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雖過,紛紛揚揚的大雪仍舊鋪天蓋地地落下。這雪,給表裏河山的河東大地披上一層銀裝,又好像在預示著什麽。山巒起伏之間,風卷雪,雪挾風,掀起陣陣寒潮。這驟然而來的暴風雪,也仿佛在預示著這新的一年,定是難以平靜的器局。


    這場大雪來得猛烈,它竟然下了整整一個冬天。東起渤海,北至契丹,由關東中原又到河東關中各地,處處冷得出奇,雪也下得與往常不同。時而是零零散散飄著的細碎的雪花,時而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大片鵝毛。或星星點點,或鋪天蓋地,白皚皚,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巒、河流、道路、村舍,全都變成了渾然一體的雪原,到處都是銀白色的清涼世界。雖然偶而也會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陽隻有慘淡蒼白的一絲溫柔,卻沒了平日的亮麗暖和。以致山村裏的老百姓,一個個都鑽到屋子裏,貓在炕頭上,誰也不肯輕易出門。


    可是,就在這天寒地凍,風雪彌漫的時刻,卻有一支馬隊,沿著冰封的山路,艱難而又堅決地向前行進。


    這一隊騎兵來得特別,他們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隊伍的中間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將領。此人看來約莫三十來歲,雖是寒冬時節,仍穿著一身玄色冷鍛甲,縱然外頭套了身猞猁皮鬥篷,仍給人一種異常地冷峻。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臉上,雙眉緊皺,小胡子下兩片嘴唇緊緊抿著,整個人看來毫無表情,也就透著幾分高傲和冷漠。


    護衛在他前後的,約莫有百餘名騎兵,這批騎兵身穿瘊子甲,外麵還披著狐毛領的羔皮大氅。從他們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桀驁不馴的架勢就知道,這必然是一支“驕兵”,同時,估摸也是這員將領的牙兵。


    走在那位將領身邊的,是兩個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職也不算太高,文縐縐的,舉止顯得格外謹慎,看樣子不像是出自高門貴第之家。


    在瘊子甲騎兵隊伍後麵,還跟著一大群兵丁,約摸有三四百人的樣子。


    這一行人似是從南邊河中方向而來,而此處是陰地關以北,已經是大唐北都太原的地界。他們在一座風雪彌漫的山神廟前停住了馬。


    打頭的牙兵四外瞭望一下,簡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溝壑。他連忙招呼隊伍停了下來,自己跑到前邊去打探路徑。馬上坐著的那位青年將領也不說話,用手按了按腰間冰冷的橫刀刀柄,仰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在那位將軍麵前翻身下馬,就地抱拳一禮道:“節帥,俺們走到絕路上來了,這好大的風雪,前麵三四十裏地大概也難找到宿頭。末將見這裏有個破敗的山神廟,香火估摸早就斷了,連個人影都沒有。還請邠帥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這裏宿營?”


    那位被稱作節帥的將軍沒有回答牙兵的問話,卻轉過頭來,對那兩個文官道:“喂,錢立鵬,蔡蘊康,你們二位是來押解我的,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你們倒是快發話呀。是走,是停,本帥悉聽二位的吩咐。”


    錢立鵬和蔡蘊康兩人一聽這話,連忙翻身下馬,在那位節帥的馬前抱拳跪下。叫錢立鵬的賠著笑臉說:“喲,邠帥,您老這話某等可擔當不起。就是折盡了某等的草料,某等也不敢聽到節帥這樣說話。節帥要說走呢,咱們這就緊緊地跟在後邊;節帥要是說不走了,某等立馬兒給節帥收拾住的地方,全憑節帥的吩咐辦。再說了,大王的教令隻是要某等好好地服侍節帥,讓節帥能平安順溜地回太原去參加大王的壽筵,左右還有個把月之久,大王也並沒有限著日子……節帥怎麽說,就怎麽好,某等謹遵節帥的旨令。”


    那邠帥眉頭一挑,冷笑著說:“是嗎?我說話還有這麽大的分量?”


    錢立鵬和蔡蘊康偷眼瞟了一下邠帥,立刻被他那寒光閃閃、像利劍一樣的眼神鎮住,嚇得他倆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多說什麽了。


    這位節帥的脾氣是有點兒大,這幾日心情又明顯不好得很,怪不得誰見誰怕。因為他身份貴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與之相比的。他就是晉王李克用養子排行第九、如今貴為靜難節度使、統率三萬五千大軍鎮守邠寧重鎮的李嗣昭。


    這位邠寧節度使李嗣昭,可以說是威名顯赫,聲震天下。他原本就是晉王麾下大將,多年來戰功赫赫,深得晉王信任,自打那年秦王以河中節度使身份平定關中亂局,他便以功升為靜難節度使,執掌這關中雄藩大鎮。關中四節度之中,除了如今已經執掌朝政的河中節度使、秦王李存曜之外,便以他麾下兵勢最雄。


    關中四鎮算來都是河東附鎮,但因河中勢大,秦王又素來為晉王所器重,在掌控朝廷之後,實力日漸雄厚。兩戰而定鳳翔、兩勝中原諸侯之首的朱溫,奠定了“關中王”的地位,近來更是平定蜀中之亂,一舉將兩川收歸朝廷——當然實際是是為他自己所有——如此一來,其實力更是直接超過晉王主鎮河東、大同,稱雄天下。


    原本關中四節度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審曆來交好,但因著這實力變化,晉王偏偏又還健在,局勢便顯得詭異起來。


    聽說晉王第三子李存勖年滿十五之後,晉王對其頗有栽培,看來是欲在李落落和李廷鸞接連遇難之後,將他當做了繼承人。而關中四鎮的形勢,則讓晉王感到不安,所以才弄出了這麽一出由晉王府下令,命關中四鎮節度使趕來太原,赴晉王壽宴的戲碼。


    無論四節度心裏如何糾結,也無論四節度此時手邊有多少緊要軍情、公務,晉王一道教令頒下去,他李嗣昭就得馬上回來赴宴。那教令上寫得明明白白,讓他隻帶不超過五百名護衛,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多帶一個人;而且這教令還不是直接交給李嗣昭的,而是通過靜難節度使府的監軍向他宣布的。這其中的道理緣由,不說他也知道,當然也確實不必說、沒人說。


    對他的這位義父,李嗣昭是太了解了。李克用並不是特別小氣的人,平時對自己的養子們也算得上夠好,隻是現在情勢不同了,正陽的實力膨脹得太快!區區兩三年時間,就從一個小小的河中,刷地一下一躍而起,直接超過河東主鎮!從戰績上來說,朱溫能打到太原城下,卻被正陽輕鬆擊敗,現在還搞不定自家後院由正陽扶持起的王師範,那麽換句話說,如果正陽想打太原……


    而自從上一次太原再次被圍之後,聽說晉王的身子骨就比以前差了不少,頭痛之症越發難以克製,不少人對晉王的健康情況都有所懷疑,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李嗣昭又能怎麽著呢?所以,他在從西邊回來的這一路上,就隻好拿這些牙兵們撒氣。其中碰釘子最多,挨訓挨得最多的,還是錢立鵬和蔡蘊康兩個人。他們倆是奉了“王命”的人,不找他們的碴兒又去找誰呢?


    錢立鵬和蔡蘊康兩個人都是小不拉幾的官,在李嗣昭麵前,他們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來時,晉王給他們下了教令,說是要他們“平安”地“護送”節帥早日進京。什麽是“平安”?怎麽做才叫“護送”?不就是要他們“看”好邠帥,不能讓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讓他和別人串通嗎?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呢?


    誰都知道關中四帥私交極好,萬一他們結伴同行,就算每人隻帶五百牙兵,那也有兩千人馬,萬一生事,也是個麻煩。而更麻煩的則是怕他們串通一氣,結成攻守同盟,那就糟了。隻是,誰又敢不要腦袋,把這事給挑明了呢?晉王那“護送”的意思其實是“押解”,但這話教令上既然沒寫,誰也不敢照這個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說,你怎麽知道,人家四大節帥回到太原城裏是個什麽局麵呢?興許人家父子幾個一見麵就會拚刀子;也興許人家根本沒把事情鬧發出來,甚至那能言善辯的十四郎君一番話說出來,大家夥就重歸於好了。


    總而言之啊,這全是晉王和四大節帥的事,別人是管不著的。錢立鵬和蔡蘊康屁大的人物,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論路上出了什麽事,他們是不說不行,說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結不行,巴結得太緊了也不行;光說好聽的不行,說了邠帥不受用的話更不行。總之,他邠寧節帥李嗣昭要想找你的錯,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辦法,是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問,想撒氣就任他邠帥使勁地撒好了。


    李嗣昭見他們都蔫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身邊跟著的牙兵,緊跑兩步在他的坐騎麵前抓住韁繩。李嗣昭沒說什麽,翻身下了馬,活動了一下有點發麻的腿腳,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對著錢、蔡二人又說上了:“不是我要發作你們,有些話我不能不說。我知道你們是奉著王命來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對二位禮敬有加,這才是我的本份。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們說了算,而且咱們還必須住在驛站裏。因為這是晉王定下的規矩,你們得聽,我也一樣得聽。今個天色晚了,你們說要在這裏住,我也就隻好依著。這是你們自己說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們來裝好人、送人情什麽的。這個鬼地方,前不巴村後不招店的,你們就不怕我在這裏生事,或者是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都不怕,我李嗣昭怕的什麽?”


    在李嗣昭發作他們倆的時候,錢立鵬和蔡蘊康一個勁地賠著笑臉,一聲也不敢吭。直到李嗣昭說完了,錢立鵬才小心翼翼地說:“邠帥,您老聖明,某等也是奉差辦事,身不由己啊。某等隻不過是小小的王府文書,某等的上邊,還有那麽多官、使……離晉王更隔著三十三層天兒呢。上邊說的話,某等敢不聽嗎?好歹您老體恤著點某等,咱們平平安安地去到太原。等您給大王拜了壽,某等的差事也就算辦完了。再往後,某等沒準還要仰仗節帥,承節帥的光呢。”


    李嗣昭聽他說得可憐,自己一肚子的氣也發作完了,這才跟著那群牙兵們走進了山神廟。


    這個山神廟坐落在陰地關外一座山頭上,居高臨下,俯瞰萬山。廟裏的人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跑光了,隻留下個空空的廟院。不過,房子倒沒有怎麽破壞,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還發著亮光,隻是殿裏的陳設卻早被洗劫一空。這一大幫人剛要走進大殿,“呼”地一下,驚飛起躲在房頂和梁柱上的野鳥。蔡蘊康手疾,一抄手就抓住了兩隻。他上前來笑著對李嗣昭說:“邠帥,您看,托您老的福,還真是沒有白在這裏住。待會兒,某等就把它烤熟了,給邠帥下酒吃。”


    李嗣昭沒有理他,卻向外邊的人吩咐一聲:“快,把院子裏的雪給本帥收拾幹淨了,廊沿下的欄杆拆下來烤火。錢立鵬、蔡蘊康和我住大殿,牙兵們住西配殿,步兵們住在東配殿。”


    外邊的人答應一聲,各自分頭幹了起來。突然,東配殿裏有人大叫一聲:“媽呀!”隨著喊聲,又從裏邊跑出來幾個人。這些人跑得慌忙,幾乎與李嗣昭撞個滿懷。李嗣昭見狀一聲怒喝:“混賬!瞎鬧騰些什麽?”


    “回節帥,這,這兒發現了一具屍體,還是個女的。”


    李嗣昭怒道:“手底下沒粘過血的嗎,個把屍體能把你們嚇成這樣!”不過他也知道他們隻是猛不丁看見女屍,這才嚇毛了手腳,所以還是跟著他們來到東配殿。


    一到這邊,果然看到牆角裏蜷縮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不過,她的臉太髒,看不清模樣,大約隻有十四五歲吧。隻見她身上穿著一身用藍線繡著邊的青土布布衫,光著兩隻腳丫,用一根布條把鞋子貼著前後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為這樣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臉很難看,凍得烏青發紫還帶著點灰色,像是在哪兒蹭了一臉的香灰。一群兵士圍在她的身邊,一個個被著手,品評著,議論著。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氣、又怕髒了手,誰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


    李嗣昭拿眼角瞧著他們,冷冷一笑說:“哼,你們也算是所謂邠寧精銳?我李嗣昭帶的兵,這十來年打了不知道多少仗,隨便一仗下來都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瞧瞧現在,區區一具女屍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了。真是膽小如鼠,給我提鞋都不配!——來呀,牙兵營的人何在?”


    “在!”


    “把她拖到廟外,扔得遠遠的。”


    “喏!”


    一個牙兵答應一聲,拖著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節帥,這小娘子怕是沒死透,某覺者,她胳肢窩裏還有點熱乎呢!”


    “什麽,什麽,有這樣的事?”李嗣昭有些意外,走上前來,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脈搏仔細地診視了一會:“嗯,是還活著。來,你們把她搭到大殿裏,放到火邊上讓她烤烤火,興許還能救過來。”李嗣昭久經戰陣,絕非什麽善男信女,但見死不救卻也是做不出來的。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那小娘子弄到大殿裏的火跟前,李嗣昭又命人燙了一碗他隨身帶來的清酒,翹開她咬緊的牙關灌了下去。不大一會兒,那小娘子的脈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會兒,鼻翅一張一合地好像有了氣,臉色也有點泛紅,隻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李嗣昭不再管她,坐在火塘邊上默默地想心事。牙兵們早把大殿裏打掃幹淨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發出陣陣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濺在火上,“滋滋”地響著,冒出悠悠的青煙。錢立鵬揀了一塊烤得焦黃的鹿肉,雙手捧著送到李嗣昭麵前。


    李嗣昭卻搖頭說:“你們吃吧,我這會兒一點兒都不覺得餓。你聽,他們在東配殿裏正喝酒呢,你們要是想去,就隻管去。放心吧,我不會跑,也不會籌謀什麽狗屁大計!”


    錢立鵬勉強笑了笑說:“邠帥,您老別太難過。卑職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大王隻派了我們兩個不成器的來接您,那是對您的信任,要真是不相信您了,就憑我們這兩塊料,在您麵前頂個屁用?所以依卑職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過不去,您得保重啊!”


    李嗣昭重重地歎了口氣:“唉,你說得也對。老錢哪,你們不要怪我李嗣昭的脾氣不好,我這是心裏難受啊!當初我等四節度,都是大王身邊的親信,衝鋒陷陣也好,出謀劃策也罷,哪點做得不夠了?何曾想,到了關中之後,離大王遠了,這情分啊,看著看著就好像薄了……其實哪裏薄了,我瞧著,定是有人在大王麵前進了讒言,才有今日這等局麵。”李嗣昭說著說著,竟已潸然淚下。


    蔡蘊康在一旁道:“邠帥,剛才老錢說的有道理。您是什麽身份,千萬不要太過於傷心了。某等知道,今年之所以興師動眾,除了大王壽誕之外,三郎正好十五,估摸著大王是要為他行冠禮了。三郎如今是大王親兒裏頭最年長的啦,加冠之事自然不能草率輕易,這才叫某等星夜兼程去邠寧請您老來參禮的。為的就是早一天把節帥接回太原,和諸位節帥商議得妥妥當當,把這兩件事都辦得更好。近來秦王又定了兩川,也是我們河東的風光大事,這情形下,兩件喜事可就更不能辦得馬虎了。您老一回太原,就不能歇著了,所以更要保重身體才是。”


    李嗣昭又是一聲長歎:“唉,落落和廷鸞都歿了,廷鸞之死還跟我李嗣昭脫不得關係,如今存勖就是大王嫡長子了,他要行冠禮,我還有什麽可說的,自然要來。隻不過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二位。你們要是想著自己是給河東辦事的,就給我說實話;你們要是想著這是辦的王差,是奉了教令來押解我這倒了黴的邠帥回太原挨罵受罰的,那就算我沒說。不但今天不說,從今以後,你們就把我當成啞巴算了。”


    錢立鵬和蔡蘊康一聽這話,頓時傻了眼。邠帥他……他要說什麽呢?


    錢立鵬和蔡蘊康他們正陪著李嗣昭說話,聽著這位邠帥越說越不可捉摸,他倆心裏吃驚了。錢立鵬的心思靈便一些,連忙道:“邠帥,您老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著我們倆有什麽心思瞞著您。其實晉王對您老真沒有一點見外的意思,要不怎麽能隻派了我們倆人來護送邠帥呢?邠帥今天有什麽話您隻管問,凡是某等知道的,斷不敢有絲毫欺瞞不說的道理。”


    李嗣昭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錢立鵬啊錢立鵬,你是給我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明白?你說晉王沒和我見外,那我問你:為什麽晉王在向我傳令前,先給了監軍宦官,難道我不知道監軍隻聽張承業的?再有,他又為何要命令河東本鎮戒嚴?他為什麽又命令大同那邊抽出兩萬人馬,趕到代州去集結待命?他不是在防備我,就是防備秦王,這又是為的什麽?”


    錢立鵬忙說:“邠帥,這您可是誤會了。自從前次黑朱三兵臨太原之後,三郎存勖就開始在大王的支持下處理整軍之事,這戒嚴是越發的多了,有時候汴梁那邊稍有消息,咱們河東就各地戒嚴,為的是時刻枕戈待旦,不忘危機。這一次大王過壽,聽說黑朱三那老小子頗有些想鬧出點幺蛾子的意思,三郎得到消息之後,也不光是命河東戒嚴,振武、天德等軍也不例外,就算太原城裏,也是將晉陽宮都封了!”


    “好,這一條就算你說得有理。那我再問你:早先我們關中三鎮的糧草供給都是秦王一手籌劃,他是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尚書左仆射嘛,他這頭銜上的差事就有負責供應我沙陀諸鎮軍糧一事,原先是三個月送一次糧的,可是,為什麽前不久大王卻親自下令,要由太原處置這事兒,結果太原收了權之後,卻改成按日供給,一次隻管十天?”


    “這,這,這卑職可說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蘊康忙說:“邠帥您甭多想。您瞧這大雪,糧食一旦走太原這邊,路途就麻煩了不少,不比當時秦王從關中調發,所以這一時供應不上,一次隻能是十日口糧,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住口!蔡蘊康,到現在你還敢跟本帥來這一手?告訴你,本帥不是好欺哄的!本帥是當今太子聖命之下,由鳳台鸞閣行文拜授的邠寧節度使,是奉王命赴宴的一方重將!可是你瞧,我卻隻能帶百名牙兵騎兵,剩下的還隻能是步兵,這算是一鎮節度使的儀仗?這裏邊的文章,你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們隻知有這麽幾百來個人跟在我的身邊,可是,我敢說,自從過了陰地關,出了河中地界進了河東,就在我們的周圍五十裏內,至少有五千鐵林軍在我們附近侯著。在我們的前邊,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著我的消息呢!他們正在一站一站地向晉王傳遞著我的行蹤,報告著我的動靜。別看今晚咱們在這裏住下了,可前邊驛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你們倆等著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們非得來‘迎接’我不可。因為他們怕萬一我這兒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們的腦袋!”


    李嗣昭越說越激動,他突然站起身來奔到窗前,手扒窗欞用力地搖晃著,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麵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臉上早已滿是淚痕,他不住地在心裏喊著,叫著,也在心裏罵著:是誰,到底是誰在大王麵前進的讒言?難道他不知道,眼下我李嗣昭可能奉命前來,不做抵抗,嗣源、存審也估計不會抗命,可是……正陽那邊呢?他這次雖然再次婉拒秦王封爵,可卻已經是“三辭而詔不許”,現在終於還是接受了,那他也是跟大王一樣的一字王了啊!如果大王把對付我的這種手段用在正陽身上,正陽會怎麽想?他手下的人會怎麽想?一旦正陽不從大王之命,大王又將如何?這是把正陽往絕路上逼,也是把大王自己往絕路上逼啊!


    原來他憤怒的主要原因,並非因為自己的處境,而是擔憂河東和河中的關係,說白了,是擔心李克用和李曜這對養父子反目成仇!


    麵對處在暴怒中的李嗣昭,錢立鵬和蔡蘊康二人哪敢開口說話?他們對望了一眼,又趕緊低下了頭。錢立鵬把火撥得更旺一些,目不轉睛地看著陷入沉思中的這位邠寧節帥。李嗣昭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此番決定聽命回太原前的那一夜,正陽的特使李巨川來見自己的時候……


    當時李巨川仍是那一副平而靜之的模樣,不帶煙火氣地對他說道:“邠帥,右相說了,無論邠帥如何決斷,他都能理解。不僅邠帥,延帥、秦帥二位也是一樣。大王終究是大王,隻有大王一聲令下,做兒子的豈能不遵?隻是這其中有一點,還請邠帥注意。”


    當時李嗣昭便問:“哪一點?”


    李巨川道:“眼下局勢,明眼人都清清楚楚,右相這幾年風頭太盛,太原那邊恐怕有人心頭不滿,某些流言蜚語,那是禁都禁不住了……隻是兩川新定,各項事務繁雜至極,大王還偏偏強令右相趕回太原赴宴,這即便是在朝廷之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滿。如今,即便是某這右相身邊的僚佐,也不知道右相最終會做何等安排,是奉命赴宴,還是婉言辭謝……但不論如何,右相對大王,絕無叛逆之心。然則太原既然有此動向,關中四帥的處境,便都尷尬起來了,縱然回到太原,誰又知道等著四位節帥的究竟是什麽?雖然此去太原,一路都是自家地盤,但隻帶五百牙兵,對於四帥而言,也未免太過大意了一些。況且,四帥鎮守關中乃是如今這大唐天下的定海神針,一旦四帥同時離鎮,關中會不會出現某些意想不到的變故,那也還難說得很……”


    “你究竟想說什麽?”李嗣昭有些忿怒,問道:“你是不是想說,如果我們此番還敢回到太原,今後就別想再走出太原城半步了?我告訴你李巨川,大王不是那種兔死狗烹之人!更何況,現在兔子還沒死呢!”


    李巨川歎息一聲:“邠帥息怒,其實右相也曾說過這樣的話。隻是邠帥,大王本意如何暫且不說,隻說如果有人進了什麽讒言,使得大王有此一令,那麽大王接下來會如何做,誰又能料得定?當初大王也從未說過晉王之位隻傳親子,可現在看來如何?李落落、李廷鸞二人先後歿了,大王可曾有半點意思讓諸位義兒接過晉王大位?還不是傾力培養存勖?那麽反過來看,存勖畢竟隻有十五歲,年歲尚小,在軍中更是半分威望也無,比李落落、李廷鸞當年還要不如,而反觀四帥,卻是一個個戰功赫赫、威名久著,如果大王覺得四帥成了存勖將來即位掌權的威脅,四帥處境將會如何?”


    李嗣昭心中明知這話在情在理,可不知道為何,仍是越發暴怒,最終一言不發地自顧自走了,第二天便隨著錢、蔡二人動身出發,往太原而來。


    如今,自己不但不能對緩解這種暗流洶湧的局勢,反倒被半是護送半是押解地送往太原……


    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惆悵、憤怒、恐怖一起襲上心頭,他“哢”地一聲,把窗欞拉斷。剛要發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塵,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過來。


    不能啊,如今大勢已是如此,我再要盲動,豈不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可能更加壞事?他十分清楚,隻要自己稍有不慎,就眼前這些兵丁,根本保不住自己,陰地關周圍的鴉軍絕不會輕易放他過關的!


    他走到火塘跟前,順手把那窗欞扔進了火裏,又頹然坐下了。


    就在這時,那個被他們救活的女孩子醒過來了。隻聽她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叫著:“水……水……”


    李嗣昭剛要起身,錢立鵬連忙上來道:“邠帥,您老先歇著,這事交給某等好了。”說著便走近那個女子,替她把了脈,高興地道:“邠帥,托您的福,這小娘子脈象很是平穩。她這是在說胡話呢,這哪裏是渴呀。來來,老蔡,你給她盛上一碗熱的肉羹來。”


    蔡蘊康聽了這話很是興奮:“好好好,老錢哪,你要是能把這小娘子救過來,不光是邠帥高興,也是咱們兩個積了陰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碗剛出鍋就開始轉涼,正好溫熱的肉羹給她灌了下去。


    不一會,就見那姑娘果然睜開了眼睛。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聲音微弱地問:“我,我這是在陰曹地府裏嗎?”她腦子還未清醒,連“奴”都不說,卻說“我”了,這可不是李嗣昭憋著一肚子氣,不屑謙遜才自稱“我”的情況。


    錢立鵬告訴她說:“姑娘你瞧,這裏不還是那個破山神廟嗎?告訴你吧,你被凍死了,餓死了,可是又被我們邠帥給救活了。你交上好運了,知道嗎?”


    那姑娘忽閃著兩隻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掙紮著爬起身來就要給身邊的人磕頭。可是,她畢竟是太虛弱了,剛一抬頭,就又倒了下去。她一個勁地喘息著,口齒不清地說:“眾位將軍,你們都是好人,是奴的救命恩人。奴,奴……”


    李嗣昭來到她的身邊,問:“你叫什麽名字,有家嗎?為什麽會倒斃在這裏?”


    那女子看出來了,這個問她話的人有些與眾不同,似乎是這些人中的頭兒。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這位將軍,奴家是河東汾州楊家寨的人。奴家姓楊,叫招弟,家裏還有爹媽和一個小弟弟。去年我們那裏遭了旱災,顆粒不收。全家都在餓肚子,更交不上縣裏派的稅。上邊來人催得緊,爹沒辦法,隻好把奴家賣給一個汴州人。原來說的是到那裏學刺繡,學好了孝敬晉王的。誰知道他卻是個人販子,要把我們這群小娘賣到青lou裏去。奴家瞅著機會偷跑了出來,一路要飯來到這裏,不巧碰上了這場大雪。原來奴家想在廟裏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沒能站起來……”


    李嗣昭聽了這話,冷冷一笑道:“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倒挺會說假話!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淚。不過你說得不對,也瞞不過本帥的眼睛。不錯,去年河東是遭了災。可是朝廷已經下詔,不但免去了河東、大同兩鎮的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河東節度使府賑濟災民。怎麽還會有官府派人催這事,怎麽會有你說的那些人販子?你老實說吧,你是誰家的逃奴,為什麽跑了出來?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隻要說出實話來,我自會給你作主。”


    楊招弟流著淚道:“將軍,奴家說的全是真話呀!您老要是不信,奴家也沒辦法。民女也不知道這事的內情,好像聽村裏人說,您老說的河東節度使府欠了誰的錢……哦,對對,是欠了大唐錢莊的銀子。帥府自己還不上,就要百姓替他們還。將軍說的那個賑災的事是沒有的,不但沒人來救災,原來的課稅還得加倍收繳。聽說節帥府不僅欠了錢,還要再招兵買馬,他們自己的錢還不夠用呢,怎麽還能免了百姓的?趕明兒,將軍到下邊叫個老鄉一問,就知道奴家說的是不是實話了。”


    李嗣昭頓時不吱聲了。楊招弟說的情況他當然不知道,不過現在大唐錢莊號稱“天下債主”,連朝廷都欠了大唐錢莊老大一筆錢,河東節度使府跟正陽關係特殊,欠大唐錢莊的錢也絲毫不會讓人感到意外。隻是,楊招弟說節帥王府根本內有賑災,而且還要加倍收稅好用來擴軍,這消息未免太讓人失望了。


    這用的當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辦法。自己欠了錢,卻逼著老百姓替自己還。而且這擴軍的用意,隻怕也不是那麽說得出口……畢竟,正陽手頭的大軍,連帶此次兩川降軍,隻怕都要接近四十萬之巨了!也難怪河東緊張,逼死百姓也要擴軍。


    他心中歎了口氣,麵色卻是越發陰冷,回過頭來問:“哎,我說二位,你們誰知道這個這件事的底細?我好像記得,以前正陽在時,咱們河東也時不時大旱,可卻沒有餓死過一個百姓,是嗎?”


    錢立鵬知道,但他不敢說。蔡蘊康比較老實,他說:“邠帥,這政務方麵的事情,我等位卑言輕,著實插不上話……”


    李嗣昭聽了,冷哼一聲,卻也懶得跟他計較,回過頭來,又對楊招弟說:“你這小姑娘大難不死,也許會有後福的。本帥問你,你是願意到太原去侍候本帥,還是願意回家去呢?”


    楊招弟還不知道李嗣昭的具體身份,但她知道李嗣昭既然自稱“本帥”,隻怕是堂堂節度使身份,當下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說:“節帥,小女子謝謝節帥的好心。可是,奴家裏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實在是放不下心去。奴,奴實在……”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你有這份孝心,自然是極好的,你不必怕,本帥不會怪你。不過本帥隨身沒帶錢,這裏有幾個朝廷新出的金幣,你拿去用吧。”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幾枚金幣來給了楊招弟。


    朝廷的金幣是李曜此前決定發行的,本來量就不大,時間也還沒有多久,幾乎隻有相當有身份地位的一批重臣巨商手頭才有一些,楊招弟自然從來沒見過這東西,捧在手裏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醒過神來,要向這位節帥道謝時,卻見他己靠在牆角睡著了。


    黎明時分,正在熟睡的李嗣昭被叫醒了。錢立鵬報告說,前邊驛站派人來接節帥來了。李嗣昭看了錢立鵬一眼,那意思是說:怎麽樣,我的估計沒錯吧。


    錢立鵬低下頭,不敢說話了。李嗣昭看見,就見麵前的廊沿下,站著一個渾身是雪的人,連眉毛胡子都結著一片冰碴兒。可見昨夜的雪下得夠大的,天也真夠冷的。李嗣昭示意他進來回話,那人連忙磕磕絆絆地走上前來行禮說:“汾、汾州……驛驛……驛丞,彭彭彭……”


    李嗣昭一聽,得,原來是個結巴。他當時就笑了:“行了行了,你也別為難了,不就是彭驛丞嗎?好了,你起來吧。”


    “某某某,卑職彭……君佑見……過邠帥!”一邊說著,又躬身一禮。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身份這麽貴重的大將,有點緊張,也有點害怕。可是,越緊張、越害怕就越是說不出話來。李嗣昭本來想通過他的嘴問一問前邊的情形,不料卻碰上了這麽一個活寶。聽著他結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新任汾州刺史李存實正巧來汾州上任,順便帶來了大王的教令。說讓他們一聽到邠帥的消息,就立刻派馬車前去迎接,這位彭驛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裏山路,才來到這裏。現在馬車就在外邊,請邠帥坐上馬車趕路,免得再受風雪之苦。


    聽到這個消息,李嗣昭真是覺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過去他與李存實此人關係不佳,因為李存實此前與李存信關係比較密切,後來李存信出事,他也就沒了什麽下文,不料現在倒沒受什麽牽連,也混到了汾州刺史的位置。不過,好嘛,為了緊緊地“看”住我,大王真是不惜動用所有的力量啊,居然這麽巧,李存實就正好趕來上任了!再說這五十裏風雪山路,這位彭驛丞是怎麽爬上來的呢?好好好,我這就動身,別讓他們再為難了。


    李嗣昭臨行前,楊招弟又來到他身邊磕頭告別。經過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經緩過來了。在轎外淚光閃閃地看著他。就在這一瞬間,李嗣昭突然發現她年紀雖小,其實長得倒是很美。剛剛用雪水洗過的臉上,泛著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若現的酒窩。一頭烏黑的頭發,雖然有些散亂,卻黑得像烏鴉翅膀在晨風中抖動。同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中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


    李嗣昭忽然想到,自己的府中雖然使女不少,可是卻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如果她願意,不如把她帶回去,就是讓她去侍侯自己娘子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轉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難料,帶上她幹什麽?他正要傳令動身,卻聽楊招弟在車外說:“恩公,奴家想請您老留個姓名,好讓小女子回去以後,給您老立個長生牌位。”


    李嗣昭一愣,隨即又仰天長笑:“哈哈哈哈……真是個傻丫頭!自古以來,哪有長生不老之理?我李嗣昭殺人如麻,隻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實他還想說一句,從古至今那麽多皇帝在位時,天天聽著文武百官們喊萬歲,別說萬歲了,有哪一個活過百歲的?


    不過他看看站在車外的人,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來。他回頭又看了一眼楊招弟,對著侍衛們說了聲:“動身!”


    楊招弟聽見這一聲喊,連忙翻身跪倒磕頭,眼睜睜地看著李嗣昭一行人消失在彌漫的風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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