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寨前的定難軍終於鳴金收兵,緩緩而退。一上午的攻城,帶給他們的是兩千五百人的直接損失,以及數百人的負傷,尤其是這些傷兵大多是燒傷燙傷,看起來十分驚悚,嚴重影響士氣。


    這樣重大的傷亡雖然慘痛,但在一次強行攻城中出現,本身並不算是非常糟糕的結果,真正讓他們無法淡定的是,在他們受到如此重大傷亡的情況下,神木寨不僅巍然屹立如舊,而且很有可能沒有出現哪怕一個人員傷亡。


    對方零傷亡!在冷兵器時代打出這種結果,是何其令人震驚的一件事!


    既然如此,這次的攻城戰必然被當做毫無戰績的慘敗,在沒有破解李曜油罐烈火攻勢的手段之前,退兵已然成為定局。但很意外的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李曜從城門上扔下來的七顆腦袋。


    這批人頭的主人,乃是定難軍派往神木寨的細作,後世俗稱間諜,雅號007……


    這批細作潛伏在神木寨已然有一些時日了,之前傳出來不少消息,對於定難軍高層加強對神木寨防禦現狀的了解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然而,這批“價值極高”的細作,就在剛要肩負起打探李曜火油罐儲藏情況的緊急當口,卻忽然被李曜全部抓住,割下腦袋扔出那燒得漆黑的城門之外!


    定難軍高層就算再蠢,此時此刻,也知道李曜根本就是故意泄露某些消息給這些細作,然後突然在最關鍵的時候抓住他們,以此中斷消息,讓定難軍高層瞬間變成瞎子。


    先前的情報,真真假假難以分辨,後續的情報,完全沒有著落。這樣的仗打起來,誰都覺得為難。那麽此時不退兵,更待何時?


    塔樓之上,李曜麵色平靜,麵對欣喜興奮的折嗣禮,他隻是微微點頭,淡然道:“走,用餐去吧,某料下午定難軍不會再攻城。另外傳某將令,命令各門各部,除安排少量兵力於城樓瞭望,以觀察敵軍動靜之外,其餘人手抓緊時間休息……今夜,必有一戰。”


    折嗣禮凜然應諾,匆匆下去通知三門城守,並在臨河的一側加派人手瞭望窟野河,以防定難軍涉水偷襲。李曜則帶著有些興奮的憨娃兒去吃午飯。


    憨娃兒自聽到李曜給他晚上安排的任務起,一直處於亢奮狀態。這夯小子似乎有些多動症,幾個城門都在大戰,唯獨他閑在李曜身邊聽李曜給折嗣禮講解作戰時兩軍將領的心態變化,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煎熬。他唯獨希望的就是領兵出城,殺他個七進七出,才叫爽快!


    而在定難軍連續兩波攻勢受挫之後,李曜終於給他安排了出城作戰的任務,這自然讓他格外驚喜,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在晚上的夜襲之中給定難軍一個大大的好看。這夯小子的力氣,按照他自己的話說,來源於“吃得多”,於是這頓午餐他就開始“積攢力氣”了……


    等東南北三方城門的主副守將也趕來用餐之時,李曜為他們簡略地分析了今日守城之戰雙方的表現。按照李曜的話來說,今日是對定難軍的首戰,首戰最重要的,其實還並非打擊敵人到什麽程度,而是重挫敵人的優勢心理。基本上,今天的作戰達到了這一目的。


    李曜麵對麵色凜然的諸將,平而靜之地道:“某原先的設計便是如此,戰前通過各種手段,讓定難軍對我軍產生蔑視心理,使其全軍都認為我神木寨防守薄弱,大可一戰而下。這樣一來,其必生驕縱簡慢之心,雖然士氣高昂,然則一旦首戰遭到重挫,這樣的信心就會轟然崩塌,而後產生畏懼之心。兩強相遇,勇者勝!敵軍既然起了畏懼之心,其行動必會有所收斂,但諸位不必擔憂其收斂之後破綻便少,正好相反,他一旦過分謹慎,便會放棄到手的良機。今日在座諸位都是自己人,某料不會有人通敵,這裏不妨與諸位說句實話,如果下午他定難軍還有膽量繼續強攻,隻須再於城下丟個三千人,城中火油便要耗盡!”


    此言一出,眾將不禁大驚失色,唯獨李嗣恩與史建瑭二人麵不改色,因為他二人是知道火油儲備數量的。或許是李克用格外相信李曜處理後勤事務的能力,李曜這次出征,李克用沒有為他配備軍中轉運使,故而其軍輸調撥是他自己一手負責,而這些軍用物資的直接經手人正是李嗣恩,直接監督人則是史建瑭,他二人自然不會被瞞在鼓裏。


    李曜見眾人大驚失色,不禁微微露出笑容,伸手一壓,將眾將的疑問都先壓了下去,才麵不改色地道:“諸位無須驚訝,火油罐這種東西,朝廷與天下各鎮雖然都有存儲,但在某今日這一戰之前,沒有誰會儲備太多,我河東自然也不例外。就拿這次攻打赫連鐸來說,所用火油罐一共就是此番某調撥到府穀的數目……”


    眾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之所以此番李曜有這樣大批的火油罐可以使用,卻是調撥的李克用攻打赫連鐸大軍中的存貨,難怪,難怪。


    不過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一旦定難軍下午還這般強攻,火油罐就將用盡。畢竟前番李克用攻打赫連鐸的時候,火油罐本身並不算是攻城利器,自然不會帶得太多,這批東西估計是李克用準備攻下雲州之後,交給守城部隊的。隻是由於李曜這邊臨時要出征,才交給他。當然,話說回來,這種交付隻怕多半還是李曜親自要求的,因為在此戰之前,沒有誰會想到把火油罐這種東西如此大規模集中起來使用。畢竟……效果雖好,耗費巨大啊。


    想到這裏,諸將不僅對李曜的“高瞻遠矚”心懷敬佩,更對他的氣宇恢宏產生一絲不可察覺的畏懼。隻是這種心思,連當事人自己都不會注意到,而且就算自己發現了,也決計不肯說出來。


    李曜見大家疑心稍退,便繼續道:“兩軍交戰,打的就是軍心士氣,某從未聽說一群毫無戰心的軍隊能打贏什麽勝仗。定難軍中將領,不會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不知曉,因而今日之挫,不能等到明日再贏回來,他們必須在今日便扳回一城,否則明日此時,他們便會發現,這支軍隊已經無法再打下去了。然則如何扳回一城,對他們而言,卻是一樁大難題。正麵強攻他們已經沒有這樣的膽量了,如今那批細作已經被某清洗,他們對城中情況毫無了解,之前的一些了解,他們也會疑心四起,不知是真是假,是故,下午他們必不敢再出兵,以免又遭我軍毀滅性打擊,全軍士氣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折嗣禮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軍使定策,要晚間出動精騎偷襲定難軍大營,某料軍使此番派兵出城,並非要將敵軍擊滅或是擊潰,而是令其今夜反攻神木寨之計劃無法順利實施……不知軍使以為然否?”


    李曜笑了起來:“嗣禮此言,正是某之定計。定難軍首戰遭挫,定要挽回局麵,以振奮軍心,然則下午若有所動,我神木寨塔樓高聳,何事看不出分曉?唯有等到入夜之後,再施偷襲之法,如此乃是趁我軍兵力有限,不能日夜保持全額防守而進行的一次反擊。原本對於我神木寨這般小而彌堅之城,最好的辦法是久困,隻是定難軍自身糧草不濟,這法子施展不來,所以才會如此迫切。而他一迫切,某等便有了可趁之機。”


    “飛騰軍都虞候史建瑭何在!”


    史建瑭聞李曜忽然沉聲一喝,霍然站起,抱拳大聲答道:“末將在!”


    李曜目中寒芒一閃:“爾為今日夜襲主將,領甲旅、乙旅全員,共計二百騎兵,偷襲定難軍。某不需要你殺敵多少,不需要你斬將幾何,隻要你擾得敵軍一夜無法安生,便是一樁大功!可敢領命?”


    史建瑭胸脯一挺:“如何不敢!軍使但可高臥中軍,觀某與兒郎們戲弄拓跋蠢驢!”


    “好!”李曜遂扔出一塊軍令與他,史建瑭接令退下。


    “甲旅旅帥朱八戒、乙旅旅帥拔塞幹·咄爾何在!”


    “嘭!末將在!”憨娃兒和咄爾同時起立出列,抱拳一禮。這二人都是猛將類型,拳頭一抱,嘭嘭響,不過倒也威武。


    “你二人今夜各領本部兵馬,隨史都虞候出戰夜襲定難軍,此去一切行止,皆聽史都虞候吩咐,任何人不得有違,違者以違抗某之軍令而論!”


    其實這話,李曜並非對憨娃兒說的,因為憨娃兒性子簡單,李曜要他聽史建瑭的,那他就肯定聽史建瑭吩咐,絕不會打半點折扣。這句話其實是對咄爾說的,咄爾這人,打仗其實是一把好手,但他的出身讓他有些看不起漢將,他的資曆則讓他看不起“新兵”,史建瑭其實不是漢將,但他資曆比較淺,咄爾這種粗線條的漢子會不會服他,李曜現在還沒有把握,所以特意交代這麽一句。這並非是他不相信史建瑭,就他在史籍中看到的戰績而言,他相信咄爾即便單挑,也不大可能是史建瑭的對手,但這種事不會平白無故就發生,更不可能在領軍出征時發生,否則就是出大麻煩了。李曜自家事自家知,他自己能壓住咄爾,原先靠的是李克用養子這個咄爾無法抗拒的身份,屬於威服,而現在自己連續料敵先機,以自身零傷亡而殲敵數千,這個戰績才可能咄爾才心服了一些。


    憨娃兒果然毫不猶豫應諾,咄爾聽到李曜的話,下意識瞥了史建瑭一眼,雖然也應諾了,卻是慢了半拍。


    李曜眼角餘光掃到史建瑭臉上,卻見史建瑭麵色如常,不怒不喜。他心中不禁暗暗點頭:不錯,這才是“史先鋒”應有的表現。


    先鋒,必然爭勝,但先鋒並不等於除了爭勝之外,別的什麽都不會去想。正相反,先鋒一定要最能敏銳地判斷敵情,最能謹慎地安排首戰。因為一場大戰之中,首戰誰勝誰負,關乎全局,斷不容失!


    唯有果敢勇毅與謹慎細致並存之人,才是先鋒主將的最佳人選。


    史建瑭,已然流露出這種獨特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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