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裏,兩尊掐絲琺琅瑞鶴鼎燃著伽南香,翡色輕霧自鶴嘴中徐徐吐出,皇帝正坐在胡床上盯著他的玉山琢磨,月白直裰廣袖舒展,隱隱透出幾分仙風道骨。[.超多好看小說]


    他聽樓襄轉述太後的話,慢慢摩挲天珠手串,沉吟著說,“母後精神不比從前了,大約是嫌小孩子吵,也怪朕考慮不周,該讓後宮嬪禦多為她老人家分憂才對。”


    言罷揚聲叫禦前總管得祿,“去東西六宮,給朕問問皇後和四妃,誰願意接遼王世子回她宮裏撫育,朕重重有賞。”


    得祿領命去了。樓襄站在一旁,猜度結果大約不會太妙。皇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剩下四妃不是病病歪歪,就是有自己的兒女需要照看,加上慕容瓔正值好動活潑的年紀,誰願意自討麻煩,弄得宮裏整日雞飛狗跳沒個清靜日子過。


    要緊一宗是養了慕容瓔,也不能吸引皇帝駕幸,這樣全無好處的事,後宮女人自然也不會有興趣接手。


    結果如她所料,皇後推說近日常犯頭風,剩下的妃嬪各有各的理由,乍聽上去也都頗有道理。皇帝聽罷一哂,修長玉指敲著禦案,篤篤作響。


    “朕的後宮裏頭,養得全是精明人呐。既這麽著,朕就賞慕容氏一道恩旨,讓慕容瓚接了他弟弟回府。”他眯著眼睛一笑,問得祿,“遼恭王的宅子在西苑北邊?騰驤四衛的人如今還在西苑駐紮?”


    得祿回道,“是,皇上說過十月中預備移駕西苑,奴才命禦馬監趕著調派了人手。”頓了頓,複問道,“如今是否需要再添些人,請皇上示下。”


    皇帝搖頭,“遼王世子遷居,安全上務必得要保障,叫騰驤四衛謹慎提防些,萬不可再出什麽岔子。”揮揮手,又說道,“去傳旨罷,叫慕容瓚在西華門候著,不必進來謝恩。”


    得祿道是,躬身退了出去。樓襄心裏明白,皇帝還是對慕容氏存有戒備,這麽一安排,名曰保護,實則還是為監控。


    這個看上去萬事不走心的舅舅,倒也有他自己的小九九。


    “畹卿啊,”皇帝見她發愣,一笑道,“等會兒你送慕容瓔出宮,難得他肯和你親近,你多費費心,也就算是為太後解憂了。”


    樓襄忙應下,又聽他轉過話鋒,含笑問道,“慕容瓚這個人,畹卿覺著如何?”


    這話倒把她問住了,不算了解,但又有過數次接觸,何況她多少還知悉他的一點小秘密。想到至今她還沒對任何人提起大覺寺那次經曆,事過境遷這麽久,她應該已算是知情不報,甚至同流合汙了罷。[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


    明知道舅舅和母親對慕容瓚的態度都有保留,她卻不知不覺在替他掩飾,實在是有違兩位至親的心意。


    想了想,她壓下一抹愧疚,微笑回答,“皇上忽然這麽問,畹卿倒覺得無從講起。素日倒也沒大留意郡王其人。原是我疏忽了,往後畹卿一定多留心觀察。”


    皇帝笑笑,慢悠悠道,“朕不過隨口一提,不必緊張。要說慕容瓚這個人,朕以為,當得起才俊兩個字。隻可惜了,不是慕容永宏的親生子,不然也輪不到慕容瓔襲這個爵位。不過不做遼王也有好處,用不著鎮守藩地,就是留在京裏也不礙事。這麽想想,倒也算是個有福氣的人了。”


    樓襄蹙眉,“皇上莫非真想留下慕容瓚?”


    皇帝含笑看她一眼,倒也未置可否,“朕知道長姐對慕容氏無甚好感,大概也提點過你。但人心思變,將來的事尚不好估量。”輕輕擺手,他笑容越發柔和,“不說這些個,畹卿今年過了十五,該好好挑個如意快婿。朕會為你留意著,到時候不光要過長姐那關,也要畹卿自己認可,朕才肯賜這個婚,你是朕唯一的親甥女,這份體麵尊榮朕一定留待給你。”


    忽而將話題變作這個,她心頭惶惶的,猛跳了幾下方才漸漸平複,欠身應道,“畹卿多謝皇上關懷。”


    退出南書房,不禁滿腹猶疑,先說慕容瓚,之後提她的婚事,究竟什麽用意?母親不叫她和慕容瓚走太近,可聽皇帝的意思,倒是一點不排斥,又命她親送慕容瓔出宮,那是要送到西華門,送到慕容瓚手邊上了?似乎有意安排他們多接觸似的。倘或皇帝真存了這個心思,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因此大為不滿。


    一路走回壽康宮,見慕容瓔正怏怏的歪在床上,這會子不能下地,隻拿了個九連環擺弄著解悶。聽說可以放他出宮回哥哥身邊,小娃娃激動得一躍而起。


    “襄姐姐你可真能幹,怎麽說動皇上的……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見到我大哥了。”


    一屋子人聽著這話都笑出來,他乳母生怕太後身邊的人不高興,忙緊著遮掩,“哥兒這是迷瞪了,太後娘娘這裏不比外頭好?不過是郡王爺不常進來看望罷了。咱們且家去養傷,等養好了再進來太後跟前孝順,那時節就該懂事了,可不許再滿世界亂跑給老祖宗添麻煩。”


    慕容瓔一口答應,催著伺候的人給他收拾衣裳物件。待都裝好箱,辭了太後出來,他還舉著九連環不肯撒手,撒嬌似的求樓襄幫忙解開來。


    他膝蓋有傷不能行走,太後特命人預備了肩輿,他卻非要和樓襄擠在一起,一麵看她解九連環,一麵喋喋不休,“姐姐去過我家麽?我其實也不過住了一晚上罷了,就是上京來頭一夜。不過我家挺不錯的,有個大湖,上回去住的時候,裏頭荷葉還沒敗光。聽我哥說,趕上下雨,坐在亭子裏聽雨打殘荷的動靜,可好聽了。不如姐姐也和我一起回罷,我叫大哥預備好吃的,招待姐姐。”


    樓襄一笑,“我若和你去了,那我的娘親可是要念叨的,總不能拋開自己的娘不管不是?回頭閑了,我一定去看你。答應姐姐好好養傷,這回能在家住好幾個月呢,估摸到了明年開春,老祖宗才會派人來接你。”


    “這麽長時間呐,”他掰著指頭算起來,顯然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那也就是說,我大哥要待到過完年才回遼東了。這倒是不錯,要是他能一直不走就更好了。”


    絮絮說了半日,又探頭過來看她手裏的九連環,“襄姐姐,你好像也解不開……”眨著靈動的大眼睛,他笑得有幾分得意,“這麽著,我就放心了,原來我不算太笨,像我大哥那樣的人畢竟不多見啊。”


    她被他故作深沉的樣子逗笑了,側著頭問,“你大哥保準能解得開?”


    “當然了,我親眼見過的。”他眼裏又溢滿了崇拜,“不信等會見著他,讓他解給姐姐看。”


    出西華門,樓襄下了肩輿,一眼瞧見立在烏孫天馬身側的慕容瓚。穿石青色曳撒,束著金冠,好像什麽時候都是一副齊楚方正的模樣。


    他緩步走過來,先朝她微微頷首。行到肩輿旁,看著窩在裏頭的慕容瓔,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能下來自己走麽?”


    慕容瓔翹著嘴,搖了搖頭,“大哥抱我,我腿疼。”


    嬌聲嬌氣的,真不像那個撒歡亂跑,無所顧忌的小頑童。


    慕容瓚仰唇一笑,伸臂一撈,打橫將他抱了起來,“回了家好好躺著,再要亂跑我可不依。”


    語調滿是寵溺,樓襄聽著,覺得他似乎是把幼弟當成兒子來養了,這麽小心矜貴,也不怕作養得太嬌氣些。


    眼見著他一直將慕容瓔抱到車裏,安頓好方才放下車簾,轉身看向她。


    比比手,他請她登車,“回府順路,小王送郡主一道。”


    她知道兩府上離得不算遠,於是淡淡頷首,當是應允他的盛情。上車坐定,聽見慕容瓔嬌聲說,“哥,你幫我把這個九連環解開好不好?襄姐姐要看的,她說,不相信你能解得了。”


    她頓時臉上一僵,這小子打著她的旗號誆人,還說得煞有介事,好像她多關注慕容瓚似的,解不解得開與她什麽相幹。


    叮叮當當一串響,她撩開簾子,見慕容瓚接過九連環,卻是隨手置在馬背上,“你睡一會,等到了家,我就解開了拿給你瞧。”


    原來也不是當著人解啊,誰曉得半路上他會不會安排人,再去買一副解好的來充數,她撇撇嘴,放下簾子,不由得一陣竊笑。


    車子緩緩行進,晃晃悠悠直弄得人昏昏欲睡。簾子拉開一條縫,慕容瓚昂然的身姿就在眼前。石青色的衣裳襯出清雋的輪廓,身量是真高,她好像總得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側臉。


    她盯著人偷瞧,不防人家腦後像是生了眼,略一回顧,閑閑笑問,“郡主看什麽呢?”


    被人抓了個現行,她窒了窒,垂下眼說沒什麽,“這回瓔哥兒傷得不輕,太醫給開了幾個活血化淤的方子,王爺記得早晚給他煎好外敷在腿上。太後說了,好生將養不急著進來,等到明年春再著人來接他。”


    這些事自有禦前傳旨的人知會他,其實彼此心裏都清楚,她不過為掩飾偷窺的尷尬,沒話找話罷了。


    他不拆穿,倒是很承情,策馬走在她車畔,對她拱了拱手,“多謝郡主,瓔哥兒的事讓你掛心了,也謝謝你替她在太後、皇上麵前求這道恩旨,慕容瓚感激不盡。”


    她歪著頭看他,覺得他這番話挺有誠意,於是笑了笑,“該說是老祖宗和皇上體察下情,疼惜小輩兒。隻不過王爺卻要耽擱受累了,原說下月返程,恐怕要在京裏過完年才能回去了。”


    他略略挑了挑眉毛,淺笑應道,“因禍得福嘛,能在京裏多待些時日,是小王的榮幸。”


    總說得這麽體麵堂皇,就不覺得虛偽?她挪揄的笑開來,“王爺不思念故土?遼王和遼王妃隻怕也盼著王爺早些回去罷?”


    他正眯眼望著前路,半晌轉頭看她,臉上淡淡的道,“遼東荒蠻之地,不比京師繁華,小王是凡夫俗子,能在富貴風流地多逗留一刻,自然也會覺得欣喜不已。”


    果真麽?可他不是喜歡獨來獨往,還經常一個人跑到深山老林尋清靜麽?


    她腹誹他言不由衷,嘴邊的話衝口而出,“王爺素好獨處,什麽時候也喜歡往熱鬧堆裏紮了?”


    說完驚覺不對,果不其然的,他唇角一揚,頗有興味地看了看她,話中帶笑,悠悠的說道,“想不到郡主這麽了解我,真是讓小王有受寵若驚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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