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姐,我會幫你換更聽話的下人們。”


    守禮、嚴謹、持重的齊管家開口打斷了她的“辯解”,原本在她耳中聽著穩厚的長者聲音再次傳來,這次卻聽起來平白帶了三分冷意,齊管家說道:


    “這是規矩,趙小姐。”


    …………


    “這是規矩,趙小姐。”


    這句話在玉墨的耳邊像是開了無限循環,在小巷中不斷回聲。


    美人漆紅的高跟鞋不小心踏在青石板中凹陷的水窪中,水漬濺起,染汙白襪,但玉墨卻睜著剔透的美眸,無意識地望著被淒雨薄霧遮住看不見的盡頭,仿若什麽都沒發生,繼續前行——


    “是啊,這是禮儀,這是規矩,這是她生來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的‘常識’……”


    就像是一輩子的屈辱都在羅家受夠了,但人家明明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一句誣蔑,一個帶有侮辱性詞語的話都沒說過,也沒有對她哪裏不好——事實上,她用的是當時上海最好的香水,吃的是上海最好餐廳的料理,穿的是上海最時髦、最漂亮的衣服……


    過的是在花樓裏的時候,從未想過的物質生活,是那種甚至比上海九成以上的女人們過得,還要好上數分的物質生活,能夠讓別人羨慕嫉妒的享受生活。


    但玉墨覺得,自己該過的不是這樣的日子……


    別人說自己優雅,在羅家被否決;


    別人說自己矜持自重,在羅家被否決;


    別人說自己不近人情,在羅家被否決


    ——不是被羅家否決,而是被自己否決!!!


    再次回想起,自己當初說過的所有的話、做過的所有的動作,居然都曆曆在目!


    在花樓時就連麵對客人自己都是吝嗇的笑,仿佛都隻是省了下來,都露給了羅家的人們看;在花樓時最堅持的自我,仿佛在羅梓溫柔的每一項細致到妝容的安排下,也失去了堅持的動力……


    她成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另一個叫做“茳夏”的人。


    羅家少爺就算是盯著她眼睛的時候,都能喃喃地說出這個人的名字,想來是真的很愛那個人了——茳夏唇舌間盡是苦澀,美人臉上的神情也同這籠罩在南京城上的薄霧一般,變得淒迷起來,握著傘柄的纖纖細手緊了,指節發白。


    “羅梓……”美人雙目無神,但是嘴唇卻輕啟,無意識地喃喃道……


    要是你是真的愛我的話,就算隻有一點點,我也自願失去自己,無視周圍所有人的攻擊,待在你的身邊啊……你知道麽?


    可是,我隻是一個替代品……


    不知道什麽時候,玉墨已經踏出了這條安靜的小巷,迎麵而來一座木製結構、眺望九曲回廊、空閣毗鄰的花樓,彩綢沾濕了雨水,濕噠噠地頹廢在柱子上,但打著的大彩色燈籠卻照開迷蒙的薄霧,熱熱鬧鬧的,燈籠下許多男子嬉笑著,各自懷中都緊緊地抱著一名濃妝豔抹的媚笑著的女人,女人們就似那無骨的蛇蔓,將男人們半扶半拖著領進了門內,而那些男子們也有不少看來都是熟手,也不抗拒女人們的動作,隻臉上掛著恨不得將整張臉都塞進那深溝中的笑,他們上下其手毫不在意是不是還在外麵,就隨著女人走進那“翠喜樓”的牌匾下,道路兩旁擺著花紅柳翠的青樓妓館中。


    玉墨的身影在巷口頓住了,雙眼也複又還神,清亮的眸子裏閃過一抹濃鬱的鄙夷與厭惡,但是深埋在這抹鄙夷和厭惡之下的,卻詭異地藏著一層堅硬的安全感,和在剛剛那迷茫的記憶中,此時漸漸清晰的自我——


    “呀!玉墨姐!”


    翠喜樓門下剛剛因為沒能成功攬到客人的一個姑娘正懊惱地回頭擦汗,結果就正好看見了玉墨,立時眼睛一亮,快步上前來就要拉她,玉墨卻也不躲,笑盈盈地任由那蘋果肌、上圍出眾的姑娘拉住自己的手,玉墨操著一口短短數日就練得標準的南京話,調笑道:“美花,咋個咯(怎麽了),有閑心來裏個(這裏)特地來接我咯!”


    實話說,玉墨來南京確實是沒多久,但她的確語言能力不錯,短短數日就從上海話與南京話中辨認出了區別點,並迅速融入了這個語言體係的人群中。


    身材豐滿、上圍超人的蘋果肌姑娘看來很喜歡玉墨這般同她說話,明明是被玉墨調侃了,但卻絲毫不介意,還喜笑顏開地拉著玉墨的手不放,正想說些什麽,身邊卻又傳來不和諧的聲音——


    “哎呦呦,介不四(這不是)玉墨麽!咋個啦(怎麽啦),從李老板屋裏頭(家裏)回來啦,咋個(怎麽)沒有車子送嘞?那李老板不四(是)很寶貝你嚒?”


    邊兒上有一個濃妝豔抹異色招搖的女人看過來,嘴上不帶半點好氣的,一開口就是尖牙利刺,一雙狐狸絲兒長的利眼直冷冷地刺在玉墨身上,滿是敵意。


    這個從上海來的女人一來翠喜樓,媽媽就寶貝得要死,不但用紅牌的手段宣傳她,還把優質的客人們先讓她選——簡直不可容忍!


    貓可忍她都不可忍!


    聽見這女人刺玉墨,那見到玉墨開心地很的姑娘立時炸了毛似得,刺皮道:“小蚊子你收了自噶(自己)的臭嘴吧!玉墨姐那是……”


    “好了美花。”玉墨將莽莽撞撞想替她出頭的美花輕輕拉住,唇角勾著優雅寵溺的笑容,輕輕地勾了美花一眼,看的那蘋果肌姑娘頓時心尖兒上就是一酥,不由自主地收斂了渾身的尖刺垂下眸子來,那玉墨又看向那小蚊子的女人,道:“蚊子,我幫你的‘寶貝’帶了上魚坊最好的貓毯子。”


    說著玉墨將手抬起來些,示意了一下那裏拿著的一個紙包:“你的寶貝前幾天不是生病了麽?換一張更好的床養養總是好的。”


    玉墨才來到這個新的地方,從浦上女子,轉化成了釣魚巷女子、秦淮河女人,不能總是立敵人……


    軟硬兼施,才是良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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