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雲浪,地卷龍旗!


    次日一早,李曜、李嗣昭、李嗣源各領本部,分中、左、右三方,呈品字排開,欲要正麵強攻梨園寨。


    梨園寨下,萬餘河東鐵騎清一色穿著那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漆黑戰袍,外罩冷鍛鋼甲,如滾滾烏雲,壓城而來。


    兵過一萬,無際無邊!更何況,這梨園寨前,是擁有天下第一精銳騎兵之稱的河東鐵騎,是萬餘大軍漠然佇立,橫刀立馬而全無聲息的河東鐵騎!是河東名將李存曜帶領的那支橫穿中原,讓朱溫三十萬大軍疲於奔命卻連人毛都摸著反而還連洛陽都一度失守的開山軍!


    唯一的聲音,是戰馬偶爾的響鼻,這寂靜中的戰馬響鼻,似乎格外令人緊張,仿佛隨著一聲輕輕地響鼻之後,就會是令人心膽俱裂地一聲:“殺!——”


    詭異的寂靜之中,肅殺之氣越聚越濃,梨園寨城樓上的邠州兵隻覺得似乎連天都又冷了幾分,不少人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


    梨園寨主將,乃是王行瑜之子王知進,副將則是王行瑜麾下勇將李元福。此時王知進在城樓上忽然用力“呸!”了一聲,恨恨道:“今早怎的這般冷了!賊你媽,李存曜這個二錘子,這麽冷的天他來攻城!活該凍死這群沙陀瓜皮!”


    李元福站在他身邊,一臉憂色,沉凝而遲疑道:“郎君,某聞沙陀軍素來隻爭豪勇,而從不已軍紀嚴苛聞名,但眼前李存曜這支開山軍,看來卻是個例外。郎君請看,今早如此幹冷,朔風如刀,這開山軍自李存曜本人起,有一個算一個,就這般站在寨下排陣列陣,竟然沒有絲毫混亂,甚至無人吆喝,更別提有什麽軍痞不服管教、罵罵咧咧……這若就是李存曜練出來的兵,某意東平王前次,隻怕是敗得不冤。”


    王知進臉色一變,就想開罵,忽然又忍住,歎道:“沙陀本就悍勇,此番又有了李存曜這般練兵之才,這仗隻怕不好打……大人(父親)本也沒料到會如此惱了李克用,竟讓他領大軍來伐,此番麻煩大了……”


    李元福道:“尚父(王行瑜求尚書令不得,乃封太師,號尚父。)已然轉往邠州,我梨園寨隻須受得二三月攻勢,如此隆冬臘月,李克用哪裏耽擱得起?到時候,他自然也就退兵回太原了。”


    王知進聽了,精神多少一振,忙問:“二三月?那我等可守得住?”


    李元福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城下的開山軍,含糊道:“或許……事在人為。”


    王知進一聽,這話實在沒有什麽氣魄,顯然李元福心裏也懸,當下就有些著慌,連忙又問:“萬一要是守不住,河東又多騎兵,我等豈不是連跑都……”


    李元福默然不語。


    王知進心中一寒,想到自己父親臨走前說隻要自己能夠擋住李克用,立刻立為衙內都指揮使,當時覺得前程美好,可現在真正見了河東軍的威勢才發覺,這隻怕完全是自絕於天。


    正心中發寒,忽然城下閃了一點銀光,王知進下意識轉頭望去,卻見是帥旗下立馬斜槍的李曜忽然揚起手中鋼槍,剛才那點銀光不是來自別處,正是從他的槍尖反射而來的寒芒!


    王知進心中一緊,就聽見城下箭射距離之外的李曜忽然大喝一聲:“何謂開山!”


    剛才還全軍肅立不動的開山軍忽然齊齊將騎槍高舉,齊聲吼道:“旌旗所向,昆侖難擋!旌旗所向,昆侖難擋!”


    這一吼,當真是地動山搖,那氣勢,直當得上神鬼辟易、仙佛退避!梨園寨主城門上的王知進隻覺得胸口一悶,仿佛被一把無形的錘子砸了一記,喘著氣說不出話來。李元福也是大驚失色,左右望去,皆是臉色慘白。他心中駭然:“人家還未真個出戰,自家軍心竟然就被一吼而散,這……這李存曜到底是人是鬼,怎的練出這一支神兵?”


    卻說李曜最擅長的就是心理戰,這一招他準備了許久,今天看來,效果應該不錯,不過究竟能到達一個什麽程度,還得打了才能切實評估。當下毫不遲疑,對身邊的史建瑭道:“國寶,看你的了。”


    史建瑭大聲應道:“軍使放心,我開山軍不止有‘一柱擎天’棍,還有百步追魂箭!”說罷一擺手,從開山軍騎兵後麵推出十二門看似有些像投石車的戰車,在特殊裝備騎兵的拉拽引導下緩緩上前。


    城樓上的李元福最先反應過來,朝身邊人怒問:“那是什麽東西?弩炮(唐時將投石車稱作拋石車、弩炮)嗎?軍中可有工匠認識此物?!”


    有一名親兵慌忙道:“將軍,這是弩炮不假,隻是……”


    “隻是什麽,快說!”


    那親兵咽了一口口水,慌道:“隻是太大了些,而且看起來,這弩炮的製造可能比尋常弩炮繁瑣很多。”


    李元福心中一緊,那邊王知進已經抓著他的手問:“李將軍,河東弩炮巨大,這城樓之上恐怕不大穩妥,要不你我……”


    李元福一聽不好,這位準衙內完全不理會軍中士氣,你都說這裏不穩妥,要走人了,人家守城樓的心裏還不打退堂鼓?人家還一炮未放呢,咱們這人就要被你嚇走完了。


    他連忙截斷王知進的話,道:“不錯,你我正要速速想個辦法出來,不能叫他們輕易得手!”


    王知進一時沒反應過來,愕然當場。


    李元福還沒來得及給他使眼色,忽然聽見城樓下一個聲音長笑一聲,大喝道:“某乃河東開山軍李軍使麾下史國寶是也,王知進是哪一個,速速下來送死!”


    王知進一愣,下意識看了史建瑭一眼,卻見史建瑭手持雕弓,正朝他望來。


    史建瑭箭術通神,目光淩厲之極,王知進一瞥之下,下意識退後半步,忽然發現身邊的親兵在史建瑭一聲大喝之後,都下意識看著自己。他猛然覺得不妙,正要往後疾退,卻見史建瑭冷笑一聲:“奉軍使令,取爾性命!”


    說時遲那時快,幾乎都沒看清動作,史建瑭已然完成了抽箭、張弓、瞄準、射箭四個步驟,或者說……這對他而言,隻是一個連貫動作罷了。


    疾如勁風的一支雕翎箭,帶著閻王的請帖,輕而易舉、毫無阻滯地將王知進的咽喉射穿,分毫不差!


    李元福本欲拔劍去劈箭身,可劍尚未拔出,王知進已轟然倒地。


    城樓之上,一時一片死寂。李元福腦子正一亂,一下想到這時候王知進死了,自己應該接過指揮權,一下又想到他死了自己怎麽向王行瑜交差,再又想到他既然死了,自己是不是可以以此為借口擁兵撤退,到時候自己手中有兵,王行瑜要動自己也得投鼠忌器,多少是個憑恃……


    然而,他心中再如何心念電轉,也比不得城樓下史建瑭和開山軍的速度,隻聽得史建瑭大喝一聲:“猛火罐!……放!……”


    李元福眼神微微有些遲鈍地轉過去,就看到空中飛來了十來個一人懷抱大小的漆黑陶罐。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為啥要扔陶罐?難道陶罐裏都是鐵蒺藜,落地炸開之後就能傷人?”


    想到此處,他也顧不得去管王知進的屍體了,隻是裝模作樣地吼了一聲:“帶衙內走!”然後自己一馬當先,轉身就往城樓階梯上奔,打算趕緊下樓,以免被鐵蒺藜刺傷。


    誰料那些陶罐落地之後,根本沒有料想中的鐵蒺藜,反而迸射了無數漆黑粘稠的液體,落到人身上,人都變成黑炭模樣了,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怪味。


    李元福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他下意識摸了一把,用手捏了捏,又細看了一下,遲疑道:“這是什麽?”


    忽然身邊一名親兵鬼哭狼嚎似地一聲喊:“石脂水!這是石脂水!沙陀人要火燒梨園寨!”


    李元福畢竟也是關中人,再加上唐朝時期已經有少量石油被簡單利用,他雖然對石脂水這玩意具體來說不是很了解,但他也知道一點:這貨很好點燃,而且火勢很大!


    一瞬間,李元福覺得自己頭皮都炸開了,猛然大喊一聲:“防備火攻!瓦布、水龍準備!”


    誰料剛才喊出“石脂水”的那親兵哭喊道:“沒用的將軍!水澆不滅這石脂水燒出的火!太多了,太多了!李存曜這是挖了多久,才能存這麽多石脂水啊!”


    李元福心中一寒,自己也猛然想起來,水是澆不滅油火的,他驚恐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漆黑粘稠的石脂水,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正要奪路而逃,忽然聽見外麵史建瑭哈哈一笑,大聲道:“軍使有令,飛箭引火!”


    話未落音,就看見他張弓把不知何時拿在手中的一支火箭朝城樓上射了過來,李元福剛才就知道史建瑭神射自己絕對擋不住,一看他火箭射來,二話不說,轉身狂奔。誰料地下全流滿了石油,滑不溜揪,沒跑出幾步,就摔了個狗吃屎,再也爬不起來。


    那火箭正中一根門柱,門柱上早已塗滿了石油,瞬間燃燒起來。這火蔓延之快、焚燒之烈,不是親眼所見,絕難想象。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梨園寨城樓便已是一片火海。


    史建瑭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等情形,當下也有些發愣,過了一會兒,看見上頭那些邠州兵被燒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竟然有些頭皮發麻,猶豫了一下,打馬回到李曜身邊,小心問道:“軍使……這,這還要放第二波猛火罐麽?某瞧著……好像無甚必要了。”


    李曜自己心裏的惡心之感比史建瑭更甚,他畢竟不是從小看著殺人長大的,對這種肆無忌憚地殺戮,心理承受還是比不得這個時代的沙陀兵將,隻是靠著維持主將威嚴的信念強忍著,聞言正合心意,點頭道:“好……”說著皺了皺眉頭,似乎很不滿。


    史建瑭——確切的說,如今整個開山軍——都很怕李曜,雖然他對自己足夠嚴格,平時對部下足夠寬和,但正因為如此,再加上他神跡一般的戰績,讓人不自覺地在心裏將其神化,其結果就是李曜微微皺眉,他們都會下意識心中一慌,以為自己有什麽沒有做好,惹軍使不快了。


    然而事實上,其實李曜剛才本想說:“好吧,命弩炮兵退下。”結果才隻說了一個“好”字,就感覺差點要吐出來,驚得連忙忍住,哪裏是有什麽不滿。


    史建瑭卻是心中微微一慌,本想再解釋一下自己並非同情敵軍什麽的,卻見李曜擺了擺手,隻好悻悻轉頭,下令叫弩炮兵退下。


    又過了一會兒,城樓上火勢終於漸漸小了,梨園寨中也完全沒有救火的跡象——這不奇怪,如此烈火,又沒了主將、副將,裏頭早已亂作一團,各自逃命去了,誰還管得了城樓上的火?


    憨娃兒在一邊開始興奮起來,他知道接下來雖然隻能算攆雞趕狗,打掃戰場而已,但他如今金剛棍法越加精純,每天不找人練練都覺得不痛快,有了可以毫不留手揍人的機會,他哪裏會不興奮?眼看著火勢漸小,他立刻湊過來問:“郎……軍使,俺請戰!”


    誰料李曜理也沒理他,直接轉頭對李承嗣道:“承嗣,你率本部,突破城樓,擊潰城中負隅頑抗之敵。”


    李承嗣抱拳道:“得令!”


    李曜又補充道:“你隻須擊敗負隅頑抗的敵軍便可,那些逃出城的,不必去追,我自有安排。”


    李承嗣心中一緊,他剛才的確是想進城大包大攬,不叫一個邠州兵走脫,好獨攬一功的。但他是跟著李曜千裏轉戰中原過的,對李曜的敬畏恐怕比史建瑭更甚,李曜既然說“自有安排”,那他李承嗣是決計不敢打亂軍使的安排的。當下二話不說,領兵殺進城去了。


    憨娃兒急道:“郎君,俺還沒撈到事做呢!”


    李曜白了他一眼:“哪次讓你閑著了?”


    憨娃兒果然是個憨娃兒,依然著急:“這不就是一次了啊?”


    李曜哭笑不得,隻好直說:“帶了你的兵,跟我去會同九兄、十兄,咱們去抓王行瑜。”


    憨娃兒一愣:“王行瑜不是在梨園寨麽?”


    李曜哼哼一聲,道:“九兄麾下的探馬,我開山軍如今都還比不上,他大清早天沒亮就跑來找我,說王行瑜帶著四五千兵馬,於昨晚三更半夜偷偷往邠州逃走了。”


    憨娃兒眼珠一轉:“那現在……他們走了應該不到百裏。”


    李曜冷笑一聲:“王行瑜還帶著一批從長安搶掠來的財貨、女子,能走五十裏都算他腿長!好了,不要廢話,帶人跟我走!”


    憨娃兒精神振奮,大聲應道:“好嘞!甲旅聽好,隨某追殺王行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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