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怒雪橫飛,代州南郊官道兩旁的農田荒野俱是一片雪白。這般大雪,怕不隻有“鬥罷玉龍三千萬,敗甲殘鱗滿天飛”才足以形容其壯麗。


    如此大雪之下,縱使官道也已近乎封路,官道上的行人客商按說早該絕跡,但此時卻有一支人數多達百餘人的商隊正迎風冒雪艱難地逶迤而行。


    商隊有獨輪小車三四十輛,車上俱以油布覆蓋,看不出裏頭所載何物,隻是看那車轍甚深,想來皆為重物。


    商隊中間,則是一輛寬大的馬車,由兩匹健馬拉著,馬車周圍有十幾名手持硬木棒的家丁護衛,為首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家丁甚至還在背上背著一把紋理細密的上好柘木弓,腰間掛著滿滿一壺雁翎箭。


    由於河東節度使李克用麾下多為沙陀精騎,一貫精於騎射,對自己的武力自信滿滿,是以對於治下的弓箭管製不甚嚴格,隻有刀槍甲胄和弩箭才禁止民間擁有。事實上,唐時早期實行府兵製,眼下雖然早已破敗,但不少人家還保有祖傳的兵甲,後來因為黃巢之亂,一些地方豪強甚至蓄養家兵,美其名曰保衛鄉梓,再往後到了如今這年份,曾經的大唐早已是戰亂頻仍,對於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至朝廷下至藩鎮,早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根本沒人操這個閑心了。


    馬車右側厚厚的窗簾忽然掀開,露出一張精致而端莊的麵孔:“李福,還有多遠?還要多久?”


    這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女人,或許是由於保養得宜,看不出確切年歲。


    她的話已經問得盡量平靜,但作為從三十多年前在關中時就一直跟隨李衎的忠仆,李福對車裏這位代州李家實際上的女主人早已是再熟悉不過,分明可以聽出她語氣中那強忍著的一絲徹骨悲痛。


    “回阿娘話,離代州城還有十七裏,若在平日倒也不遠,但如今大雪封路……怕是天黑前能趕到就算不錯了。”李福規規矩矩地回答道,從他那恭敬的態度來看,誰也料不到他在代州李家的地位有多高,更料不到他在李衎麵前說話的分量有多重。


    車中這位阿娘,自然就是李衎如今唯一的妾室、李曜的生母楊氏了。


    “哦。”楊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放下車簾,不再言語。


    車裏卻又傳來一個低沉地男聲,歎息著說道:“曜兒忠厚勤懇,素來少年穩健,身體也打熬得不錯,不比二郎四郎那般自小孱弱。我本想讓他多加鍛煉,今後好好幫襯暄兒,兄友弟恭,也是一段佳話,卻不料……唉,總是我李衎無德無福,當初少年意氣,竟然離出鄉族,不得祖宗庇佑,百年後怕也是落葉飄萍,再難歸根……”此人言中盡是蕭索之意,不是李曜的父親李衎李樂安又能是誰?


    “李郎怎又自責起來?曜兒……自己粗心,怎怪得李郎?”楊氏雖是這般說著,但話中畢竟帶著悲瑟。


    李衎正要說話,外麵忽然傳出一陣馬蹄聲,李福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阿郎,似是憨娃兒打馬來了。”


    “憨娃兒……打馬來了?”李衎的聲音又低沉了三分,反問的語氣似乎微微有些嚴厲。


    “是的,阿郎。”


    車中這次沒有了聲音,李衎和楊氏都沒有說話。憨娃兒是李家馬夫之子,養馬的本事不錯,騎術也好,但他隻是家奴,平時不可能放他騎馬出來,如果沒有家中主人吩咐,這一行為幾乎可以算作盜竊,而馬匹乃是貴重財物,盜竊馬匹的罪責是相當重的。


    李福微微眯眼,遠處一個高壯的少年正騎在一匹健馬上狂奔而來,踢踏之間,一路上積雪飛揚。


    一人一騎由遠及近,憨娃兒的模樣已經清晰可見。這隻是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卻高壯得猶如鐵塔一般,不過長相有些憨癡,因而雖然生得雄壯異常,倒並無什麽淩厲和威風。


    “福叔,福叔!阿郎大喜,阿娘大喜了!”憨娃兒早已看見李福,扯開嗓子大聲喊道。


    李福立刻皺眉,還未來得及發聲,車中的李衎已然怒哼一聲:“夯貨!我今日喪子,他竟敢呱噪‘大喜’!阿娘大喜?娘子脈象平穩,哪來的大喜!”


    楊氏坐在李衎身邊本來也麵色不豫,聽了自家阿郎最後一句話,卻忍不住麵色一紅,薄嗔道:“李郎!”


    李衎一下醒悟過來,自己這話說得好像是有些不應景。當下幹咳一聲,喝道:“呔!把那夯貨給我帶過來,我倒要看看,這喜從何來!”其實他心下慍怒的,還不僅僅是喪子一事,這次去晉陽,本就有一樁大麻煩找上了他,一回來又迭遭不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這下子憨娃兒傻愣愣地撞在槍口上,他就正好爆發出來。


    那憨娃兒雖然長得憨,一身騎技卻好得令人稱奇,李衎說話之間,他竟然便已經策馬到了馬車前,順溜無比的翻身下馬。


    憨娃兒就是憨娃兒,這種情況下都愣是沒聽出來李衎話中的慍怒,還當李衎是因為驚喜才說話這麽大聲的,他急著邀功,憨笑著大聲嚷道:“阿郎!阿娘!大喜了!五郎君……五郎君還魂,醒過來啦!現在活蹦亂跳的,比放晴時的鳥兒還歡實呢!”


    “你個夯貨!這有什麽……什麽?你說什麽!”李衎本來打定主意要狠狠責罰這不知好歹的小家奴一番,忽的聽清憨娃兒的話,猛然大吃一驚,又驚又喜地反問一句,生怕是自己聽錯了。


    憨娃兒興奮地大聲嚷道:“阿郎,俺說五郎君還魂,醒過來啦!”


    憨娃兒因為人比較憨,平時在李家也頗受欺負,隻有李曜這個老實孩子對他比較關照。本來憨娃兒小時候是跟著自家老爹學養馬,但是如今這等亂世,馬匹緊張,即便以代州李家之富,因為家世不好,也不能蓄養太多,而憨娃兒年紀漸長,食量偏又格外巨大,外院管事們一致認為不能讓憨娃兒父子倆這麽兩個大勞力浪費著,就僅僅伺候那麽七八匹馬。


    這麽一來,憨娃兒就沒了去處,加上他實在太能吃,雖然力氣確實大,可依然連李家田莊那邊都不願意要他。好在這時候正巧李曜行了冠禮,開始學著打理鐵坊,他見憨娃兒可憐,每日裏連肚子都吃不飽,便將他要去做鐵坊學徒。


    憨娃兒去鐵坊,倒是去對了地方,那地方不比其他,力氣大有著絕對的優勢,而且憨娃兒憨則憨矣,卻不是蠢笨,學起打鐵來居然奇快,很快成了李曜在鐵坊的得力助手。最近李曜嚐試著改進冶鐵方法,負責給他打下手的也就是憨娃兒。


    有這一層關係,憨娃兒對李曜的“還魂”自然大為興奮。這憨壯少年下午聽說李曜因為坩爐垮塌被砸死,本來滿腹內疚,自覺自己乃是五郎君的手下,要不是因為午間拿著三郎君的賞錢出去給老爹買了二兩燒酒和一點豬頭肉,陪著老爹喝了兩口小酒,沒來得及去幫五郎君打下手的話,五郎君又哪裏需要親自去招呼坩爐?所以他心裏自責,覺得五郎君的死,他實在難辭其咎,本來要砸死也該是砸死他才對……不過他又覺得,憑他這般壯碩,應該不會砸死才是。


    憨娃兒這邊興奮,馬車裏卻是更加驚喜異常,楊氏陡聽這個消息,甚至顧不得儀態,拉開車門鑽出來,抓著車轅的手都有些顫抖了:“憨娃兒,你,你說的是實話?”


    憨娃兒憨笑著裂開嘴:“實話,憨娃兒當然說的是實話。阿娘,就是五郎君聽說他被砸死的消息已經送了出來,怕阿郎和阿娘傷心,所以一醒來就讓俺騎馬過來報信了……”


    “曜兒沒事,曜兒沒事……好,好,好,憨娃兒你做得好……”楊氏由大悲到大喜,一時間竟有些語不成聲了。


    李衎一聽憨娃兒騎馬是奉了李曜之命前來報信的,自然也就消了自前那口莫名其妙的怒氣,連帶著在晉陽受的鳥氣和那件大麻煩事給他的壓力都暫時放開了邊,探出頭來說:“風寒雪大,娘子先進車裏吧……憨娃兒,我來問你,之前傳訊說五郎已絕了脈相,身子都已經涼了,怎會又活過來了?難道先前傳的乃是假訊?”


    楊氏雖然覺得不管怎麽著,隻要曜兒醒來就是天大的喜事,但阿郎問話自有阿郎的意圖,自己也不必多嘴,便先上了車,看阿郎怎麽處置便是。


    憨娃兒卻說不清這些事,隻說:“阿郎,這些……小人不知道。”


    李衎一聽,也是自失一笑,憨娃兒這夯貨一貫憨癡,他哪裏有分辨前因後果的本事?當下微一沉吟,又問:“如此,可有大夫再探五郎脈象?如今五郎可好?傷勢嚴重麽?”這個話題楊氏很是關心,立即側耳傾聽。


    憨娃兒倒是直接,道:“大夫說得玄乎,小人聽不懂,不過五郎君現在精神好得很,那身體小人瞧著也好得很,跟平時沒什麽兩樣,就是……就是……”


    楊氏本來放心了一大半,可憨娃兒最後一猶豫,她立刻慌了,忙不迭問:“就是怎麽?”


    憨娃兒麵色為難,撓了撓頭,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李衎心中一沉,眼珠一轉,還以為李曜傷了某些重要部位,要不然憨娃兒怎會這麽為難?不過……這事雖然糟糕,總比直接死了好,再說就算五郎沒了生育能力,也還有大郎三郎,代州李家還不至於因此絕後。


    李衎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沉聲向周圍的家丁吩咐道:“爾等退開,暫歇片刻,憨娃兒走近一些……大福不必避開。”


    周圍的家丁立刻四散,憨娃兒卻有些弄不懂李衎的意思,傻傻地走上前去,就看見李衎麵色陰沉,嗓子似乎被人掐住,用一種怪異地聲調沉聲問:“可是……可是五郎傷得不是地方?”


    此言一出,楊氏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李福在一邊也皺起了眉頭,隻有憨娃兒莫名其妙:“小人不懂阿郎的話。”


    “那你說‘就是’怎的?”李衎的目光忽然銳利起來,仿佛刀子一般盯著憨娃兒的雙眼。


    憨娃兒嚇了一跳,忙說:“阿郎,小人是想說,五郎君好像……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李衎和楊氏同時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先前得到的報訊是說李曜被砸中腦袋,這才立時身亡,現在看來雖然沒有砸死,可莫是砸得失了魂?


    誰知憨娃兒又掰著手指細數李曜還魂後的種種表現,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條理不清,但好在李衎和楊氏都是明白人,細細聽來,居然也大致弄明白了情況。


    事情的大概是這樣的:李曜醒來之後先讓三郎君去請大夫為自己複查,然後命下人拆掉臨時靈堂。由於李家是代州豪富,李曜的死訊已經通知了城中各大家族,各家按例肯定正在備禮準備參加葬禮,所以又派人通知各家,但不說什麽“還魂”,隻說先前診治有誤,李五郎君已然無恙,同時派憨娃兒騎馬趕來報訊,以免雙親悲愁。


    憨娃兒的本意其實不壞,他是李曜身邊的人,深知李曜雖然忠厚勤懇,但平時處理事情根本沒有這般圓融周全,所以才覺得奇怪,感覺“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但他話一說完,李衎就勃然作色,罵道:“五郎此番處置,妥當周全,正得其所,哪裏有甚古怪!你這夯貨自己愚笨,便將主人家也小瞧了去不成?還不馬上回去報之五郎,就說我已知曉,天黑前便能歸宅,叫他不必擔心!哼!”


    憨娃兒被訓斥一頓,心裏有些沮喪,但卻不生怨氣,隻是想:“爹爹常說,阿郎白手起家就能整治出這偌大家業,最是英明不過,既然阿郎都覺得沒有古怪,那定是我太蠢了,這才想不明白,覺得有古怪的。”


    他這麽一想,就放下心來,覺得五郎君既然“一切正常”,那就再好不過了,至於自己挨一頓罵,反正又少不了一塊肉,有甚打緊?反而歡天喜地翻身上了馬,又一臉傻笑,狂奔回去了。


    李衎看了憨娃兒這模樣,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夯貨雖然沒心沒肺,卻也快活得緊,反是自己……眼下這樁大麻煩,卻是怎生是好?若是達不到晉陽的要求,隻怕這代州李家二十年的奮鬥,十餘載輝煌,便要一朝風流雲散,盡化虛無了……


    李衎望著憨娃兒遠去的背影想到這裏,竟然一時發起呆來。


    但李衎雖然對李曜的表現並不懷疑,知子莫若母的楊氏卻覺得有些不對勁。自己的兒子她自然了解,要說李曜忠厚老實,那是人所共知、毫無疑問的,可他並不擅長應對俗務,對於迎來往送之類的事情曆來不大在行,而剛才聽憨娃兒這麽一說,曜兒醒來之後居然把這些事情處理得極為周全,沒有絲毫遺漏,甚至還能讓他那跋扈的三兄李晡親自去把大夫請了回來為他複診,這便太也奇怪了,曜兒何曾有這般能耐,居然能指揮得動李晡?


    不過懷疑歸懷疑,楊氏卻並不打算說出來。畢竟母以子貴,雖然自家阿郎並非迷戀女色之人,自己又是阿郎現在唯一的妾室,並不需要太擔心失寵,但夫寵曆來不足為恃,隻有兒子才是婦人家立足夫家之根本,李曜若真是忽然有了這等交際之能,對她母子而言又何嚐不是一件大好事?至於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回到家中,自然一見便知。


    李衎下令商隊全力趕回代州之時,李曜也剛剛送走為自己複診的大夫,然後轉身朝李晡微笑著道:“今日之事,多承三兄往來奔走之情,小弟感激不盡。本當請三兄小酌以謝,奈何傷後有些困乏,耳鳴目眩,恐須靜休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五郎盡管休息,我正巧還有些事要辦,就先去了。”李晡正是覺得單獨麵對李曜心中有些犯怵,聽李曜這麽一說,巴不得趕緊溜掉。


    “如此,三兄慢走。”李曜麵帶微笑,舉止寫意。


    李晡走出幾步,忽然有些心頭發毛,怎的……怎的這李曜有點古怪?他下意識回頭一望,正看見趙穎兒湊在李曜耳邊小聲說著什麽,而李曜則朝自己看來,臉上露出一股似笑非笑地神情。


    李晡那種心頭發毛的感覺頓時更甚,隻覺得此處實在不宜久留,這老五……該不會真是詐屍還魂的吧?怎麽這笑如此……如此詭異,讓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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