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兒看似頗為驚異,雖然他完全相信“仙師”鍾離權說李曜能夠指點他這句話,但最近這段時間,李曜一直沒有研究出如何才能將金剛棍法練得可以任意招式隨意相接,以至於憨娃兒都快忘了這茬,每日裏隻是不斷苦練,把個金剛棍法使得越發神威凜凜,氣勢無雙。


    然而李曜今天卻忽然就能做到隨意變招,而不必拘泥於第一招隻能連第二招,第二招隻能連第三招的這個套路,憨娃兒不能不驚訝。


    李曜笑著招招手,讓憨娃兒走到他身邊,這才問道:“憨娃兒,你有沒有聽過這麽一句話,叫做‘萬事留一線,以後好相見’?”


    憨娃兒奇道:“自然聽過,可這與金剛棍法有甚關係?”


    李曜笑道:“你練這金剛棍法,一直走的是剛猛套路,從第一招起,就是全力出擊,所謂獅子搏兔是也,萬無留手,是麽?”


    憨娃兒點頭道:“這是當然,別看俺用力用得大,可用力越大,就越能保證達到一擊必殺的效果,俺以前綽號‘一棒倒’,也正因為如此,‘一棒倒’用力雖大,但打死目標最快,其實反倒最省力。”


    李曜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所謂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一招直接解決一個敵人,肯定比慢慢周旋更加省力。而且如果是戰陣對敵,還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威懾力極其巨大。


    這就好像三國演義裏的關二哥,但凡是他揚威之戰,對敵必然是一刀秒殺,或者最多不超過三招,然後對方大將一死,多半便是全軍潰散。三國演義的這種單挑戰雖然不一定靠得住,但是這個道理卻是明確的。


    “馬前無一合之將!”


    這是多麽巨大的震懾力?有了這種名頭,一般作戰之時,對方將領幾乎都不敢跟他過招了,這就叫未接戰,先膽寒,這種仗打起來,心理優劣之勢會對戰局起到很大的影響。


    憨娃兒不懂兵法,但他卻從捕獵中學會了很多兵法中推崇的作戰方式,這“一棒倒”似乎也可以算作一種。


    然而此時李曜卻道:“上次你和某二兄存孝交過手,你對他的武藝,是如何看的?”


    憨娃兒極其少見地露出尊敬地神色,仔細想了想,才道:“存孝郎君天生神力,不比俺勁小,而且武藝比俺精熟,俺打不過他。”


    李曜知道以憨娃兒的腦袋,要想理解李存孝的戰鬥精髓,目前可能很有困難,隻好慢慢誘導,道:“你看他與你對敵時,有沒有一味搶攻?”


    憨娃兒一愣,遲疑了一下:“沒有,不過……俺一直在搶攻,存孝郎君怕是沒機會搶攻出手吧?他的椆木槍不行,沒法跟俺的鐵棍硬拚的,除非他也拿鐵槍,才有指望。”憨娃兒說著,忽然顯得有些興奮,似乎很希望跟拿鐵槍的李存孝交一交手。


    李曜笑道:“那你看他除了最後擊敗你的那一招之外,其餘不論閃避、招架、反攻,都用了多少力道?”


    憨娃兒臉色一變,遲疑道:“俺估摸著……怕不隻有六七成力道。”


    “那麽最後抓住機會,任憑你將他的椆木槍打成兩截,他卻持斷槍直指你咽喉的那一招呢,用了幾成力?”李曜立即逼問。


    憨娃兒臉色難看之極,悶聲悶氣道:“十成!”


    李曜哈哈一笑,拍了拍神情落寞地憨娃兒肩膀一下,道:“現在你知道你和存孝二兄差距在哪了吧?對敵需要預判,如果敵人不是你可以一擊必殺的,就需要留有幾分力道,等到看準時機,確定能一招製敵,這時候才突然爆出全力,敵人才無法抵擋。你對敵,一概以全力出手,碰上略遜你一籌的,自然無往而不勝,但若是敵人於你相當,這般對敵就會陷入亢龍有悔之境,是以這金剛棍法你要想有所突破,關鍵便在於不可一味恃強……來,你用七成力道施展金剛棍法,試試看能不能隨意變招而不至於渾身刺痛。”


    李曜說完,便退開幾步,手中椆木棍一擺,等憨娃兒來攻。


    憨娃兒想了想,忽然長棍一挺一探,正是起手第一招“白猿出洞”,李曜依舊如之前一般,仗著手中長棍比憨娃兒鐵棍略長,同樣以“白猿出洞”反擊。


    憨娃兒輕喝一聲:“掃地金波!”長棍陡然橫轉掃出!


    李曜雙眉一揚,把長棍一斜,人已經半躍空中,揮手一招“蒼鷹獵雀”,去擋憨娃兒橫掃千軍的一棍。


    隻聽得哢嚓一聲,椆木棍瞬間斷做兩截,李曜落地的同時,輕喝一聲:“投鞭斷流!”將半截握在手中的木棍朝憨娃兒飛出。


    這招“投鞭斷流”有幾種變化,其中一種就是這般直接飛擲而出。憨娃兒手中鐵棍猶如毫無重量一般,飛快轉出一招“怪蟒翻身”,將李曜扔出的半截木棍擊飛。


    李曜卻已然跳到一邊,哈哈笑道:“如何,現在棍法可是成了?”


    憨娃兒嘿嘿憨笑,連連點頭:“成了,成了!俺可以隨便變招了!郎君果然奇才,怎麽會想出這個辦法來的?”


    李曜笑道:“某原先並不練你這套金剛棍法,後來是為了幫你勘破此中礙難,這才隨你練習。可正因為是隨你一起練,難免會受你的影響,招招盡出全力,以至於也陷入了與你一般無二的困境。後來某便覺得不對,這套棍法,以你的力道,自然可以施展全力,毫不費力。但某若是施了第六招‘掃地金波’之後要接第七招‘夜叉探海’,這力道卻嫌不夠。如此某便覺得有些不對,琢磨許久之後,試著將‘掃地金波’這一招隻用七八成力,再接夜叉探海,便覺得輕鬆自如了。這般一來,某便意識到,這金剛棍法雖然剛猛無比,但卻未必一定要招招盡出全力,若是以七成力道施展開來,或許便能運用自如。一試之下,果然如此,卻也當不得什麽奇才之說……”


    憨娃兒大搖其頭:“俺練任何把式,都是極快的,唯獨這金剛棍法練了這許久,也沒能看出其中關隘,而郎君習練不過半月,便將此中礙難破解,這不是奇才,又是什麽?”


    李曜正打算按照這個時代人的習慣謙虛一句,旁邊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正是奇才。”


    李曜轉頭看去,隻見王笉依舊一身男子裝束,從旁邊轉出,麵帶笑容道:“天下之事,有許多難解之謎,若是無人勘破,則是世間難題,群才束手。可若是一旦被勘破,則人人都會說‘原來如此’甚至‘不過如此’。隻是這些人卻沒想過,雖然隻是隔著一層窗戶紙,若是無人捅破,它便永遠讓人看不見紙那邊究竟是何等景象,唯有被人捅破,才使人恍然大悟。這第一個將窗戶紙捅破之人,其實可不正是人間奇才?正陽兄今日,便是如此了。”


    李曜笑著謙虛了一句,問道:“燕然何時來的?”


    憨娃兒在一邊說道:“俺剛要出手,王郎君便來了。”


    李曜一愣,才想起憨娃兒人雖然憨癡,卻是耳聰目明之極,看來他早已發覺了,隻是可能覺得沒必要說而已。


    李曜見王笉一身白衣,正色道:“燕然重孝在身卻來尋某,想是有事?”


    王笉點點頭,微笑道:“前番去代州接人的家仆已然回來報信,昨日晚上他們便到了城外,隻是因為關了城門,無法進城,是以在城外住了一宿,通過……一些渠道傳了消息進來,說盡早開了城門之後,便能來到了。”


    李曜大喜:“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某現在正愁手下無人能用,憨娃兒這個署丞,也隻能指點他們一下煉鐵事宜,還有不少相關的技術差異,得趙鋼和周大錘子才能解釋得清,如今他們到來,某便放心了。”


    王笉笑道:“好教正陽兄放心,此番他們動身之前,節帥派了人去代州,代州刺史親自上門,又給正陽兄挖來一批能工巧匠,包括手藝極佳的木工數人和代州劉家的製鎧大匠數人。眼下正陽兄這軍械監,很快便要舊貌換新顏,人才濟濟了。”


    李曜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好消息!代州兵坊,乃有雙雄:李家利器,劉家甲胄。如今大王倒是想得周到,還特意幫某找劉家要了人來,此番某若不能為黑鴉軍換一身堅甲神兵,倒顯得某沒本事了!”


    王笉笑了笑,忽然道:“聽說,李存信李都校對正陽兄頗有成見?”


    李曜收了笑容,點點頭:“李存信早先害我代州李家,未成。此番某拜大王為義父,他又三番兩次找某的茬,看來是容不得某了。不過倒也無妨,燕然熟知晉陽內部,當知存孝、存璋等諸位兄長幼弟,對李存信等人也是看不過去的。某既然進了節帥王府,想要自外於這兩派,斷無可能,唯有擇一而入,才是存身之道。”


    王笉頗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然則從大王之寵信上來看,李存信身居高位,無論是李存孝、李存進、李存璋、李存審還是別的什麽人,其軍職與李存信都相差太大。正陽兄何故舍高就低?”


    李曜笑了笑,搖頭道:“李存信過去作戰,都是跟隨大王一起出征,要做什麽決策,自有大王和蓋仆射決斷,他不過是從旁參議,或者執行罷了。今年卻是不同,他升任蕃漢馬步軍都校,如今又麵臨大戰,大王一定會有要他單獨領兵出戰的時候。燕然,能做參議,未必便能做主將。李存信陰鷙有餘而魄力不足,此等人領軍出征,隻消對手不比他弱太多,他隻怕多半未必可以取勝。若是一次、兩次,或許大王能夠原諒他,可是若是再多些敗績,再多些損失,他如今已經是蕃漢馬步軍都校,乃是亢龍有悔之局麵,屆時他將如何?必然失寵於大王,再無複起之機。”


    王笉頗為意外地“哦”了一聲,奇道:“正陽兄就這般不看好李存信的能力?他通六夷之語,能言善道……”


    “這不代表什麽。”李曜很武斷地打斷道:“就好像一位大詩人,或許他出口成章、字字珠璣,天下無人不稱頌其才,但這並不代表他就一通百通,連帶著帶兵打仗也同樣了得。李存信能夠有今日之地位,必然會有其過人之處,但他的過人之處,某可以斷定,絕非領軍作戰!偏偏大王是個愛打仗的,連年征戰不休。你想,如果他敗仗吃得多了,就算再怎麽有才,大王也不會再繼續看重他吧?畢竟大王是個講究實際的人,作戰不力,必然失寵。”


    王笉笑道:“如此說來,正陽兄對如今親近你的這幾位將軍,倒是頗為看好咯?”


    李曜點點頭,道:“存孝二兄勇冠三軍,天下無雙;存進三兄剛烈忠勇,無堅不摧;存璋五兄沉穩幹練,有勇有謀;存審八兄謹慎敦厚,步步留心;嗣昭九兄剛柔相濟,天下將才;嗣源十兄穩重老成,外和內貞……至於嗣本、嗣恩,年歲還小,但崢嶸初露,也已各有名將之姿。如此某雖無甚本事,足以為倚。”


    王笉展顏一笑:“正陽兄與他們才見一麵,便知其如此之深,光是這般識人之能,又豈能說‘無甚本事’?某倒是覺得,這天下之大能,莫過於識人。”


    李曜心道:“我不是有識人之能,不過是當年讀史書讀得比較有興致,記性略好罷了,這也算本事麽?”當下哈哈一笑:“燕然高論,曜謹受教。”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便有王家家仆送來早上黍臛蒸餅等物充饑,李曜如今食量漸長,不過比起憨娃兒自然算不得什麽,但比王笉卻是吃得多了不少。他見王笉吃得甚少,還以為他守孝期間,心中悲切,不禁又勸了幾句。王笉自家人知自家事,雖然父親去世對她的確是一大打擊,卻也畢竟近兩個月過去了,不至於還會影響食量,隻是他如今沒有說明身份,卻是不好解釋,隻能唯唯應諾。


    估摸要到開城之時,李曜便帶著憨娃兒和一些王家仆傭去了城門口,王笉守孝期間,自然不便隨意外出。


    開城門之後,李曜才發現王家去接這二十來個人用了多少力氣。譬如趙穎兒,居然被王家安排了女婢侍候,而她病中的阿娘,甚至還有王家學醫的娘子親自陪著!就連趙鋼和周大錘子這些人,也都是坐著馬車來的!


    這般排場,在戰亂頻仍的河東,可算是足夠奢侈了!


    眾人見了李曜,自然一陣感慨,先是感慨阿郎對五郎君的刻薄寡恩,再是感慨五郎君畢竟是天予之才,到哪裏都被重視,這不才到晉陽,居然就被節帥收為義子!聽說大郎君和三郎君聽了這個消息之後,很是提心吊膽了一陣,生怕李曜仗著節帥的威風煞氣去找他們的麻煩雲雲。


    李曜笑著跟大家一一打了招呼,又將差點掉淚的趙穎兒哄得破涕為笑,這才領著大家去了王笉借給他的那所別院。


    李曜自己還未住進來,但這幾天,有王家的仆人用心整理打掃,這所別院早已煥然一新。這別院占地雖然遠不如王家主宅那般巨大,但也不比代州李家小上多少,住個二十來人,還空了許多,好在王笉派來了人手,要不然還真夠空蕩的。


    李曜如今正事要緊,安排了住處,自然有王家仆人負責後續的雜務,他卻帶著趙鋼和周大錘子等人去了軍械監。


    李曜憑著自己連拉帶打的手段,如今在軍械監已然有了一定的威信,召集大家夥來議事之時,便宣布將趙鋼和周大錘子等人各自安排做了直長。


    汪東池這幾天受了李存信的命令,暫時不得與李曜起明顯的爭執,是以表現得十分不錯,每一條任命,他都表示通過,絕沒有半點調皮搗蛋。


    李曜安排完人事,便帶著一眾技術骨幹在利器署和甲坊署各自參觀了一遍,然後也不客氣,直接下達了任務:十天之內,要把更新器械的事情完全搞定,然後便要開工了。


    眾人看過之後,也都表示,隻要各項原料以及改進器械所需花費到位,改進這些器械不必花到十天時間。


    李曜總算忙完了這一塊,便跟趙鋼和周大錘子商議加長橫刀的事情。對於這件事,兩位大匠都表示不成問題,因為五郎君煉鋼法子先進,加長橫刀不會對堅固度造成影響。


    但是到了李曜所說的下一個話題,周大錘子和趙鋼的意見就有些不同起來。


    李曜自然不會問他們兩個製造木風箱所需要的關鍵技術——“活塞”,而是問如果有那樣一種風箱,煉製的鋼鐵是不是比一般的要好?


    趙鋼認為好是肯定要好的,但是這樣的風箱沒有用過,現在還不能肯定是不是也有皮製風箱那般堅固耐用。


    而周大錘子堅定不移地認為,新技術取代就技術是理所當然,木風箱按照郎君的形容,肯定比現在的皮風箱好的都,隻是他很懷疑是不是真能做主一個那樣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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