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王府之中,朱溫猶如困獸一般來回旋走,他雙目赤紅,鼻孔中吭哧著火一般的怒氣。侍女下人們早已被喝罵得兢兢戰戰,偏生又沒得到“滾”的赦令,一個個仿佛篩糠一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生怕下一刻就被暴怒的大王下令杖斃。


    一個溫柔但略顯中氣不足的女聲傳來:“你們都先下去吧。”


    所有侍女下人如聞聖音妙樂,朝正從內室走出的東平王妃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躬身行禮,告退而去。


    張惠麵色有些發白,但臉上卻掛著關切和溫柔。朱溫轉頭見是她來,怒氣強隱,走過去握住她的雙手,道:“娘子怎麽來了,你病體未愈,須得好好安養休憩……”忽然微微蹙眉:“是不是有下人對你說了什麽?哼,這些賊廝鳥的下賤坯子,待某一發打殺個幹淨,換些曉事的再來伺候你!”


    張惠反手抓住朱溫的雙手,道:“將軍關愛,賤妾心中甚感,隻是你我夫妻數十載,你若有煩心之事,本就該說與我知曉不是?下人們也是怕將軍急怒傷身,才教賤妾知曉近來些許軍事……聽說右相領兵順大河而下去了淄青一帶?”


    朱溫哼了一聲:“什麽右相,豎子小兒!”


    張惠正色道:“他朝廷中書令,由陛下諭旨拜相,今為天下宰執,何以不是右相?將軍這東平王也是朝廷所封,何以對朝廷諭旨不服?”


    說來也怪,這話要是換個人對朱溫說,隻怕早惹他暴跳如雷了,但從張惠口中說出,朱溫卻仿佛啞口無言,隻悻悻道:“某非是對朝廷諭旨不服,隻是此子……罷了罷了,右相就右相吧,他如今掌控長安,挾天子在手,要什麽官兒沒有?”


    “這才是了。”張惠露出笑容,輕撫朱溫的粗糙大手:“朝廷終究是朝廷,右相自然是右相,國家法度,豈能漠視?”


    朱溫輕哼一聲,嘴上不說,心中閃過一絲不屑,暗道:“國家法度?李存曜連貢舉製度都敢變動,連儒家精義都敢篡改,他心中便有國家法度了?”他心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忍不住冷笑:“若是我掌控長安和天子,我連這天下都敢讓它改姓!”


    張惠見他不說話,微微一笑,問:“右相用兵自來神妙,想來將軍正是為此煩心?不如說來,賤妾雖然見識淺薄,願為將軍分憂一二。”


    朱溫臉色沉下去不少,但不是生張惠的氣,而是心中鬱鬱,他咬牙道:“李存曜用兵之能,某也不必多說什麽,但他此番最叫某不能忍受的,卻不是朝克一城,暮陷一地,卻是……嘿,卻正是夫人說的國家法度!”


    張惠奇道:“將軍這話卻是奇了,國家法度怎麽了?”


    朱溫麵露猙獰,殺氣難掩:“他麾下分兵數道,趁某後方空虛,連克數城,沒克一城,卻不多待,多則五日,少則三日,必然引兵而走。但他的河中軍入城之後便即發出布告,說朝廷已經下令罷苛稅、輕徭役,公布了一些什麽朝廷新法,搞得兗鄆一帶人心動蕩,即便大軍隨後立刻收複,也難平民意!這賊廝鳥……”


    張惠麵色一緊,大異平時。朱溫見有異狀,不禁問:“怎麽了夫人,有何不妥?”


    這聰慧的東平王妃歎道:“好一手釜底抽薪,將軍,他宣布降低了多少稅賦徭役?”


    朱溫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怕不是砍了七八成,要照他定額度征稅,過不得三年,某這個坐擁中原富庶之地的東平王就要餓死在王府裏頭了!”


    張惠卻不知為何,執意要知道確切數字,朱溫卻之不得,隻好命人將李曜發文的告示找來給她看。張惠看後,眉頭深皺,沉吟道:“右相在文中說,朝廷在關中、河中等地便是按此征稅,民意歡騰,今日‘光複’本地,遍傳福音,今後也按此額征收……將軍,此乃生死大患,如今淄青已不足伐也,卻須速速趕走李正陽!遲則悔之晚矣!”


    朱溫臉色大變,他知道自己夫人的能耐,這可不是隻有小智慧的女人,她對他的事業有過多大的幫助,隻有他自己清楚。對她,朱溫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


    “來人,速招敬翔、李振來王府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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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公真神計也,如此一來,中原即便不戰,亦當亂也!”時當酷暑,李巨川搖著羽扇,一臉愜意地朝李曜賀喜道。


    李曜微微一笑,並不多言。他心中並非沒有得意,隻是他知道,自己隻是站在曆史的高度,從後世學者的分析中找出克製朱溫的法子而已。


    太遠不說,就從鹹通十四年(873年)七月十九日說起。這一日,在位十四年的唐懿宗李漼病逝,終年四十一歲。在宦官的扶持下,年僅十四歲的普王李儇“被皇帝”了,是為唐僖宗。


    李漼當年做皇帝的時候,還沒熬到改元,浙東的私鹽販子就開始舞槍弄棒搞“武裝大遊行”。這會兒換成李儇,私鹽販子似乎多少給了點麵子,改元之後才想起鬧事。


    乾符元年(874年)十二月,私鹽販子王仙芝與尚讓、尚君長率三千人在河南長垣揭竿而起。短短半年時間,起義軍橫掃曹州、濮州地區,發展到數千人。


    首先有必要搞清楚,他們為什麽說反就反?


    關於這場大暴動的起因,廷臣和史官給出的說法是關東(指崤山以東的中原地區)連年水旱。


    在李曜這個後人看來,曆史有一個很扯淡的規律,隻要提到“餓殍遍野”、“人相食”,官方的統一口徑都是災荒,水災、旱災、蝗災,連續幾年反複折騰、一直不消停的那種,正所謂“七分天災,三分*”。


    其實他知道,這全是屁話,至少對唐朝而言,百分百的胡扯!


    裘甫、王仙芝,他們是什麽人?私鹽販子。


    私鹽販子的理念是什麽?心憂鹽賤盼天災。——有災,就有大錢可賺啊!


    對於官方的論調,私鹽販子肯定不認同:那些認為天災導致我們有錢不賺、帶頭造反的官老爺們,請不要以你們的智商來侮辱我們的智商!


    有一種悲觀主義認為,曆史是勝利者寫成的,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是充斥著歪曲、捏造與隱瞞的謊言。因此,研究曆史就等於研究謊言,得到的結果依然是謊言,毫無意義。


    李曜談不上樂觀,更不敢妄稱專業,但他覺得,謊言產生的動機與過程,也是一種曆史!謊言的背後,就是真相!


    或許,這就是曆史的樂趣所在。


    裘甫起義時,私鹽販子造反的根源是官府對他們“定點清除”。打擊非法,本身無可厚非,官方為什麽要隱瞞這一事實,將黑鍋扣到老天爺頭上呢?因為“定點清除”無法構成起義的充分條件。——除了領頭的幾個人以外,起義軍絕大部分是農民。


    官老爺們需要講清楚的問題是:怎麽會有這麽多農民跟著造反?


    原因就是沒飯吃,但老百姓為什麽會沒飯吃?


    百姓沒飯吃,官方的說法是關東地區連年水旱,這一解釋有效地解決了武裝暴動的區域問題(有暴民之地必有災)和規模問題(有災之地皆絕收)。有災沒災,隻有老天爺知道,但他開不了口、喊不了冤,最終的結論是——天意!國運如此!


    多麽完美的邏輯!


    邏輯很完美,但起義軍不認這個賬!王仙芝等人的說法是“吏貪遝,賦重,賞罰不平”,李曜高中在課堂上就偷看了幾遍的《資治通鑒》更一語道破天機:“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


    老百姓餓肚子以至造反,根源就在於——稅賦太重!


    晚唐的稅賦有兩個特點:稅種多、折價低。


    “稅種多”容易理解,亂七八糟都是稅。


    比如說國稅方麵,唐德宗時期曾經進行過改革,將諸多稅種合並,推行“兩稅製”,即一年隻按規定標準征收兩次,減輕百姓負擔(無風注:本書前文曾論及,此處不再詳述)。想法很好,但朝廷不能喝西北風,實際執行下去之後,變成了在原稅種基礎上新增兩次計稅,“減法”成了“加法”。


    地稅方麵就更離譜了。從唐憲宗時期開始,地方官員的“進獻”成了中央財政的重要組成部分。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進獻”當然得由百姓承擔,而且地方官員攀比成風,地方稅賦逐年增加。(無風注:此事本書前文也曾論及,此處亦不再詳述。)


    即便如此,朝廷的錢還是不夠花。唐宣宗時期,每年的中央財政收入是922萬緡左右,在沒有大規模戰事的情況下,實際支出是1200多萬緡,赤字達300多萬緡。


    稅種已經多得很離譜了,但錢還是不夠用,怎麽辦?朝廷又想到一個辦法:征“未來稅”。——今年征稅,連後麵幾年的一起征。當然,這並不是說未來幾年就不用再征稅了,而是照此類推,往後麵的年份征收。——就算收到千年之後也不打緊,反正先收了再說。


    除了挖空心思的加稅,官府還在“折價”方麵竭盡全力地收刮百姓。


    官方賦稅是以貨幣計算的,但往往要求農民直接上繳糧食,這中間就存在一個“折價”的問題。


    糧食的折價會比市場價低得多。假設糧食的市場比價是1:3,而賦稅比價是1:2。那麽,以現代貨幣單位衡量的話:農民的一千斤糧食,賣到市場上值3000元,交稅就隻值2000元,1000元的差價就成了無形中的“附加稅”。


    如果發生通貨膨脹,又是什麽情況呢?假設每戶農民應征稅賦是6000元,正常折價為3000斤糧食,在通貨膨脹的情況下,6000元可能折價為2000斤糧食。土地的產出不會因通貨膨脹而降低,農民實際上多留下了1000斤糧食。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條件下,農民顯然是獲利的。


    但在通貨緊縮的情況下,農民就慘了。6000元的稅賦可能折價為5000斤糧食,土地產出也不會因為通貨緊縮而增加,農民要比平常年份少吃2000斤糧食。


    天地之間有杆秤,那挨秤砣的是老百姓!


    由於當權者常年窮奢極欲、*透頂、頻繁用兵,又加上天災助陣,唐懿宗時期通貨緊縮極其嚴重,農民的負擔日益加劇,根本就活不下去。


    在“多稅種”、“低折價”的雙重壓榨下,農民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不但口糧無法保證,還欠下官府一屁股的債。


    官府不顧百姓的死活,百姓便自謀出路。當然,第一選擇還不是風險極高的造反運動,而是鑽征稅製度的空子。


    晚唐的征稅製度如此喪心病狂,還有什麽空子可鑽呢?這個還真有!


    按官府規定,稅賦隻針對土地所有者征收,而且地主的稅賦遠遠低於農民的稅賦。


    當稅賦已經超出土地產出的承受能力時,農民便會自動放棄土地,改為向地主租種土地,成為佃戶。由於地主承擔的稅賦極低,因此租金遠低於原先的稅賦,農民樂此不疲。


    很多農民成了佃戶,稅收少了一大截,朝廷虧空加劇,又開始琢磨“新政策”。


    為了保持稅賦穩定,打擊“佃戶浪潮”,朝廷打出了一套“組合拳”。首先,增加地主的賦稅比例,實際上提高了佃戶租金。其次,實行最無恥的“攤派”政策。


    所謂“攤派”,一般以村為單位。還是按現代貨幣單位來解釋:比如某個村子有100戶人家,往年正常稅賦是60萬元,由於今年有50戶成了佃戶,實際能征收的稅額隻有30萬元。朝廷當然不能吃虧,便將減少的30萬攤派到剩餘的50戶。具體怎麽分,官府不管,整個村子交齊60萬為止!


    官府推行“新政策”,佃戶的生活每況愈下、食不果腹,農戶更是慘得一塌糊塗。於是乎,農民隻剩下一條路:聚嘯山林,以搶劫為生。


    所謂官逼民反,便是如此!


    而如今,朱溫多年征戰,就算內政方麵在此時的大唐已經算得上治理有方了,但農民的負擔依舊極重。


    但是今天,李曜忽然出手掀開了壓在農民頭上的漆黑雲幕,給他們看見澄清的天空,看見希望。朱溫雖然立刻收複失地,但……有些種子一旦種下,生根發芽卻是在所難免。


    李曜知道,朱溫幾乎不可能完美解決這個難題,除非他對工商業的了解能達到自己的層次——這有可能嗎?


    他看看天上的晚霞,輕輕揮手:“走,今夜,我們去兗州……葛從周,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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