是,她們之間也能夠像普通人那樣互相欣賞。他也見過兩個少女學習同一樣才藝。而那時的情況並不如現在這麽讓人舒心。一個難免心中嫉妒,另一個不得不壓抑才華。她們之間關係和地位差異決定她們自己的想法,也決定了周遭人對她們近乎禁錮不變的要求。她們相處起來雖然表麵也如貝內特姐妹那樣看起來和睦,但是這種和睦卻對自身進益沒有什麽好處。而少女們的才藝因為這種情況停止進步,實在讓人覺得難過。


    布雷恩先生果然什麽都能夠坦然的加以談論,而不是偏頗的按照世俗習慣偏袒和他更為親密的那一方。


    “我覺得好兄長不能光靠理智。”蘇冷靜的評價說,“沒有私心的人不討人喜歡。”


    瑪麗承認這句話說的不算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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