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馮道走進契丹可汗汗帳的時候,耶律阿保機目中閃過一道精光,隨即站了起來,豪爽地笑道:“承蒙大唐天使光臨契丹,耶律億深感榮幸,願大唐皇帝陛下龍體康泰、右相閣下萬事如意。”耶律億,是阿保機的漢名,在大唐天使麵前,他選擇了自稱漢名。


    這是馮道第一次麵見阿保機,在他看來,耶律阿保機的確第一眼看去,就給人以強烈的英雄之感。在馮道看來,這個比老師隻大四歲的男子,氣質完全不同於老師李正陽,雖然他二人都毫無疑問可以稱得上英雄。


    馮道曾經在心中品評自己的那位老師,他的看法是,老師“遠看如山,近看如淵”。這個評語如果換成後世的說法就是:遠看偉光正,近看不可知。不了解他的人隻知道他的決斷永遠英明正確,他的思想永遠高不可攀;可一旦真正開始了解他,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完全跟上他的思路,也永遠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阿保機則不同!


    哪怕阿保機盡力露出人畜無傷的耿直笑容,馮道仍然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匹狼,而且是天生的頭狼!他的眼中隱藏著對敵人冷漠的殺機,和對自己人寬大的包容,如果還有其他,那就隻能是……權欲!最貪婪的權欲!


    權欲,在曾經的馮道心中,是一個極端貶義的詞匯,但在老師這幾年的教導下,學會了“用辯證法看待萬事萬物”的馮道卻知道,至少在阿保機這裏,權欲,是他奮鬥的原動力,是他永無止境追求的目標。一頭精明的頭狼,一旦有了這樣的權欲,他必將不斷地征服,直到死去。


    如果隻有權欲,馮道並不擔心,他擔心的是,耶律阿保機不僅有巨大的權欲,而且有足夠的能力。即便不說他迄今為止的戰績,就說剛才迎接天使的這幾句話,這個貌似粗豪的契丹領袖,其實就已經展現了他的智慧。倘若自稱漢名耶律億隻是草原部落麵對大唐天使時下意識的恭敬,那麽他祝李曄“龍體康泰”,卻祝李曜“萬事如意”,則很清晰的說明了他對大唐朝廷現狀有足夠的了解——皇帝隻要龍體康泰便可,倒是右相閣下,可得萬事如意才好啊!


    難怪老師讓我小心仔細地觀察阿保機!


    馮道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卑不亢地笑道:“大於越英武睿智,功蓋八部,遂有舉族推崇,尊為領袖,我今受命天子,奉詔前來,冊封大於越,大於越可上前聽封。”


    阿保機見他左一個大於越,右一個大於越,顯然是不承認自己這個可汗的地位,心中雖然不滿,卻也不好此時表露,他也知道馮道的意思,無非是說:你這個可汗,得我大唐天子冊封之後才算數!


    忍下一口氣,耶律阿保機果斷從主位走下,恭請馮道上前。馮道站定主位,南麵宣旨,冊封耶律阿保機為“鬆漠郡王”並為“契丹八部可汗”。


    消息傳出,王帳附近一片歡騰,可見“大唐”二字,縱在此時,仍頗有效力,至少在人心方麵,仍是“虎死不倒威”。


    接下來自然是賓主談笑盡歡,阿保機心中也極高興,下令好生款待,剛要開宴,忽然外間喧嘩。阿保機麵色一沉,下意識看了馮道一眼,馮道恍如未聞,輕輕抿了一口馬奶酒,仿佛閉眼回味——其實他根本喝不慣這東西,隻是裝模作樣罷了,以免阿保機難看。


    阿保機瞪了曷魯一眼,曷魯不敢怠慢,親自去看,不多時帶上來一人,衣冠相貌與中原幾乎無異,也頗年輕,大概不到四十歲,多少總有些異族之感。


    阿保機一見此人,立刻皺眉:“貴使怎麽還在契丹?”言下之意頗不歡迎。


    誰料此人竟然不答這話,反而四下一打量,然後朝馮道問道:“不知閣下可是上國天使?”


    馮道略微詫異,仍然點頭:“我即大唐天子欽使,你是何人?”


    那人聞言,麵色一肅,當場跪下,大禮參拜之後才道:“外臣渤海國鴻臚寺卿大封裔,參見天使,願大唐皇帝陛下聖體安康。”


    馮道瞥了阿保機一眼,心念一動,笑道:“既是渤海大臣,便是我大唐之臣,可汗可否加賜一坐?”


    阿保機此時還需要大唐的招牌,不好為此拂了唐使之意,便點點頭:“賜坐。”


    馮道熱情地朝大封裔招招手:“來,且這邊坐。”


    大封裔求之不得,自然一招即來,契丹王帳的使女見了,也就下意識把加賜的坐席橫案放在唐使身邊,阿保機嘴角撇了撇,似有不悅。


    此時大宴再開,阿保機畢竟不能隻顧唐使一人,沒過多久,便隻剩馮道向大封裔問起如何突然出現在契丹王帳,是不是受渤海國王之命來祝賀阿保機的。誰料大封裔的回答完全出乎馮道意料之外。


    在大唐乃至周邊地區都開始陷於混亂的年代,隻有渤海國一隅偏安,沒有外患,沒有內戰,舉國安寧,獨享和平。自宣王大仁秀以來,曆代國王充分利用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使經濟持續發展,國力遠遠超過了大唐第一屬國新羅國。正當渤海國官民百姓暢享和平安寧的時候,致力於偏安的的寬明景王大玄錫不幸病逝。


    大封裔對馮道說起的事情,可算說來話長:大唐景福二年,渤海國寬明二十二年,景王大玄錫因病逝世,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歲。他的長子大瑋瑎繼位,稱渤海國成王,改元慶成。


    在渤海國景王大玄錫逝世前後,大唐國的內亂愈演愈烈。此前二年,宦官頭目楊複恭叛亂出京。此前一年,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逼皇帝李曄賜太尉職。此後第三年,鳳翔、靜難、鎮國三鎮節度使聯兵攻長安清君側,逮捕並處死了大唐皇帝信賴的宰相韋昭度。再過一年,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再次進攻長安,大唐皇帝李曄率皇子皇孫逃亡到華州,被鎮國節度使韓建扣留。韓建嫌皇族人員太多,就在大唐皇帝的麵前,把除皇帝親生子之外的二百多名皇族子弟包圍屠殺,那些皇侄皇孫們爬到屋頂上向大唐皇帝呼救,大唐皇帝卻無能為力,隻有掩麵哭泣。


    在渤海景王大玄錫逝世前後,新羅國也暴發內亂。此前二年,江原道的大將軍梁吉占據原州,建國稱王。此前一年,戌將甄宣在武珍州起兵,宣布獨立,建後百濟國,自稱國王。此後四年,西南部發生赤褲軍暴動。此後六年,出家為僧的新羅國王子金弓裔參加了北方原州大將梁吉的叛亂,繼而又脫離梁吉而獨立,建後高句麗國,定都鬆嶽,自稱國王。


    當內亂的禍水席卷中原大地,並且漫延到新羅半島的時候,渤海國卻是舉世皆亂我獨寧,為海東人民保存了一塊和平的樂土。這是自宣王大仁秀以來,四代國王勵精圖治的成果。渤海國的新國王大瑋瑎在這種環境下登上曆史舞台了。


    大瑋瑎稱渤海國成王,改元慶成,立長子大諲撰為副王,百官各司原職,一切製度依前朝不變,力圖鞏固一隅偏安。按貫例,新王登基要向大唐皇帝討封。可是此時大唐大唐皇帝正被節度使們爭相劫持,成王大瑋瑎無法派出使臣討封,一時惶惶不安。


    這日早朝,成王問道:“孤王登基數月,不能向大唐皇帝討封,心中不安,卿等可有良策?”


    大內相朱承明奏道:“依老臣之見,大唐氣數已盡,我主正可乘機自立,不必再把討封放在心上。”


    成王道:“大內相此言不妥。自高王開國以來,渤海國就是大唐藩屬,曆十三王而不變,孤王豈能違背?沒有大唐皇帝冊封,孤王就不是名正言順的國王,與山賊草寇無異。大封裔聽教。”[無風注:前文有述,君令稱敕,王令稱教。]


    大封裔是成王的胞弟,官居鴻臚寺卿,與大唐官職一致,相當於渤海國的外交部長,當時出班應道:“臣在!”


    成王道:“你立即持討封表入唐,不管皇帝在哪裏,都要找到他,討得一道冊封詔書回來,好讓孤王安心治國。”


    大封裔應道:“臣領教。”


    於是大封裔帶著成王大瑋瑎的討封表和貢品啟程入唐,走的是幽州道。這時的大唐國已經被節度使們切割成若幹獨立王國。幽州這時候已經是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的地盤。這位土皇帝驕奢淫逸到了極點。他在幽州西麵的大安山上建了一座行宮,暗地裏過著皇帝一般的生活。他不僅貪圖享樂到變態,還貪財到變態。他下令用陶錢代替銅錢,把民間所有銅錢收繳上來,據為己有,藏入大安山行宮的錢窖之中。這樣瘋狂聚斂銅錢的當權者,在中國是前無古人,在世界也難有後來者。


    渤海國使臣大封裔路經幽州,立即被劉仁恭的兒子劉守光扣留。劉守光和他父親一樣既狂妄又貪婪。他完全不把朝貢的使節放在眼裏,其實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裏。這時的大唐皇帝,對於這些遠在天邊的節鎮來說,大部分時間裏都是沒有任何實際權力的擺設。劉守光搜查了大封裔的行李,對討封表並不在意,卻把帶給皇帝的貢品和隨身財物全數沒收,連路費盤纏也不給留。


    大封裔對大唐地方官員這種無理行為十分惱火,爭辯道:“本王子是要到長安朝貢討封的,衙內是地方長官,理應派兵護送過境。現在你自己先沒收了貢品,讓我如何完成使命?”


    劉守光哪能裏肯聽他爭辯,當時就冷笑道:“你完成不完成使命與我有何相幹?你如果覺得為難,我索性連討封表都收了,好讓你無牽無掛。”


    大封裔隻怕連討封表都保不住,不敢再爭,匆匆離去。過了幽州到了河南,又被宣武節度使朱溫的親兵逮捕起來。朱溫此時正在謀劃兵進潼關,把大唐皇帝李曄從李茂貞的手中奪過來。他把朝貢的渤海國使臣逮捕之後,突然想到這個使團有可用之處。他決定利用渤海國使臣大封裔入朝之機來剌探關中軍情。


    朱溫假腥腥說道:“孤王有責任護送使臣進京。可是現在各地兵亂猖厥,如果派兵護送,恐怕引起誤會,反而誤了大使的行程。孤王挑選十名精壯勇士,扮作大使的隨員,一路護送進京。”


    大封裔不知朱溫是在利用他來搞陰謀,覺得這個節度使不愧是忠君報國的封疆大吏,比幽州的軍閥好得多了,不禁對朱溫肅然起敬。當即謝道:“多謝東平王關照。大唐有東平王這樣的忠臣,真是天子之福。”


    朱溫笑道:“孤王不過是略盡職責,照顧不周,還請大使諒解。”


    大封裔來到長安的時候,大唐皇帝李曄正被禁閉在少陽院,大門上的鐵鎖已經被鐵汗灌死,吃喝拉撒全都不準出院,就連小皇子要加件衣服都被禁止。堂堂大唐皇帝為何如此悲慘?原來,大唐皇帝李曄親眼目睹了鎮國節度使韓建屠殺皇侄皇孫之後,精神崩潰,行為失常。有一天半夜裏突然發作起來,親手殺死八名內侍和宮女。神策軍大當家、六軍觀軍容使兼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和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說皇帝瘋了,就把他抓起來,讓內侍宦官圍著他控訴罪行,大家說一條,劉季述就在地上劃一杠,總共劃了三十八杠之多,然後問皇帝知罪嗎?皇帝的氣焰頓時消失了,不敢不低頭認罪。劉季述就把皇帝全家禁閉起來,抬出太子李裕來監國。


    大封裔這個時候來上表討封,既是背時,也是逢時。說他背時,是沒有被皇帝召見,既沒有走進金鑾殿,更沒有見到天子龍顏。說他逢時,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既沒有人詢問渤海國狀況,也沒有人索要貢品。他把討封表交給鴻臚寺官員,三天之後就得到皇帝冊封的回文。第四天就可以啟程回國。大封裔覺得討封順利得出奇,卻不知此時的大唐皇帝正在冷宮中受難,更不知此時朱溫忠派來的護衛人員正在進行間諜活動。


    這天大封裔收拾好行李,向護衛說道:“本大使朝貢已畢,明日就要啟程歸國,請諸位做好準備。”


    護衛說道:“某等職位低下,來京一次很不易,還想再玩幾日,請大使行個方便。”


    大封裔倒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便道:“我有皇家供應,多住幾日也無妨。你們可以盡興去玩。”


    不料有一天,鴻臚寺官員來向大封裔說道:“皇宮內侍抓到幾名窺探皇宮的可疑人,那些人供出是渤海國大使的護衛,請王子隨下官一起去辯認。”


    大封裔吃了一驚,心想:“窺探皇宮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掉腦袋的。”就向鴻臚寺官員問道:“上官可知他們都做了什麽?”


    鴻臚寺官員說道:“這個,某也不知。隻是如果做了大事,隻怕你我都難脫幹係。”


    大封裔忐忑不安地來到皇宮,被引進內廷值事房,隻見幾名宦官手持鋼刀,正對被捆著的幾個人謾罵不止。那幾個被罵的正是朱溫派來的護衛。大封裔心中亂跳,不知他們捅了多大的婁子,隻好呆呆地聽著鴻臚寺官員和內侍交涉。


    宦官道:“你們看仔細,這幾人是不是渤海大使的護衛?”


    鴻臚寺官員道:“請大封裔王子來辯認。”


    大封裔道:“是本大使的護衛,但不知他們為何被捉?”


    宦官道:“這幾人鬼鬼祟祟,闖進內苑,欲行不軌。”


    護衛爭辯道:“我們隻是好奇,在宮門外張望一下而已,並無不軌行為。請大使救我們出去!”


    大封裔心中有數了,不卑不亢地說道:“門前張望並不犯法,更與不軌行為毫不相幹。如果總管們沒有證據,請立即放人。”


    宦官叫道:“你說得輕鬆!這是隨便張望的地方嗎?想放人也可以,先把咱家這半日的辛苦錢付了!”


    大封裔笑道:“這可難了!本大使來時帶了許多財物,過幽州時全被劉守光劫了去。現在是靠鴻臚寺供應。黃門諸位的辛苦錢隻好先記下了……要不要本大使親自向劉軍容寫個欠據?”


    小宦官們討個沒趣,就在那幾個護衛屁股上踢了幾腳,喝道:“呔!窮鬼,快滾!”


    就在大封裔要離開長安這天,卻突然接到鴻臚寺通知,說新年要到了,皇宮中要舉行迎新盛會,在京的官員和各國使臣不得離京。大封裔正為沒能進入皇宮而遺憾——對於這些大唐周邊國家的貴族而言,那真是“平生不到含元殿,便稱英雄也枉然”啊!


    現在讓他留下來參加皇宮年會,自然是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留下來。這時“國賓館”中住著另外幾個藩屬國的使臣,都和大封裔一樣奉命留下來參加國宴。


    皇家的迎新盛會有固定的規格模式,盡管被禁閉的大唐皇帝不能出席,仍然是很隆重很熱烈,坐在皇位上接受百官拜賀的是太子李裕。首先進入宴會廳的是九宰相和三省六部大員。各國使臣在偏殿裏等著呼喚。在這些藩屬國使臣中,最顯眼的是渤海國的大封裔,因為他是國王的弟弟,身份最高。鴻臚寺官員把他安排在偏殿前排椅上坐等。其次是新羅國的鴻臚卿金成烈,也是“外交部長”,身份也很高,被安排在偏殿第二排椅上坐等。其餘如契丹、室韋、安南、龜茲等國,或者有使臣,或者由在京入侍的王子或求學的學生做代表,都依次坐在後幾排。


    大封裔坐在頭排椅上,心裏很得意,也很坦然。以往有這樣的集會時,都是新羅國使臣排在前麵,現在新羅國四分五裂了,國將不國了,他的使臣也坐到渤海國使臣後麵去了。大封裔挺胸端坐,神采飛揚。他沒有想到這是在偏殿中等待,是看在他是王子的份上,才讓他坐在前排,並不代表大唐藩屬國的排列順序有了變化。


    金成烈坐在次排上,心情很是痛苦。新羅國是第一個向大唐皇帝納貢朝賀的藩屬國,二百八十年來,從來都是新羅國使臣排在眾藩國前麵。現在國內發生了動亂,南方冒出個後百濟國,北方冒出個後高句麗國,他以正卿之尊來長安朝貢,就是想要請求大唐皇帝伸出救援之手,扶持新羅國王渡過難關。可是,還沒有見到皇帝,就被降到二排,想必是大唐皇帝已經不再把新羅國放在心上了。他這樣一想,心裏一酸,居然眼淚就流了出來。


    這時值事的宦官出現在偏殿門口,來呼喚使臣入場。隻見他扯起嗓子尖叫道:“宣新羅國使臣進殿!”


    第一個被叫的仍然是新羅國!


    金成烈驚喜萬分,來不及抹掉眼淚,趕緊應了一聲,起身往前就走。不料坐在他前麵的渤海使臣大封裔突然挺身而起,抬起手臂,攔住了去路。


    金成烈自以為是奉召而行,有持無恐,大聲抗議道:“渤海蠻夷,趕快讓開!”


    大封裔冷笑一聲,高聲回應道:“新羅小兒,休想逞能!”


    這兩個人都是本國的鴻臚卿,也就是外交部長,本來是應該注重禮儀的,可是兩國素不往來,不僅無緣相識,還積了許多怨恨,都不把對方放在眼裏,現在就借機發泄。兩位使臣互不想讓,指鼻相斥,引得眾人圍觀,場麵頓時大亂。


    值事的宦官擠過來叫道:“大殿之上,不準喧嘩。二位使臣為何爭吵?”


    金成烈道:“他目無皇威,無理取鬧,攔我去路,實在可惱!”


    大封裔道:“渤海國地廣五千裏,人口三百萬,威震海東,遠近賓服。新羅國不過是半島小藩,地窄人猥,內亂叢生,有什麽資格占據首席?黃門應當讓本使臣先入”。


    值事宦官把手中執事憑單一舉,說道:“咱家是按章辦事,單上怎麽寫,咱家就怎麽叫。請大封裔王子,煩請先讓一讓。”


    大封裔並不把這小宦官放在眼裏,諷剌道:“多謝黃門還記得我是王子。且不說國大國小,國強國弱,就憑我這王子身份,今天也應該走在他前麵。”


    值事宦官無奈,隻好說道:“這……諸位稍候,咱家去問問軍容。”


    過不多時,大宦官劉季述來了。他不僅是六軍觀軍容使,實際上也算是所謂的內廷總管,不僅管理著宦官,還管理著皇帝,其實整個大唐中樞的權力都握在他的手中。可他畢竟是奴才出身,端不住主子的架子,遇到事還是要親自來過問。


    劉季述威嚴地看了看眾人,說道:“國宴的安排是按成例,請諸位遵循。”


    這分明是要讓渤海國使臣讓開。問題是事已至此,大封裔這時想要回頭也很難,就象兩軍對陣,隻能奮勇,不能退怯,索性堅持道:“請軍容聽我申訴。比如家中有十個兒子,拜年時一定要讓長子帶頭,對不對?不管成例如何,今天是迎新國宴,使臣要給皇帝拜年,理應大國在前,小國在後。如果不分大小,胡亂進殿,成何體統?”


    劉季述一時無言以對,他可以對皇帝發威,卻也知道對外不比對內,這是事關整個大唐臉麵的時候,不好在使臣麵前亂說話,這時候還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降低到奴才的位置上,說道:“既然大封裔王子堅持已見,且容咱家去和太子殿下商量。”


    又過了些時,劉季述再次出現在偏殿門口。他不再和大家打招呼,拉著長臉,冷冷地說道:“傳太子口喻,新羅國使臣左側進,渤海國使臣右側進。時辰已到,不許再爭!”


    這顯然是太子想出來的一個折衷的辦法,兩國使臣同時進殿,雖然左右還有分別,大封裔也算打了勝仗,不能再爭了。兩人一左一右,同時走進去,分別在左右兩邊首席上就座。其實右邊的首席曆來是吐蕃國的位置,現在因為吐蕃國沒有正式使臣在場,就讓渤海國占了首席。吐蕃國的代表隻是一個在長安求學的學生,而且吐蕃此時國力衰退得幾乎亡國,他也不敢相爭,隻能屈就。


    金成烈保住的不僅是麵子,而且是大唐出手相救的希望。宴會之後,金成烈連夜召見新羅國常駐長安的使臣崔致遠,讓他立即寫一篇感謝皇帝的奏折,把這件事誇大成大唐皇帝對新羅國的格外恩寵,為進一步請求皇帝出兵救援新羅國造輿論。


    崔致遠,字海夫,號孤雲,新羅國玉京沙梁郡人,十二歲告別父母,隻身一人隨商船泛海西渡,自費到大唐求學。崔致遠告別父母時,他的父親告誡他說:“十年不第進士,則勿謂吾兒,吾不謂有兒。”崔致遠到大唐之後,不忘父親的告誡,如饑似渴地學習大唐文化,在大唐乾符元年考取賓貢進士。所謂賓貢進士,是唐朝在科舉考試中專門為外國人和周邊藩屬國學子設立的學位。賓貢科所張之榜放在進士科榜之末。崔致遠便是賓貢進士榜上的佼佼者,一直在大唐做官。


    崔致遠得到金成烈的指示,立即上了一道感謝大唐皇室讓新羅國繼續享首席的表章,表中寫道:


    “臣僅按渤海之源流也,句麗未滅之時,本為疣贅部落,靺鞨之屬,麗繁有徒,其名粟末小藩,嚐逐句麗內徙,其首領乞四比羽及大祚榮等,至武後臨朝之際,自營州作孽而逃輒居荒丘時稱振國。時有句麗餘燼,勿吉雜流,梟音則嘯聚白山,邸義則喧張黑水。始與契丹濟惡,旋與突厥通謀……”


    這道謝恩表,想要通過貶低渤海國,來保持新羅國在大唐皇帝心中的首席地位,從中可以看出新羅國和渤海國之間的對抗和彼此藐視,由來已久,根深蒂固。


    大封裔參加國宴之後,心情很是愉快。新年宴會上能和新羅國平起平坐,是他此行最快樂的事。多少年來,新羅國都是以藩屬國首位自居,現在這個成例終於被大封裔給打破了。渤海國終於獲得了與海東第一大國相稱的國際地位,這比在戰場上打敗新羅國更令人鼓舞。他也連夜給大唐皇帝寫一道謝恩表,表中寫道:


    “臣忝當海東盛國大使,朝賀如儀,蒙皇家垂愛,金殿賜宴,前排就座,右領先入,名符其實,萬眾歡呼。新羅小兒,不恥來爭,有失觀瞻,自成笑柄。察半島小藩,地不過千裏,人不足百萬,垂死之鯽,將斃之蛾,竟嘯喧於聖殿,自羞於階前,何其猥也……”


    大封裔的表文,對新羅國極盡嘲諷挖苦,反映出渤海國對新羅國的輕藐和歧視,由此也暴露出兩國關係的敵對和緊張。新羅國所擔憂的,不僅僅是國內的叛亂,也有對渤海國的恐懼。渤海國不僅要準備應付契丹的騷擾,還要準備和新羅國對抗,偏安一隅的局麵還能維持多久呢?


    大唐太子李裕看了兩個藩國使臣的謝恩表章,覺得兩藩爭鋒如此激烈,對大唐有害無益,就把兩國使臣請來做安撫。就象兩個兒子有了爭議,家長應該出麵調解。


    大唐太子李裕居高臨下,勸道:“自大唐開國以來,新羅國恭敬孝順,有目共睹。渤海國為大唐拱衛海東,堪稱盛國,也是天下皆知。如今中原不寧,皇家正要百藩共濟,豈能坐視兩國有爭。望卿等以大局為念,勿再相持。”


    大封裔知道大唐皇室不肯讓新羅國太沒麵子,現在太子做出一視同仁的姿態,也是渤海國的一大勝利,就順情奏道:“臣謹遵太子殿下教誨,願與新羅為友鄰。”


    金成烈也知道現在新羅國內外交困,再想保持藩屬國領袖地位也是很難,況且排座次僅僅是榮譽之爭,得到大唐的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接受調解才是明智的,也順情奏道:“臣願遵太子殿下指教,恭順大唐,善交渤海。”


    一聲爭執平息了,雖然隻是表麵上的平息,也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大唐太子可以自認為一言九鼎,新羅國鴻臚卿可以自認為仍是首席,渤海國王子也可以自認為把新羅國羞辱得可以了。有時候外交上的皆大歡喜,可能掩蓋了真實的對抗,此例便是一證。此後渤海國和新羅國的較量不僅無減,而且有增。


    大封裔討封成功,又爭到了和新羅國並列的榮譽,高高興興歸國了。來時走的是陸路,遭到幽州土皇帝劉守光的騷擾。回程時就從長安奔登州,準備走海路歸國。他以為河南山東都是宣武節度使梁王朱溫的地盤,會比幽州的土皇帝好一些。而且來時得到朱溫派兵護送,回程也應該會得到他的關照。可是,當他來到河南地界,路過汴梁時,卻被朱溫扣住。


    大封裔問道:“東平王為何不讓本王子回國?”


    朱溫笑道:“請王子稍候些時日,拿到皇帝詔書再回國不遲。”


    大封裔道:“我已經獲得鴻臚寺回文,上麵有皇帝口喻。”


    朱溫道:“那是宦官假傳聖旨。現在皇帝正在蒙難,本帥要派兵前去解救。”


    不過後來由於李曜插手,朱溫並未去成長安,但他好歹還記得有大封裔這麽個人在,難得的作了次好事,上表為他討來了一封真正的詔書。其實當時長安並未安定,李曜當時事務繁忙,對此事也未曾上心,還是崔胤當時把這事給辦了,以討好朱溫。


    大封裔回到上京,向成王大瑋瑎述職道:“臣往來數月,親曆幽州、汴梁、洛陽、長安等大都市,所到之處,城郭毀棄,田地荒蕪,村莊凋敝,百姓饑寒,悲慘已極,輝煌燦爛的大唐國已不複存在。雖未見到天子龍顏,萬幸討得冊封詔書,總算不辱使命。”


    成王大瑋瑎感慨道:“黃巢亂國之後,大唐國一蹶不振,萬裏江山轟然坍塌,實在令人痛惜。眾卿要以大唐國為鑒,常常溫習一下先朝安王大虔晃帶回來的劉允章《直諫書》,謇惕九破八苦,勤政為國,堅守正道,勿使亂臣賊子有機可乘。”


    大內相朱承明奏道:“現在南海府和鴨綠府卻有件大事刻不容緩。新羅國發生內亂,甄宣在光州稱王,梁吉在原州稱王,金弓裔在鬆嶽稱王,有大批難民逃入我境。這三個反王還都想借渤海國之兵稱霸半島。兩府都督不知該如何應對,請我主速作裁決。”


    成王大瑋瑎道:“新羅內亂,不關我事,隻可隔岸觀火,不可介入其中。他們誰王誰寇,且隨天意。至於難民來投,是天意使百姓歸我,要妥善安置。”


    朱承明奏道:“新羅難民聚集在東南二府,使二府人口驟增,隻怕會生出禍患。臣以為,可以把難民分散到夫餘府和長嶺府安置,每戶發給安家費五兩銀,由國庫撥付。”


    成王大瑋瑎道:“這樣一來,就絕了新羅難民重返故鄉之路,永遠成為孤王的子民。這主意很好,準奏。”


    朱承明領了成王聖教,立即讓仁部(相當於大唐戶部)派出專職官員安排新羅難民。


    在轉移到夫餘府的新羅難民中,有一對夫妻帶著三個孩子,男主人姓張名秀實,本是新羅國大古城一個獵戶,頗有些武功,是遠近聞名的勇士。後高句麗王金弓裔對他早有所聞,就派人來召他從軍。張秀實雖然是個獵手,卻也有幾分愚忠,認定了金弓裔是新羅國的亂臣賊子,不肯應召,就隨著難民逃到渤海國來了。本想在鴨綠府安家落戶,卻不料被渤海國仁部官員強行遷移到夫餘府仙州鵲川縣安置。


    夫餘府有夫州和仙州,下轄扶餘、布多、顯義、鵲川、強師、新安、漁穀各縣,雖然有大草原的飛禽可以獵取,卻沒有高山森林,沒有野獸可打。這就讓以狩獵為生的張秀實有些失望。過了半年,到了年末,別人都既安家又安心,張秀實卻越來越煩燥。煩燥人的頭上有一團晦氣,隨時會招來飛災橫禍。


    這天該著有事。張秀實冒雪出去一天,隻打回來一隻野兔,心情鬱悶已極,走到自家門前,見有許多人在圍觀。張秀實撥開眾人上前一看,原來是兩名衙役正在把妻子推倒在地。張秀實當即火起,上前三拳兩腳,就把兩名衙役打得滿地亂滾。


    衙役大叫道:“反了反了,新羅小子反了!”


    張秀實揪住衙役衣領喝道:“你再敢罵,叫你個滿地找牙!”


    衙役掙脫,邊跑邊叫道:“張秀實,你想造反,你等著!”


    張秀實扶起妻子,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妻子哭訴道:“還不是衙役來催稅,說要欠一罰十。”


    張秀實恨恨地說道:“原先說安家費給五貫錢,卻隻給了兩貫,這事他們為何不說?再要來逼,某就與他拚了!”


    圍觀的也有許多新羅人,就紛紛議論起來。原來,仁部按戶撥付的安家錢,發給都督府是五貫,到了州剌史衙門就變成四貫,到了縣令衙門又變成三貫,發到難民手中就變成了兩貫。兩貫錢也是渤海國官府對新羅難民的關懷,也足以讓難民感恩戴德。可是隨後來征人頭稅卻讓尚未安定下來的難民有些難以招架。幾乎所有新羅難民都成了抗稅不交的刁民。現在張秀實打了催稅的衙役,立即引起共鳴,許多年輕人就和張秀實相約,衙役再來催逼,就以武力相抗。


    可是,官府的尊嚴和威力可不是一兩個衙役那麽簡單,第二天一早,鵲川縣令就帶著五十名衙役來抓暴力抗稅的張秀實。昨日相約抗稅的年輕人聞風而來,有上百人之眾。一場真正的暴力衝突就這樣發生了。百名新羅青年雖然沒有正規武器,卻也有各種工具,當時就把五十名衙役打得落花流水。


    次日,州剌史帶著二百名衙役來包圍了村莊,指名要反賊張秀實出來投降。村中有新羅難民百餘戶,男女老少不下五百口,這時全都集合到張秀實身邊。這場搏鬥持續了半日,剌史大人留下二十多具士兵的屍體,撤兵而去。新羅難民打掃戰場時發現有五十多名男女老幼喪命,張秀實的妻子和兒子全都慘死。


    張秀實既悲忿又悔恨。弄成這樣局麵,都是因自己而起。明日都督領兵來鎮壓,豈不是要讓全村難民被斬盡殺絕嗎?他左思右想,知道這樣對抗下去是死路一條,要想鄉親不死,必須由自己承擔起來。怎樣承擔呢?如果去投案自首,必死無疑。如果逃走,或許還有活路。可是自己逃走了,鄉親還是要遭殃。唯一的辦法就是集體逃亡。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張秀實一呼百應,男女老少連夜向契丹逃去。


    夫餘府都督吳連山得知鵲川縣發生了難民暴動,正要率兵鎮壓,卻又得到張秀實率眾逃亡的報告。渤海國的百姓逃往契丹去了,這就成了國際糾紛。雖然騎兵完全可以把逃跑的人追捕回來,可是外府都督沒有權力自作主張越境追捕人犯。吳連山立即向上京發出快報,請朝廷定奪。


    這天早朝,大內相朱承明奏道:“夫餘府都督有快報送來,說有新羅難民聚眾投向契丹國去了,是否需要追趕捕,請基下定奪。”


    成王大瑋瑎聽了大內相的稟報,降教道:“讓大封裔去契丹國交涉,請他們遣返。如果難民不肯回來,也不必強製。但是張秀實打死衙役罪責難逃,必須把他抓捕歸案,繩之以法。”


    鴻臚司卿大封裔知道,向契丹追討逃亡者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特意選在臘月初,以喜迎新年的名義,去契丹國提出遣返難民的要求。順便帶著五張貂皮,準備獻給契丹大可汗。哪知這天過了遼河,進入契丹迭剌部的地盤,被迭剌部的騎兵截住。


    騎兵頭領喝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何闖入我契丹人的草場?”


    大封裔應道:“本官是渤海國使節,要去拜訪你家大可汗。”


    頭領道:“這裏是迭剌部地盤,你要先去拜見我部大人。”


    渤海國使節大封裔跟契丹騎兵來拜見迭剌部頭人。這位頭人姓耶律名阿保機,是迭剌部夷離堇,同時又兼任著契丹國於越,也就是全國兵馬大元帥,地位僅次於大可汗。他現在正準備去臨潢府參加契丹八部頭人會議,去競選新任契丹大可汗。契丹大可汗是由八部頭人選舉產生,任期三年,可以連任。這種改朝換代即不同於政變,也不同於禪讓,是非常獨特的選舉製度。自從大唐天寶四年遙輦迪輦俎裏被選為大可汗以來,雖然仍是三年一選,卻一直是遙輦氏代代當選。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冊封遙輦迪輦俎裏為鬆漠都督,至今已傳世九代。現任可汗遙輦痕德堇已經連任六年,今年又是改選之期。以阿保機在契丹國的地位,完全有把握當選為新任大可汗。


    阿保機問道:“請問渤海國使節為何要拜訪大可汗?”


    大封裔道:“一是為了祝賀新年,二是為了討回一批難民。”


    阿保機問道:“難民是怎麽回事?”


    大封裔就把張秀實殺人潛逃的事說了一遍。


    阿保機道:“如果難民進入契丹國,一定會從迭剌部入境。請你稍候,我讓下麵查一查。”


    次日,阿保機向大封裔說道:“我已經查明,確有一批難民來到契丹國。漢人說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新羅難民來投契丹國,表明契丹國是人心所向,這是契丹國發達興旺之象征。我已經把他們安置下來。你就不必操心了。”


    大封裔道:“如果是普通難民,可以順其自然。可是張秀實有殺人大罪,必須捉拿歸案。請大人務必協助才好。”


    阿保機道:“我不能信你一麵之辭,讓張秀實來和你對質。”


    張秀實應召來到。阿保機問道:“你是否殺了人?”


    張秀實道:“要是放手廝殺,我能以一當十。因為對方是衙役,我才手下留情,否則不知會殺死多少。當時雙方打鬥,互有死傷,也是難免。我的妻子兒女全都慘死,又該向誰追究?”


    阿保機聞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能以一當十,是好漢子!從現在起,你是我的侍從衛士,下去換身新衣服吧!”


    張秀實叩頭謝恩,轉身下去更衣。


    大封裔臉色難看起來,道:“夷離堇這樣做,恐怕有損兩國交情。”


    阿保機笑道:“使節言重了。小小一個侍衛,會妨礙兩國交情嗎?請使節轉告你家國王,張秀實已經是我的侍從,不便交給貴國論罪。”


    大封裔心想,這裏是迭剌部的地盤,我和他有理也說不清,不如到臨潢府去同大可汗講理,就說道:“張秀實可以放一放,本使節還有賀年禮品送給大可汗,必須去臨潢府。請夷離堇給個方便。”


    阿保機道:“我也正要去臨潢府,我們可以結伴同行。”


    來到臨潢府的時候,全城正在戒嚴。因為八部頭人要來選舉新任大可汗,是契丹國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要防止發生意外事件。而且這時老可汗痕德堇正在病中,為了安定民心,也要實行戒嚴。大封裔被安排在賓館中,不得隨意行動,如同軟禁。阿保機每天和八部頭人商議大事,無暇顧及其他。渤海國使節好像被他遺忘了。


    所幸的是這賓館裏還住著一位盧龍節度使的使節劉興華,兩人閑著無事,就海闊天空地胡聊起來。開始時,兩人都有故事可講。後來漸漸地變成劉興華來講,大封裔來聽了。因為盧龍使節劉興華講的都是渤海使節大封裔聞所未能聞的中原最新消息。


    渤海使節就把一些新聞用心記下來,準備回國時講給成王聽。就算不能討回張秀實,把這些大唐最新消息帶回去也算不虛此行。


    這次契丹八部頭人來臨潢府舉行會議,要選舉出新任大可汗。阿保機是誌在必得,他一到臨潢府,就緊羅密鼓地和各部頭人分頭會談。他很快就發現,其實各部頭人早就有意選他,而且宗親中早已有人在替他遊說拉票,一個是耶律氏家族的耶律海裏,一個是遙輦家族的遙輦海睦。這兩個人是耶律氏家族和遙輦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政治傾向,決定了阿保機今年必勝。


    阿保機是三年前接替叔父出任大於越的。這三年當中,大可汗痕德堇常常臥病,阿保機實際上早已把大可汗和大於越的責任和權力集於一身,而且抓住時機,充分地運用手中的權力,作出了許多讓人讚歎的大事。他天生是統帥之材,調動八部兵馬如同驅牛趕羊,指揮千軍萬馬好似兒童遊戲。三年來,他頻頻向外擴張,先後征服了東部奚人和西部奚人,把黨項人驅趕到賀蘭山以西,還多次越過長城大肆劫掠河東河北,使契丹人的勢力範圍不斷擴張,人口和牛羊成倍增加,


    阿保機的卓越才幹和政績戰績,都讓部眾歡欣鼓舞,他的威望已經不在大可汗之下。現在他又把剛剛從代燕之地劫掠來的財物,慷慨地分贈給各部要員,更是進一步攏絡人心。八部頭人還沒等會議開始,就已經認定阿保機必是新可汗無疑。就連遙輦氏家族的頭領們,也都向阿保機靠攏過來。遙輦海睦是宗室頭領,主動向各部大人遊說,懇請大家勸諫痕德堇大可汗讓位於阿保機。


    再過三天就要舉行會議了,阿保機又在在於越府中設宴招待各部頭領。向眾頭領說道:“我契丹人自大賀氏立國以來,已有三百餘年,三百年來,各部同心,躍馬鬆漠,開疆拓土,威震一方。如今大唐氣數將盡,正是我契丹人稱雄於世的大好時機。今秋又逢大選之期,願長生天賜給我們一位英雄可汗,帶領八部健兒縱橫天下。請大家和我同敬長生天一杯。”


    耶律海裏帶頭應道:“我契丹國自耶律阿保機擔任大於越以來,統率八部兵甲數十萬,西擊回鶻,北征室韋,聲威赫赫,無人能敵。隻可惜大可汗疾病纏身,拖累了大於越,不然我契丹鐵騎早就踏進中原了。今年大選之期在即,是我契丹部眾擁立新主,造福萬代的關鍵時刻。我願代表遙輦氏家族,推舉阿保機為大可汗。請各位與我同舉!”


    阿保機故作謙遜道:“痕德堇大可汗連任兩屆,六年來嘔心瀝血為國操勞,雖無顯赫大績,卻也沒有重大失誤,如今又在病中,若將他選下去,我於心不忍,還請各位大人從長計議。”


    遙輦海睦道:“大於越不忍心讓痕德堇大可汗難堪,真是君子風範。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趁現在還沒有選舉,我們去勸說痕德堇大可汗主動讓位,算他光榮引退,豈不兩全其美!”


    眾頭領道:“這個辦法好,我們現在就去見大可汗。”


    這時忽有宮中內侍到來,說:“大可汗病危,請各位大人快去見駕!”


    阿保機聞言,心中暗暗高興,趕緊向大可汗宮中跑去。大可汗痕德堇已經處於彌留之際。見眾頭領到來,就掙紮著伸出手來,示意阿保機近前,拉著阿保機的手,繼繼續續地說道:“我已經行將就木,可汗大位要由德高望重者居之。大於越英雄蓋世,眾望所歸,無須選舉,可以禪進!”


    阿保機跪在大可汗病塌邊,說道:“大可汗的美意,阿保機萬分感激。可是選舉製度是先輩所立,今人豈能更改。臣下願遵從選舉結果,擁立當選者繼任大可汗。”


    痕德堇張了張嘴,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他感到很疲倦,漸漸地合上雙眼,好像在聽臣下們的議論。臣下們沒有注意到大可汗的臉色已經由黃變灰,由疲變僵。他們全都把目光投向阿保機,七嘴八舌地勸說阿保機接受大可汗的禪讓。


    遙輦海睦向阿保機叩頭道:“今日八部頭人都在這裏,我等願遵痕德堇旨意,擁戴阿保機繼承可汗大位。”


    阿保機拉著海睦,說道:“沒有經過選舉,阿保機不敢從命。”


    耶律海裏把大可汗的旗鼓捧到阿保機麵前,說道:“天意如此,望大於越不要再推三阻四,否則就冷了大家的心。”


    阿保機道:“既然是大家誠意擁戴,我就暫做三年大可汗。”


    大家這才笑道:“早該如此,何必讓我們求了半天。”


    再去看痕德堇時,隻見那位大可汗已經停止了呼吸。阿保機就在痕德堇的靈前,接過了象征契丹國最高權力的大可汗旗鼓,接受了大可汗的職位。接下來,就操辦痕德堇的葬禮,籌備明年正月初五的柴冊大禮。按著貫例,選舉大可汗的同時,還要選舉新任大於越。可是阿保機卻絕口不提改選大於越,不動聲色地把兩權合一了。


    前文有述,柴冊禮是契丹大可汗的登基儀式。按照貫例,是要請求大唐皇帝冊封,還要邀請各國使節來參加的。阿保機向各節度使和各鄰邦國發出邀請。渤海國和盧龍鎮的使節已經在臨潢府,自然就要留下來參加大典了。這是契丹人最隆重的節日,渤海國使節這時隻能表示熱烈祝賀,把難民問題放在一邊,興致勃勃地參加柴冊禮。


    這一日,契丹國新任大可汗的登基儀式,在臨潢府郊外的雪野上隆重舉行。契丹大可汗和渤海國王一樣,要得到大唐皇帝冊封,才算名正言順。另外,現在他們也采用的是大唐年號。


    儀式開始時,阿保機被各部大人和文武百官簇擁著,來到木柴搭成的祭天壇下,入再生室,行再生儀,行拜日禮,表示從此獲得新生,有鯉魚躍龍門之意。再乘馬,由其母族中的長者執韁在前,侍從護衛在後,緩緩走向高崗。途中,阿保機放馬奔馳,並且故意從馬上跌下來。長者和侍從上前用氈子蓋在他身上。然後他再上馬走上高崗,立馬凝視。部眾向高崗上叩拜歡呼。侍從走下高崗,代阿寶機傳話道:“我德微下,諸位何不另選賢德?”


    眾答:“可汗德高望重,臣等欽服。”


    侍從回高崗上說與阿保機,然後又走下來代表阿保機問道:“你等願聽我差遣嗎?”


    眾答:“惟命是從!”


    侍從回稟於阿保機。阿保機再乘馬回到柴壇下,點燃柴壇,火焰衝天。阿保機叩拜長生天,眾臣隨著叩拜。


    儀式結束了。接下來有三天歡慶活動,天天有歌舞,夜夜有盛宴,渤海使節還是沒有機會說話。等到第四天,大可汗宮中內侍來通知渤海國使節,說:大可汗已經到八大部巡視去了。


    大封裔著急起來,問道:“我這件事還有誰能答複?”


    內侍說:“新可汗登基,所有大臣都隨駕出巡去了,隻有我這樣的侍從留在臨潢府,沒有人能管你的事。”


    渤海國使節大封裔無奈,隻好追著王帳走,好在阿保機走了沒多遠,便聽見自己謀臣回歸的消息,而且同行的還有大唐天使,當下命令王帳暫停,也不換地方,準備就地接受冊封。


    而大封裔這個百折不饒的渤海國使臣,也在大唐天使馮道宣布對耶律億冊封之時,緊趕慢趕地來了……


    馮道聽完,心中忽然想起老師曾經給他提過的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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