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的臉色黑得仿佛抹過一層鍋底灰,整個節帥王府白虎節堂中寂靜一片、落針可聞,兩大幕僚與汴軍諸將一時均不敢開口說話。


    檢校司空、兗州節度使葛從周兗州大敗的消息傳來汴州已經數個時辰,朱溫從暴怒轉為陰沉,其間居然未曾對此戰做出一字評價,也未向自來最為倚重的敬翔、李振二人發出一句詢問,這等異狀,可謂前所未有。相應的,在敬翔、李振以及汴軍諸將的心中,壓力也就越大。誰也不知道在這種陰森的沉默之後,他們將迎來朱溫怎樣的怒火。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往敬翔身上聚集——此時唯有他,或許能讓大王平息一下怒氣。


    敬翔自知作為首席幕僚所身負的責任,雖然心中極是不願,此時也終於承受不住,隻能試探著開口:“大王,事已至此,隻能沉著應對,切忌不能自亂陣腳。”


    朱溫冷冷地掃了一眼過來,卻未置一言之評。


    敬翔壯著膽子,澀聲道:“葛司空此戰雖敗,至少未曾歿於敵手,尚領得八千殘兵逃回鄆州……”


    “夠了!”朱溫的火氣終於再次爆發出來:“我不是不知道李存曜有多難對付,他葛通美打個敗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就算收攏殘兵逃走,也得挑個地方!他去鄆州有個屁用!他在兗州一敗,整個淄青就隻有楊師厚十二萬兵——現在估摸還損失了一些,能有十萬、十一萬就了不得了!這時他若逃去淄青,多少還能給楊師厚添點力氣,去鄆州有什麽用?鄆州是李存曜自個兒放棄的,顯然是對他再無用處之地!他這是被李存曜打怕了啊,又怕逃回汴州被我怪罪!哼,在鄆州我就處置不得了?我要殺他不過一道王命罷了!”


    朱溫如此火大,敬翔聽完,心頭反而安定下來,大王既然這般說了,顯然是並無要殺葛通美之意。


    敬翔其實深知葛從周之能,按照李曜現在的勢頭來看,葛從周的確也對付不了他,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李存曜是一道世界級的難題,那麽眼下汴軍內部,還真就隻有葛從周是解這道題解得最好的一個了。


    想想看,除了葛從周,還有誰敢說在被李存曜千方百計設伏之後,仍能逃出生天,甚至帶走數千近萬殘兵的?至於他去鄆州……


    敬翔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便箋,對朱溫正色道:“大王息怒,葛司空前往鄆州,並非被李正陽嚇破了膽子,而是意有所指。”


    朱溫微微意外,怒色仍不稍斂,寒聲問:“哦,他還意有所指了?”


    “正是!”敬翔難得地有做諫臣的模樣,肅然道:“葛司空料定今次敗績必引大王震怒,他雖死不足惜,卻怕誤了大王大事,因知仆素來謹慎,故旁書便箋一紙,簡述引軍前往鄆州用意。”


    敬翔這般直言,顯然是為了顯示自己並非和葛從周有什麽私下聯係,對於朱溫這種心性多疑之人,直接說出來反而好使。


    果然朱溫並不在意,隻是輕哼一聲,問:“他怎麽說?”


    敬翔道:“葛司空以為,因此一敗,汴州與淄青之間出現兵力空隙已經在所難免,但根據李存曜此來之本意,他並不會在兗鄆二州之地逗留多久,勢必要去破楊師厚大軍以救王師範。葛司空估計……呃……”


    “說!”朱溫見他吞吞吐吐,支吾不語,不禁又有些生氣。


    “是!”敬翔故意裝作惶恐模樣,躬身道:“葛司空預計,楊師厚將軍怕也不是李存曜對手……”


    “哼!”朱溫怒哼一聲,卻未曾反駁。很顯然,他也完全不看好楊師厚能在李曜手頭討得什麽好去。但他終究有些不甘,聲勢浩大的一場滅王之戰,就要這麽被李存曜破壞了麽?當下恨恨問:“那便如何?”


    敬翔道:“葛司空以為,楊師厚將軍方麵,若繼續圍困青州,則一方麵容易被趕到的李存曜大軍聯合城中王師範青州軍夾擊,一方麵還要麵臨斷糧之虞,為今之計,最好暫時放棄青州圍城之戰,迅速撤往淄州堅守。”


    朱溫煩躁地站起來,困獸一般遊走了片刻,問:“然後呢?死守淄州就能怎樣?他若是這麽做,李存曜等於不費一兵一卒就解了青州之圍,然後他甚至可能連同王師範合兵一道反而包圍淄州!要知道,李存曜攻城的本事,可一點不比野戰來得弱了。萬一淄州再是不保,孤王這十餘萬大軍可就白白犧牲掉了!子振啊子振,孤王在河東損失了兩萬,在潼關損失了近三萬,李存曜回軍河中,孤王又損失了三萬,他在出兵兗州,孤王更是損失了五萬!……孤王在這短短半年多時間裏已經損失了十三萬大軍!這可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要是楊師厚再把這十餘萬大軍丟在淄州,孤王還如何穩坐這中原霸主!你可知道,劉仁恭那邊已經頻繁調動兵力,明顯是蠢蠢欲動了,一旦他動了起來,孤王這裏又迭遭大敗,隻怕王處直、王鎔等輩也老實不了,甚至連魏博羅紹威也可能出現搖擺……”


    他長歎一聲:“風雨欲來風滿樓,這一仗,可再也敗不起了啊!子振你想想,若是楊師厚這十萬大軍再丟,孤王還能有多少兵力可用?十萬有嗎?我看最多十五萬。李存曜是右相,可以打著朝廷的旗號行事,萬一他要墨敕封官,將孤王這數鎮地盤分封給各路諸侯,引他們隨他一道來剿殺孤王,屆時孤王可還能有回天之力?”


    他這近乎服軟的話一出口,麾下文武都有些大驚失色,雖然大家都知道情況有些不妙,卻也不知道竟然糟糕到了這般地步,說起來簡直是生死一線了!


    敬翔自然知道這其中的難處,隻見他沉肅整冠,拱手一禮道:“正是因為如此,葛司空才前往鄆州,並獻上一策,化解此番大難。”隻這一句,就成功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朱溫雖極意外,但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升起希望,問道:“快快道來!”


    敬翔道:“葛司空言,李存曜此來淄青乃走水路,看似天馬行空、極其高妙,其實也有幾處隱患,原先我等隻是想到將其大軍逼進內陸,使其無法近水,從而得不到補充,其實這思路未免太窄。李存曜此來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患,就是……來得容易,未必去得也容易!”


    朱溫大為失望,皺眉道:“此事孤王並非未曾想到過,奈何我汴州身處北方,水軍雖有,卻不比蒲軍強大,要想擊敗蒲軍水軍,使其無法接轉李存曜大軍西歸關中,那是不可能的了。”他說到此處,忽然心中一驚,一個十分令他震驚的想法浮現出來:“難道幾年前李曜就料到了今次之戰,因此不惜重金,在北地打造了這麽一支平時作用極小的水軍?”他倒抽一口涼氣,竟然心底發寒——要真是如此,李曜這隻怕已經不是“神算”,簡直就是妖法了。


    但敬翔的回答卻更出乎朱溫意料之外:“若論雙方水軍,我汴州水軍眼下的確無法與河中水軍相抗衡,然則我等為何要與河中水軍水戰呢?”


    “嗯?”朱溫剛才有些走神,這會兒一下沒反應過來。


    敬翔輕輕揚了揚手中的便箋,道:“葛司空雖敗不亂,臨時想到一處關鍵:我水軍雖然不及河中,但黃河兩岸均在我軍掌控之中,何不挑一處河麵最緊窄之地,由南北兩麵同時施工,橫鐵索、沉鐵柵,堵塞河道,使其不能通行大船巨艦。如此一來,河中軍水軍大船均不得過,隻有小船可以南下……可李存曜如果敢坐小船西歸,我汴軍水軍卻難道還打不過這些小船麽?屆時,任他如何一步三計,也隻有下河底喂王八的份!”


    朱溫果然動容,諸將也都眼前一亮。


    穩居二號幕僚地位的李振剛才一直沒機會表現,此時更不遲疑,立刻出聲分析著道:“大王,李存曜軍中情報似乎極準,我軍若是鐵索沉江,他必然知曉,想讓他喂魚怕是難了點。不過,這封鎖水路的做法卻是可行,隻要水路不通,李存曜想要輕易離開,可就難了。而且這鐵索沉江之後,河中水軍大船無法東下護航,則其糧船也在我汴州水軍威脅之下,屆時李存曜大軍糧草便隻能依靠王師範支持。可王師範本就養軍十餘萬眾,每年又須向長安、汴州各自上貢,料他餘糧也不會太足……更何況李存曜身為朝廷右相,隻要他還想掌控關中,又怎能長期滯留淄青不走?如此這般,李存曜久居淄青是全無可能之事,一旦讓他知道今後無法要走便走,隻怕他就不得不改變計劃,甚至……提前走了。”


    他這番話,實際上點出了敬翔未曾說出的一種可能,朱溫被他一提醒,也明白過來,恍然道:“就是說,我軍隻要在鄆州或者更上遊封鎖河麵,李存曜得知消息,就不得不將回軍關中的時間提前。換句話說,他提前走,則孤王可避免更近一步的損失;他不提前走,便有可能反而陷入困境,被孤王翻盤。”


    “正是!”敬翔、李振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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