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瘦西湖。


    一艘華美之極的三層畫舫正在湖中遊玩,湖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站滿了盔明甲亮的兵丁。


    畫舫之中,鶯歌燕舞,觥籌交錯,看那席間佳肴,當真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李白所言“玉盤珍羞直萬錢”大抵便是這般場景。


    席間上座之人,乃是一位中年壯漢,眉宇間頗有豪氣,不過此時他身著王服,便將豪氣掩去,隻顯得雍容大度。


    此人,便是新晉弘農郡王、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是也。


    在席間客席首座端坐不動者,年僅冠弱之數,身著儒士服,頭帶君子冠,雖麵如溫玉、唇邊帶笑,星目之中卻偏偏凜然含威,那一番氣度,當真使人一望自慚。


    這般氣度之人,舍檢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並河東飛騰軍指揮使李存曜其誰?


    不知過了多久,已是酒酣舞罷,楊行密持杯笑向李曜示意,李曜雙手舉杯回禮。然後便聽見楊行密笑道:“李侍郎久在北國,如今到我揚州,可要多賞南國風景才是,此前數日安排侍郎遊玩,也是因此……不知李侍郎觀我揚州景色如何?”


    李曜微微一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景色若是有半點不好,當日煬帝又如何會在那般亂局之下仍不肯北歸長安?”


    楊行密哈哈大笑,然後卻搖搖頭:“久聞李侍郎文秀天下,怎能用別人的詩來讚我揚州?不瞞侍郎說,小女自來聰慧,尋常人等,素來難入她眼,然則此番歸來,她卻數次提到侍郎之高才……某雖才學鄙薄,亦想聽侍郎為我揚州賦詩一首,不知侍郎可願如某之願?”


    李曜輕輕一笑:“大王大軍尚在攻城略地,此時大王竟有心聽這些百無一用的詩文麽?”


    楊行密瞳孔微微一縮,麵上卻是笑容依舊,擺擺手道:“區區光州,一戰可下,兒郎們奮勇當先,此事易矣,又何須某來操心?李侍郎文名鼎盛,又遠來不易,豈能不留一名篇與我揚州同輝?”


    “既然大王如此說了,李曜豈敢推辭?”當下便站起身來,踱了幾步,看了看外間景色,悠然念道:“湖光瀲灩風吹荷,山色空濛水泛波。”


    楊行密笑著點點頭,哪知李曜卻接著道:“書生攜劍行千裏,豈為揚州夜夜歌?”


    眼珠一轉,楊行密默不作聲,李曜卻看都沒看他一眼,隻是幽然一歎,望著遠方,緩緩續道:“三藩跋扈關中亂,餘寇尤作雲天薄。四十三載英雄路,何時飲馬到黃河!”


    楊行密的笑容瞬間僵住,繼而變得陰沉嚴肅起來,李曜卻偏偏轉過頭來,毫不畏懼地看著他的眼睛,拱手一禮,誠懇地道:“大王,朱溫此人,幼時偷竊,而後從賊,平生唯有一念:貪也。此人如今已近一統中原,此後他將如何?西去關中,勢必為天下所詬,不智;北上河北,勢必與河東決戰,不值。大王,我若是朱溫,此後不久,定當出兵南下,一試淮南深淺。大王以為,以如今之淮揚,與朱溫相爭,勝算幾何?恕某直言,大王若不早作準備,一旦此戰失利,隻恐今生再難複見黃河!”李曜之所以說“複見”,是因為楊行密當年曾北戍邊境,自然路經過黃河。


    楊行密畢竟是楊行密,雖被李曜這一首詩、一番話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他依舊沉穩,甚至馬上反客為主,道:“謝李侍郎好詩,隻是某有一點疑問:若某果然飲馬黃河,隻怕李晉陽未必高興吧?”


    李曜聞得此言,當下心中就是一凜,暗自警惕:“楊行密果然梟雄之姿,他知道我河東既然需要他來牽製朱溫,就絕不會因為在與他談判之時他言語上某些小小的犯忌而改變主意,因此一旦他被我奪勢,立刻用這樣直白的話來反擊……不過,你若以為這就能唬住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當下他便微微一笑,笑得人畜無傷,揚眉道:“大王這是何意?吾王敬大王忠心陛下,乃是國之幹城,這才邀大王一同維護皇風、朝綱,若有一日大王為此領兵北上、飲馬黃河,吾王正是得償所願,必要與大王攜手同塌、並肩策馬,掃平那些不尊朝廷之逆臣,大王何以說吾王不欲見大王飲馬黃河呢?斷無此理,斷無此理!”


    楊行密一聽,也是心中一凜,暗道:“難怪潞兒說李曜詞鋒如刀,我原先還擔心是潞兒見此人模樣俊俏,難免動了小女兒心思,如今看來,卻非如此,倒是這李曜果然有過人之能。我本欲佯裝跋扈,反客為主,他卻把話往忠君上引去,使我隻能稱是,不能說不……此人果然不是易於之輩。”


    正如李曜所料,此時楊行密不能說不,隻能哈哈一笑:“李侍郎說得不錯,某為陛下之臣,當為陛下分憂,若是陛下有敕,行密焉能不遵?至於隴西郡王,他世受皇恩,為宗室肱骨,戰龐勳、剿黃巢、存易定,可謂功勳蓋世,若於行密有所差遣,行密安敢充耳不聞?隻是如今揚州初定,行密雖忝為淮揚節帥,實則連淮揚本治亦難號令無阻,是故新修甲兵,進取二州……然則如今戰事緊迫,偏偏朱令公又新有大勝,依侍郎所言,隻怕難免不對我淮揚動些心思,這般局麵,不知侍郎何以教我?”


    李曜心道:“剛才還說光州一戰可下,這會兒要談價了,淮揚就忽然變得風雨飄搖,你楊行密好像時刻都會掉氣似的。嘿,這些個亂世梟雄,果然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輩,算起來,李克用反倒是直率可愛得多。”


    他心中想著,麵上卻是一如既往地掛著淡淡地笑容,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大王可知朱溫偷鍋被逐,憤而從賊之事?”


    李曜這話說的是當年朱溫舊事。那一年王仙芝、黃巢起兵造反聲勢浩大,東南各州郡無不驚慌。當時宋州蕭縣縣令劉崇家中有一女仆王氏,家夫朱誠是個窮書生,人送外號“朱五經”,屢考科舉不重,憂鬱成疾不治早亡,王氏無以為生濟,便到昔日朱誠同窗蕭縣縣令劉崇家中為仆,王氏生有三子,長子朱昱,次子朱存,三子朱溫。


    時光輪回,朱家三兄弟逐漸長大成人,劉崇收留這一家四口之時本是打算讓這三兄弟為他家種地幹活。誰曾想惟有老大朱昱勤於勞作,老實本分,而朱存、朱溫兄弟二人則遊手好閑,無所事事,惹事生非。每次朱存、朱溫在外麵若下是非,劉崇鬥對他們非打即罵,但是始終沒有改過朱存、朱溫的性格嗜好。


    直到一日,朱溫在外與人賭博輸了錢,為還賭債,晚上跑到劉家柴房偷走了劉家一口舊鐵鍋,準備拿去賣了換賭債,誰料這貨功夫不到家,恰被管家發現告發。劉崇帶五六個家丁連夜將朱溫抓回,繩捆索綁押於柴房之內痛打,劉崇罵道:“朱三,我劉家待你一家不薄,衣食供給,而汝不思本份,平日裏惹事生非,欺淩鄉鄰,今日裏偷鍋又為做何?”


    朱溫答道:“今日賭錢輸光,借一口舊鐵鍋賣錢還債,日後發跡十倍還你就是。”


    “呸!”劉崇大罵:“好個黃口小兒,自己生計尚不能自保,何以誇口大言,打!”


    幾個家丁皮鞭相待,朱溫卷身大呼:“大丈夫當立功名於四方,阿郎今若放我遠去,日後與你弄個王位如何!”


    劉崇氣得兩眼發直,怒言:“如此瘋癲,餓他三日,看你蠻橫。”遂將朱溫禁於小房之中。


    雖劉家恨朱溫四處撒野,到是劉崇老母對其頗有疼愛,老夫人觀得朱溫高大魁梧,聰明機敏,雖然好動,但不願寄人籬下,常懷大誌,心中多生憐憫。老夫人從未拿他以仆人相待,如生母一般,從小是倍加偏愛,每逢劉崇責打,都要背著老夫人,倘若讓其知曉,必然攔護,常言斥訓劉崇:“此子非比尋常,氣宇高傲,眉目軒昂,不堪平庸,日後定能有些出息。”老夫人之言雖未使劉崇聽信,但朱溫銘記於心,暗誓他日功成名就,定報老夫人垂愛之恩。


    話說朱溫之母王氏夫人得知朱溫又闖禍後,便到劉老夫人出求情,劉老夫人聞之即刻帶王夫人去找劉崇,時值劉崇打完朱溫正欲將其鎖於柴房,劉夫人問到:“今日責打朱溫又為何故?”


    劉崇怒道:“此子今日之過非同以往,欲偷家中鐵鍋變賣以還賭債。”


    劉老夫人道:“若隻為此鍋,就且先放過此子,何故因一舊鍋動怒。”


    劉崇言:“母親不知,如此招惹禍端,何時有完?”


    劉老夫人道:“此子心於世外,難為平民,我兒莫再困此籠中之鳥,何不放他遠去,也免得再惹是生非。”


    劉崇向來孝敬老母親,拗不過老夫人,便隨老夫人之意放其回家。朱溫拜謝劉夫人回家去了。


    且說朱溫到家,見母親痛哭不止,便近前好言相慰:“娘,孩兒這不是回來了嗎?”


    王夫人言:“兒啊,今日若非劉夫人大義相助,恐劉阿郎不會輕易饒你。今後當安心務農,不可在辜負劉夫人一片好意。”


    朱溫道:“那劉夫人看孩兒心在高遠,願意放兒遠去以建功業,豈不是好事?”


    二哥朱存聽得朱溫之言道:“三郎所言極是,隻在鄉裏種地,何時能得脫身。”


    朱昱聽罷忙勸:“你二人別休再招惹禍端,外邊事事艱難,你二人又不曾讀書,何以為生?”


    王夫人道:“是啊,你倆既做不得工,又不識字,怎尋出路?”


    朱溫答曰:“我與二哥做伴,相互照應,在外邊找順心之事,在鄉裏難有作為憋煞人也。”王夫人見二子死心要走也不在相勸,便給他二人包裹了幾件舊衣服和幾串錢送其二子離鄉。


    王夫人和老大朱昱將朱溫與朱存送出村口,回家不提。朱溫邊走邊與二哥朱存商議:“二兄,你我此行全賴劉老夫人鼎力相助,我等雖招鄉鄰唾罵,萬不可忘劉夫人大德,理當上門辭別。”朱存聞聽點頭稱是,話語間二人來到劉府。


    劉夫人此時正欲休息,忽聽家院來報,朱氏兄弟前來拜別夫人,劉崇剛消氣,以聽朱溫又回也不願再見,劉老夫人隻身來到前廳,朱溫、朱存一見夫人便跪倒在地,朱溫道:“今晚多虧老夫人搭救,大恩我兄弟日後定當報答。今我兄弟欲獨闖天下,特來向夫人辭別。”


    老夫人聞聽扶起而人言道:“我觀你兄弟,皆有四海之誌,日後定能有些作為,所以力主你二人遠去他鄉以成功業,我助你兄弟二十貫錢,做為盤纏,今後切勿再賭。”朱溫兄弟見夫人慷慨相助,再度跪謝,收了大錢,辭別夫人而去。


    那時朱存、朱溫兄弟二人也沒什麽別的出路,為尋生計,便慕名去投了山東“義軍”,成了亂軍中的兩名士卒。因作戰勇猛,二人逐漸脫穎而出,隻是朱存後來戰死他鄉,隻剩下朱溫一個,不過因為兄弟二人關係親密,朱溫對朱存之子倒是疼愛有加,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這件事楊行密雖然知道得不是特別清楚,但大概情況還是了解的,當下便點點頭:“自是知曉,那便如何?”


    李曜笑道:“朱溫偷鍋,劉阿郎抓過來便打,這豈不就是世上最簡單的道理?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有弓刀。賊敢伸手,當頭一棒;再敢伸手,一刀剁光。”


    楊行密這才知道李曜拐著彎兒說自己其實是怕了朱溫,這才不明白“世上最簡單的道理”,當下麵色有些不好,不過李曜這話說得隱蔽,他也隻好裝作不知,故作猶疑,道:“道理是不錯的,隻是如今朱令公若果然南下,必是挾大勝之餘威,我今將寡兵弱,如何能給他當頭一棒?”


    李曜搖頭道:“所謂大勝之餘威,大多是靠不住的。大王想必知曉曹操,當年曹孟德一統中原河北,關中也已歸順,如此可謂三分天下有其二,然則挾大勝之餘威南下荊州之後,雖然荊州舉州而降,卻一戰敗於赤壁……如今之朱溫,比之曹操當年如何?相差甚遠!他要來偷揚州,若是趁大王不備,或可有三分勝算,但若大王有心防備,敗朱溫易如反掌。”


    楊行密見李曜說得這般肯定,不禁心頭一震,下意識問道:“不知侍郎計將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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