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已深,繁星點點,彎月如勾。風吹過竹林的疏疏聲,令人輾轉反側。


    房中簾幃飄飛,紗幔亂舞。那如妖如月的謝家小郎敞著衣裳,披散頭發,表情凝重。眼睜睜地望著前方出神,紗窗外隨風搖蕩的蒼勁翠柏,疏疏竹林。謝小郎君任由貼身婢子洗沐更衣,身後婢女已將侍寢的姬妾抬出,換上幹淨被,焚上去穢的香待伺候小郎安睡。


    待婢子悄然退去,榻上的謝氏小郎突然睜開雙眼,眼神依然明亮異常,可比起剛才,分明已是少了絲癲狂,清澈明潤許多,便是氣息也變得沉穩優雅起來。


    五石散的藥力,過去了。


    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修長白皙有力。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婢子,熟悉的屋室。


    無意識的用手背遮住雙眼,他低低的,緩緩地笑出聲來,漸漸的笑聲越來越大卻絲毫不掩飾其中愉悅。


    記憶中已經死在那場戰亂中的自己,卻突然在五年前大兄的竹舍中醒來。腦中混沌盡去,他隻覺得欣喜至極。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哈哈哈哈……”


    他謝恒生於頂級士族謝氏嫡係族長幼子,其父為當朝宰相,兄長亦是人中龍鳳,祖父更是天下名士之首。然卻生出他謝恒這般蠢材,自以為風流俊賞,學名士服散、扮女人,何曾學到他人才學?


    現在想來,當初的自己當真是愚不可及,憑叫父兄失望,便是後來幡然悔悟,卻也終其一生後悔莫及。


    到底是曆練多年,恍惚一時便平靜了下來。


    細細打量屋室,他也猜到自己約莫是回到了兄長隱居江東的時期罷,自小生長於帝都,這竹舍也隻來過一次,便是十四歲隨眾人來江東請兄長出仕。


    然及冠時,父親病重,兄長方燒了竹舍出山為官。


    竹舍還在,自己此刻應也不過十四吧,一切還未發生,想來還是來得及罷。


    謝恒眼中堅定,暗暗發誓。


    這一世絕不能再拖累父兄,堂堂謝家子弟,也該拿出本當屬謝家風儀來。


    而此時晉軍駐涼大營,顧平剛去,中郎將盧琮僅帶區區幾個心腹上任。然晉軍臨陣換將,軍中卻是士氣低落,不提涼州城外羌人虎視眈眈。盧琮剛接過大營第二日,營門前來了一名年約二十,身長八尺,身形高挑,麵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俊美少年郎。隻見他騎著一匹黃驃馬,手執□□,身後背著大弓。隻見此少年縱馬直奔營門口,守門軍士見得此少年有縱馬闖營之狀,便與身旁軍士遠遠地用長戈遙指少年,高聲喝問道:“哪來的野小子,敢擅闖晉軍大營。”


    那軍士喝斥過之後,仍是不敢怠慢,手中緊緊地捉著長戈,若是那少年縱馬從營門闖進去,那手中的長戈定然立即向前送去,將那少年掃下馬來。


    就在軍士緊張的注視下,那少年縱馬來到營門前十步才一勒韁繩,那馬吃痛之下長嘶一聲,後麵雙腿站在地上,前麵兩腿高高抬起,成站立狀。少年勒馬止步,對著兩位軍士抱拳大聲說道:“小子中郎將盧公麾下校尉周歧侄子周錦之,聞晉軍駐守於涼州,今特來投奔。”


    第二章


    一覺醒來,晨曦入戶,大約是卯初時分,窗外竹音瑟瑟。


    謝恒掀開被子,走下床塌。


    赤足走出一步,方清聲喚道:“來人。”


    聲音一落,便聽婢子素娘清聲應道:“是。”


    竹門打開,她率三婢子,端著水盆和衣裳走了進來。四女一進來,便對上了隻著裏衣站於晨光中的謝恒,不由怔了怔。總不愧風靡帝都的謝家玉郎之弟,這般如妖似月的美郎君著實甚少。


    轉眼,四女垂下視線,向他走近,盈盈一福,笑道:“奴服侍小郎更衣。”


    謝恒微微頜首,“可。”


    待在二婢子服飾下穿好衣袍,謝恒朝素娘身後婢子抬著的那托盤望了一眼,隻覺嘴角一抽。


    接手謝家,作為幼帝股肱之臣多年。倒是忘了,昔日他也曾年少輕狂,學婦人敷粉,以病弱白皙以為美。


    當初舊敵還不是應他年少之舉,兵臨城下卻送以婦人衣物當眾羞辱於他!想到此處,他盯著那托盤目光森冷。


    “端下去。”


    那婢子一驚,雙膝跪地叩首。“是。”說罷,躬身緩步退出。


    知道不要之物向來付之一炬,想來日後也再不會出現在他眼前。謝恒才覺心頭不適略緩。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那琴聲極飄渺自在,隨著山風,在若有若無間飄蕩。


    謝恒畢竟出身士族對琴技極是熟知的,一聽這琴聲,眼中不由露出一抹驚豔之色。


    素娘見狀,輕手撫平謝恒衣角褶皺,退到一旁掩唇笑道:“小郎,今晨雨收雲散,樓外風光正好。”


    謝恒點點頭,正要提步出去,一陣瑟音飄蕩而來。琴聲高昂,琴聲低沉,琴聲悠揚,瑟聲清遠。起落之間,這一琴一瑟,竟是配合得完美無疇。


    “這琴聲……”謝恒隻覺眼中微熱,這般琴技除了兄長還有何人?細細算來竟是一十八年未曾聽過兄長撫琴了。當年若非兄長早逝,他又怎麽突然緊醒,被迫接手謝氏一族?苦苦支撐多年卻終是落得心力交瘁,咳血而亡。


    他心神恍惚低聲道:“這琴,是兄長彈的麽他在與知己酬唱當真是……風雅。”這般默契的琴聲,也隻有知己之人方能奏出吧。


    豈料,兩婢相互看了一眼,最後,那素娘方輕聲道:“回小郎,這鼓瑟之人卻是那……丁氏阿薇……”


    素娘口音有些吳語的軟糯,可是她口中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卻透著種從骨子裏發出的輕鄙。


    丁氏……阿薇……


    謝恒恍然,這是他兄長的婦人。一個出身低等士族的女子卻嫁給他天縱奇才身為頂級士族核心子弟的大兄,一躍成為尊比帝王的謝氏嫡夫人,無怪受人鄙薄。


    前世,他也是如世人一般覺得這位大嫂出身卑賤,舉止粗魯配不上大兄。一直不曾想通,卑賤如她為何會令不重女色大兄以正妻之位相許,甚至遣散姬妾,至死也隻守著她一個婦人。


    可笑直到大兄戰死,這婦人含笑拔劍殉夫。他才知道自己何其愚蠢,人生一世能得生死相隨者幾人?


    心思百轉不過一瞬,恍惚盡去。謝恒冷眼掃過眾婢,輕飄飄的說道:


    “素娘,你逾矩了。”


    言罷,不去理會跪了一地的婢子,大步向竹門外走去。


    素娘以額觸地,待細微的木屐聲漸漸遠去,方慢慢直立起身體。一陣風吹來,後背嗖嗖冒寒,她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望向身側婢子枝娘,聲音有些幹啞:“枝娘!你我伺候九郎多年。九郎、九郎何時竟有了這般威勢?”


    第三章


    伸手扶著竹欄杆,謝恒望著遠方出神。陽光徹照,茂林修竹搖曳生姿。山風徐來,遠遠琴聲繚繞。廣袖翩躚,抬手止住欲上前問安的護衛,謝恒隻覺神清氣爽。已是多年未曾這般輕鬆過了吧,自從重擔壓身,何曾再這般肆意過。眉間壓抑之感一掃而空,謝恒心情大好。


    不知過了多久,前山林間傳一聲清嘯。


    那清嘯聲,綿延起伏,時而高亢,時而低婉,混著山風,遠遠飄蕩開來。


    此時前方的山道之上,緩步走出兩個人。


    男子如琢如磨、如圭如壁,女子身形纖弱,文靜優雅。二人牽著一幼童,行走之間對著山林指指點點恍若神仙眷侶一般。


    謝恒眼眶一熱,指甲深深掐入他的掌心,而久居上位養成的習慣令他無法喜形於色,緩步走下台階迎上前去,不緊不慢帶著晉朝大貴族們一慣的從容優雅。


    可是隻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如何欣喜若狂。看到活生生的大兄站在眼前,他便是心中已有準備,此刻藏在袖中的指尖竟也微微發顫。


    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令他清楚,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不再是嘔心瀝血輔佐幼帝的謝相,而是被深埋在記憶中那個依舊在父兄羽翼庇護下風流肆意的謝家九郎。


    “大兄,大嫂。”謝恒恭恭敬敬對二人施一禮。


    丁薇有些驚詫慌忙之中欲避到一旁側身回禮卻被謝荀拉住。


    “長嫂如母,九郎的禮你自然受得。”


    謝荀溫聲說道,卻不掩其對愛妻看重之意。


    “噫!九叔,今日竟與往日似大有不同。”一旁小童子板著小臉,似小大人一般蹙眉說道,讓人看得著實好笑。


    這小子乃大兄嫡子,幼時便及護其母。當年也是同謝恒相看兩厭,也不知自己去後,這小子過的如何?想到此處,謝恒心中有些悵然抬手揉了揉童子頭上軟髻,對大嫂笑道。


    “舊時阿恒多有得罪,指望嫂嫂莫要怪我才好。”


    丁薇受寵若驚慌忙擺手,“怎會!怎會!九郎嚴重了。”


    謝恒灑然一笑也不多言,看向兄長。


    謝荀雙眼一眯,對愛妻笑道。


    “阿薇且帶瑋兒備些膳食,我與九郎許久未見,自有話說。”


    言罷,望向謝恒。“九郎隨我過來。”


    謝恒向嫂嫂歉然一笑,大步跟上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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