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身前有憨娃兒大殺四方橫掃千軍,隻撈到幾隻漏網之魚,但這也給他縱觀全局創造了機會。


    孫揆前軍和中軍的迅速崩潰,算得上是意料之中,李曜最關心的是後軍那一千汴軍,會不會成功結陣,在下一步對自己這三百人的騎兵造成重大威脅。


    騎兵、偷襲,最關鍵的兩點就是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戰場,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敵軍,使敵軍來不及做出合理調整就瞬間陷入崩潰。可是如果反之,對方撐過了第一波攻勢,那麽接下來,就是一場苦戰了。這,當然不是李曜和李存孝願意看見的。


    李存孝的戰陣經驗果然豐富,他殺的人未必比憨娃兒多,雖然勢不可擋,卻不是憨娃兒那種一路橫掃,隻要出現在他視野裏活著的敵軍,就都要殺死的打法。李存孝隻殺當麵之敵,對當麵之敵毫不留手,出手就奪人命,但他卻根本不管身邊之敵,而是猶如一把尖刀利刃,直插進敵方心髒。


    十五步!


    孫揆已然近在眼前,李存孝大喝一聲:“代北李存孝在此!孫揆還不受死!”


    新任潞帥孫揆,雖然性格剛烈忠直,但他畢竟是一介書生,又是名門出身,哪裏見過這等血肉橫飛的場麵?眼見得這銳不可當的李存孝殺至眼前,再也顧不得身份儀範,跳下馬車就要逃走,哪知道寬袍大袖雖然好看,卻頗不方便,竟然被車輪上的木棱勾住,摔了老大一個跟頭。爬起來後顧不得節帥威嚴,用力撕斷大袖,甩手就跑。


    李存孝狂笑一聲,一邊殺開攔路的孫揆親兵,一邊大聲調侃:“孫聖圭公,哪裏走?到了潞州,竟不去見過某家大王,成何體統?”


    孫揆顧不得跟李存孝鬥嘴皮子,沒頭沒腦隻是往後跑。


    李曜飛快的估計了一下李存孝的衝擊速度,估計他擒住孫揆問題不大,當下喊了憨娃兒一聲:“憨娃兒,隨我殺散後麵的汴軍!”


    憨娃兒耳目極為靈便,又最聽李曜的招呼,當下“掃地金波”化作“夜叉探海”,擋在他正麵的三名神策軍隊正被他以大力直接崩碎胸前的護心鏡,幾乎同時口噴鮮血,倒地而亡。


    憨娃兒則一夾馬腹,隨著已經衝出去的李曜殺奔孫揆後軍,


    李曜這一次往後軍殺去,屬於臨時變更之前的計劃,除了憨娃兒之外,就隻有他身邊二三十個得了李存孝吩咐的兵丁緊緊跟隨。


    李曜這一路倒是殺得盡興!由於少了兵力,憨娃兒一根長棍也沒法把同樣坐在馬上衝鋒的李曜遮蓋得嚴嚴實實,反倒讓李曜頗能盡力發揮。


    李曜對長兵器的使用並不是十分熟悉,手裏雖然拿著點鋼槍。但他所學武學,也就是比憨娃兒略多一點,知道一點靈寶畢法的養氣法子,多練了一套青龍劍法。真正長兵器的手段,就跟憨娃兒差不多。因而他出槍的招式有些古怪,來來回回就是將“白猿出洞”、“猛虎過澗”和“夜叉探海”顛來倒去反反複複施展。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些神策軍實在太不經打,就憑他這幾下子,在這短短時間裏居然打出了“槍下無一合之將”的戰績。


    其實李曜真的是長兵器外行,從唐末到南宋初年,這段時間其實是從馬槊到大槍發展的關鍵轉折點。而馬槊、矛和宋時的大槍,是有非常大的差異的。古人說十八般兵器,其實發展到後來(指現代武術時代),真正在能贏人的就隻有刀槍劍棍,其他都是拿來玩兒的,當不得真。老舍先生在《斷魂槍》裏講“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槍是軍器裏最博大精深的、最難學的。隻要是個人,拿根棒子他就知道到處亂敲,但給他根槍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李曜畢竟是“後來人”,給自己挑選長兵器的時候一下子就挑了長槍,其實他不是不羨慕呂布那方天畫戟天下無敵,不過他也知道畫戟那玩意比馬槊還難學,不是他這種半吊子能夠“速成”的,至於槍嘛,反正來來回回就把金剛棍法裏突刺前紮的三招拿來用就行了。他自己還頗為自己的聰明有些沾沾自喜。


    其實他這個武術外行不知道,後世流傳的內家槍法,雖然許多人喜歡托名在三國名將趙雲名下,喚做“趙子龍十三槍”,也有直接叫“十三槍”,或者根據門派叫成“太極十三槍”等的。


    但是,“十三”隻是個虛數,槍法其實就三個基本動作:攔、拿、紮。其他的動作都可以從這三個動作中演化出來。


    而趙子龍的時代實在太久遠,當時趙子龍的“槍法”真要考究起來,屬於“矛法”的可信度應該更高一點。而槍法歸宗嶽飛,則是有根據的。嶽武穆曾專門纂文形容過那時的“河南大槍”(注:嶽王筆下那時的槍和現在的構造用法已經區別不大了)。


    內家槍法成形於宋代,在宋以前,比如唐代雖也有羅成這樣的名槍,但真正流行的還是馬槊,如單雄信、尉遲恭,包括眼下的天下第一猛將李存孝,最擅長的都是馬槊,李存孝也隻是步戰跟人比武才拿槍使使,那是因為馬槊太長,步戰施展不開。


    馬槊在根本上其實就是矛,矛和槍形狀完全相同,但用法根本不是一回事。矛、槊用的是硬木,譬如椆木,而槍最多的是用有彈性的白蠟杆。眾看官萬勿小看這點細微之別,用有彈性的白蠟杆是個革命性的進步,內家功夫從此正式形成。大槍的神勇全靠內家功夫做底,不然就是一根死木頭,一無是處。這就好像內家拳不隻太極,形意、八卦和太極是同時發展的。譬如形意拳,一直是以嶽武穆王為宗,很可能也是出於這個理由。


    嶽王很明確地提出“河南大槍”的好處,但在同時代和後來的武林並未引起重視。以《水滸傳》為例,使槍的也隻有豹子頭、玉麒麟、史文恭等少數幾個好漢。不過,內家功法和大槍在嶽王的時代雖未廣傳,但已經發展的很完善了。嶽王在其槍譜中這樣評講當時的戰鬥,大意是:“兩馬交鋒,雙方都害怕,拿著矛端都端不平,直往地上戳。這並非隻因鐵矛太重,換個輕點的硬木的矛照樣舉不動,而且木製矛重心偏前,打起來恐後悔莫及。一但換用有彈力的白蠟杆,用內力驅動,這槍就活了。槍頭隻在敵人的胸口、麵門處亂鑽,擋都擋不出去,越擋越倒黴。”


    嶽家軍的騎兵,朱仙鎮八百破十萬,不是光勇敢就成的。可恨嶽王為昏君、奸黨所害,精兵喪盡,好在軍中受嶽飛點撥之人不少,總有一二人把內功和槍法都傳了下來。


    矛、槊用的是硬木,沒有彈性,緩衝不得對方的衝力。兩矛相交,力量全傳到了手上,如果角度不合適,當場兵器就要脫手,這是個杠杆原理,眾看官去推推彈簧門就知道了。國外的彈簧門很重,一根長杆子作機關,為的是方便兩手搬東西時用屁股一撞門就開。推門如果推的是把手那邊,小孩都推的開,如果搞錯了,推門軸那邊,可就難了。硬木做的馬槊,對方打在矛尖的力,因杠杆作用到手上時大了幾十倍,那裏還握的住,所以使馬槊的一定要直對前方,萬不可斜,一斜就會被衝脫手。


    西方的騎士比武,拿根電線杆互相捅,說實話那貨也太長了,簡直天真得可愛。那麽長的杠杆,除非完全對直了,隻要橫向稍有距離,兩馬一衝,捅在別人身上,對方沒什麽事,反彈力非把手臂搞骨折不可。西方人的對應辦法就是把電線杆後麵加粗,象個撞門錘一樣,依靠木頭本身的衝量,對撞時鬆開手,以免傷了自己。英國人開車走左邊,就是遵照當年的騎士決鬥傳統。騎士都是右手持矛,對撞中必須完全垂直才能收效,所以都走左邊。(注:不知眾看官是否注意到,現在拍的電影,騎士決鬥卻都走的右邊,這是為了安全。用龜殼般的硬鎧甲把全身罩住,兩馬走右邊對衝,“電線杆”橫著過來,腰輕輕一頂,杆就斷,人一點事都沒有。就這麽點差別,古代的生死相鬥就變成了老少鹹宜的好娛樂。隻要馬走右邊,人人都能當亞瑟王,贏得美人歸。)


    李曜此時是沒碰上強敵,否則他這套辦法未必管用。他把槍當棍使,咋一看好像也沒什麽問題,但他卻沒想,鍾離權教憨娃兒這套棍法的時候,是有目的性的,因為憨娃兒適合這套棍法。


    這套棍法可以剛中帶柔,但交鋒之際用得最多的,還是剛!尤其是憨娃兒如今用的乃是一根鐵棍,這種武器隻適合他用!


    兩馬相交,都使硬兵器,硬碰硬,誰重誰占便宜,誰力大誰取勝。《水滸》霹靂火秦明使狼牙棒,急先鋒索超使開山斧,都是這個思路。幾十斤的狼牙棒、開山斧借著馬力,橫掃過來,萬不可硬架。硬架的話,鐵矛都要打彎,兩臂就得骨折,而他那邊揮棒時,手是空握著的,一點事都沒有。對付這種敵手,隻以武器來論,那就是大錘最有用。錘比棒重,揮動起來隻要有點速度,衝量就超過棒了,但是曆史上真正使錘的武將,有沒有就難說了。


    隻是要使重兵器,還要將這重兵器在短時間裏運起來毫無阻滯,不是天生神力一般辦不到。這種神力還不止是臂膀上的力量,光臂膀上的力太小是沒用的,隻有靠腰,腰力到手,才運得動重兵器。內家功夫講巧力,四兩撥千斤,但真要拚力氣,照樣不含糊,一切全因腰壯氣足。


    腰氣壯,神色便會不同:麵像溫良,卻不怒自威。古畫裏的大將,廟裏的天神,全都腰大十圍,從來沒有畫成健美先生的。為何?並非古人不懂畫肌肉,廟裏給四大天王扛腿的小鬼就是肌肉男,又凶又醜。西方沒有內功之說,畫師隻知肌肉,以肉多為美,雕塑中的男性肌肉全都團團鼓起,肌肉鼓起幹什麽,打鐵也用不著全身緊張啊,隻可惜西方畫師沒見過精神的內壯。大將帳上高坐,全身放鬆,體態似美人臃懶,但氣聚神凝,甲士三千環列,雷霆萬鈞之勢一觸及發,那才是真的神勇。俗話說“關公不睜眼,睜眼要殺人”,此之謂也。古畫裏的百戰百勝大將軍,寫其神,不顯其形,寬大衣袍,寥寥幾筆,卻能盡現智信仁勇。


    李曜幫憨娃兒“領悟”了金剛棍法的突破之法,卻沒弄明白自己不能跟憨娃兒這樣比。憨娃兒那金剛棍法的突破,其中道理說來也簡單:重兵器揮動起來,隻要打上了,誰都夠喝一壺的,但要是打不上可就慘了。重兵器動量太大,回手慢,給敵人以可趁之機。《資治通鑒》中曾記載尉遲恭凡三奪單雄信的馬槊。單雄信使得一手好馬槊,打的李淵永不釋懷,一定要殺單大哥,李世績以生家性命相保都救不下來。單大哥的馬槊想必一定是勢大力沉的,一但沒打上、回不了手,就被尉遲恭衝進空門,奪槊而擒。不僅是馬槊、狼牙棒,一切的硬兵器,打不上就現了空門,刀棍莫不如此。


    李曜正是因為弄懂了這一點,知道重兵器尤其容易陷入“亢龍有悔”的境地,一旦出手不中,再回收就遲了,是以必須留有餘地。其實這就已經帶上了一點內家法門的意思。(注:這裏說內家,並不是武俠小說裏的什麽內力,隻是用力的方式變巧了,說到底也就是剛中帶柔。)


    硬兵器,一是震手,二是有空門。但白蠟杆的大槍就不一樣,白蠟杆有彈性,用槍頭硬架斧、棒,槍一彎,有那麽個小小的緩衝,手上就不震了,敵人兵器的勁道也給卸了。白蠟杆存得住能量,彎了會反彈,隻要槍把一轉,槍頭就繃出去了,打個正著,這裏麵的功勞有一半是敵人自己的。內家功夫的奧妙就在於此,攻防一家,防就是攻,攻也是防,一個動作幹兩件事。


    現在李曜將長槍當棍使,由於沒有碰到勁敵,倒也殺得頗有威勢,隻是他此時並不知道今後卻要為此付出代價,此乃後事,暫且不提。


    憨娃兒的一手金剛棍法施展開來,一幹神策軍三棒兩棍就被打得膽寒了,紛紛潰散。李曜大喜,帶著身邊的二三十人朝孫揆後軍猛衝。


    後軍這時也已經亂了,但其實卻不是李曜的功勞,他們被孫揆敗退的中軍衝得陣勢散亂。再經李曜和憨娃兒率領的這支精銳的黑鴉騎一頓砍殺,也自抵擋不住,行將崩潰。


    領軍的兩位小校見勢不妙,再亂下去自家軍隊也要跟前軍和中軍一樣莫名其妙的就敗下陣來,當下呼喝一聲,帶著身邊親信,躍馬朝李曜和憨娃兒殺來。


    他們這兩人可不同於以長安流氓混混組成的神策軍,那也是跟隨朱溫在多次戰陣中曆練出來的人,一眼就看出李曜和憨娃兒的尖刀作用,知道隻要殺了這兩人,他們這後軍就還有穩住的希望。


    李曜剛一招“猛虎過澗”將一名神策軍士兵捅了個當胸透,忽然看見敵軍中殺出一名軍官,身披鳥錘甲,手持丈八長矛,衝著自己咽喉就是飛快地一刺擊來。當下大吃一驚,他這一招剛剛捅穿一人,還未來得及收槍,如何好擋?


    千鈞一發之際,隻好側身一偏,那長矛的矛尖刺中李曜的肩甲。李曜心中一涼,暗道:“糟糕,老子要掛彩了!”


    哪知道此時他身上的冷鍛甲卻顯示出了不同凡響的效果,那長矛雖然刺中肩甲,卻因為李曜剛才一躲,刺得有點偏,那冷鍛甲又光滑堅硬,居然矛尖一滑,斜斜偏出。


    李曜暗道好險,手中卻毫不留情,剛剛收回的點鋼槍因為雙方距離太短,也不當槍使了,順手就是一招“投鞭斷流”,近手的那一截猛地擊中對方下巴。


    兩人的戰馬都在奔跑,這一下有什麽效果李曜也暫時顧不得看,便錯身而過。他見當麵已經沒有近身的敵人,才下意識回頭一看,卻見那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暈了過去。


    麵對憨娃兒的那位小校運氣就比較差,他早知道憨娃兒如此大殺四方,必然是個厲害角色,所以也跟對陣李曜這人一般,采取的是偷襲。但他卻不知道憨娃兒不是李曜,耳聰目明得很,雖然戰場之上,聽不見長矛刺出的聲音,但卻聽得到馬蹄聲。他剛剛棒殺兩人,忽然間聽得背後馬蹄一響,就知道必然是敵人,因為己方騎兵這次是來偷襲,所以戰馬腳下都做過處理,包了厚厚的一層布,不會發出這麽明顯的聲音。


    因此憨娃兒毫不猶豫,身子一扭一側,回手就是一招“夜叉探海”。可憐那小校跟憨娃兒麵都沒罩到,就被這一棍擊中腹部。獸頭吞被擊得粉碎不說,那一棍餘力未消,竟然仍舊大得出奇,將他捅成了一隻巨大的蝦子,脊椎都斷了,倒飛丈餘,當場斃命。


    這二人一死,汴軍失了統領,當時嘩然,再也無心應戰,呼啦啦一下就散了,隻不過他們比神策軍真的不是強了一點點,雖然散了,卻隻是個個掉頭往後跑,沒有四散亂跑。而且大多數人在掉頭逃跑的時候還帶著兵器,隻是長兵換了弓箭,搭弓在手,時不時向後亂射幾箭。由於他們逃得比較密集,不是四散潰散,這掉頭射箭便也有了效果,畢竟是幾百號人,一陣箭雨過來,李曜麾下的二三十人立即戰死四人,還有多人受了傷,好在都穿了新式盔甲,除了那四個比較倒黴,被射中要害當場死掉的,其餘受傷的也都隻是輕傷。


    李曜正微微猶豫,不知道是不是該追擊的時候,背後中軍那邊忽然發出齊聲歡呼,中間夾雜著李存孝的聲音,他大喊道:“孫揆已被我李存孝生擒,爾等還不歸降,更待何時!”


    李曜一聽大喜,見到後軍已然全部潰散,斷然道:“黑鴉軍換弓!橫刀出鞘以備!給我追!追到將他們全數殺散為止!”


    黑鴉軍乃是沙陀和五院部的兵,最愛的就是射箭,當下轟然一諾,飛快拿出弓矢追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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