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沉默過後,慕容瓚轉過身來,長長的劍眉糾結著,“這話以後不必再說了,就算父王當真有這個打算,我也絕不會應允。(.)”


    他垂眸,濃密的睫毛往下一蓋,遮住眼裏的三分苦澀,七分黯然,“禦哥,你清楚我的為人。倘若我真有心要那個位子,就算爭不過,也一定會努力搏一回。隻是我一直以為,我能說的、做的都已經夠清楚了,父王又何必非要這麽試探。”


    蕭禦搖頭,柔聲道,“王爺千萬別誤會,老主子是真心的,臣瞧得出來。他說過,王爺一定會拒絕,可那是您的心意,他也隻不過是要說出他自己的心意。至於將來如何,老主子絕不會勉強您。其實王爺大可放心,換個角度想想,老主子何嚐不是最懂您的那個人呢?”


    這話倒是半點不虛,父慈子愛、兄友弟恭,是慕容氏代代相傳、賴以存世的根本,可說是堅如磐石。無須猜忌,更無須多餘的試煉,於他這個原本該是外姓人的養子亦如是。他的心並不蒙昧,回頭想想這十九年間,父王是何等優待他,從不吝給予他最好的一切,這當中包括權勢,包括關愛,也包括無條件的信賴。


    當中的一點一滴,曆曆在目,他都能感知得到。


    何況蕭禦是最了解他們父子的人,他一路見證,有時候比當局者看得更清楚,理解得更透徹。睿智的人幾句提點,可以恰到好處的撥雲散霧。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值當懷疑的?他更該感念父王的理解和信任才對。


    慕容瓚抿唇微笑,抬起頭,眸中流轉的光華璀璨奪目。


    “不說這些了,禦哥趕路辛苦,我特意留出今兒晚上,專為給你接風。”他笑起來,一陣風清月朗,“有陣子沒跟你喝酒了,擇日不如撞日,幹脆就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蕭禦是斯文作派,什麽時候都輕言軟語,從容柔和,擺擺手,他笑問,“聽說大姑娘回來了?臣該過去問個安。還有二爺,月餘沒見,不知道他又長高了沒,是不是還像在家時那樣,淘氣得讓人頭疼。”


    提起幼弟,慕容瓚不覺莞爾,“還是那副頑皮相兒,如今住在這裏,在我跟前愈發沒了顧忌,想怎麽折騰都成。他這會兒估摸和瑜兒在一起,晚上她們姐倆一道用飯,咱們不必摻合。倒是瑜兒的事,一直以來怪我考慮不周。”搖搖頭,他澀然輕歎,“應該早些接她出來的,拖延到快要上花嫁,還是在旁人提醒之下才想起來,我這個哥哥,做的實在是不稱職。”


    蕭禦倒不以為然,“這種事也得瞅準時機,籌謀得太早反而容易引人猜忌。王爺在京裏看似閑暇,實則要應對的事不少,臣心裏都清楚。”微微一笑,他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容瓚,“王爺方才說經人提醒,這個人,是不是目下正在府裏做客的南平郡主?”


    點了點頭,慕容瓚說是,“她和瑜兒交好,倒是真心實意替瑜兒著想。[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這麽看來,王爺今夜更適合去盡一番地主之誼。”蕭禦笑容柔緩,站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這樣的機會以後不多了,能碰上一個肯為旁人著想的人,應該加意珍惜。”


    一語雙關,話裏話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驀地想起樓襄看他的眼神,柔弱中透出淡然的倔強。心頭微微一漾,思忖良久卻未置可否,不過應以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蕭禦的話。


    房內安靜下來,凝神諦聽,仿佛能聽見風中飄送過來的,一陣陣清越活潑的笑音。


    然而他知道,並沒有這個可能。外書房距離綠竹齋相去甚遠,所謂笑音,也不過是存在他心頭,一點朦朧的情生意動。


    綠竹齋這廂,此刻已然酒過兩巡了。慕容瑜推杯換盞之際,幾乎把小時候和樓襄一起做過的玩笑事,悉數盤點了一遍。


    好容易話頭子停下來,樓襄逮住機會,先搶下她的酒杯,“少喝些罷,那一壺不夠,又生生打發人再去要了一壺。回頭等我走了,你們家的下人可有的編排,一準兒說我是個女酒鬼。”


    “怕什麽的,你在意麽?”慕容瑜醉眼迷離,卻又輕輕巧巧奪過酒杯,“女孩子,隻有在喜歡的人麵前,才會留心自己的形象夠不夠好,莫非你在我家裏,有意中人不成?”


    一口酒含在嗓子眼,險些嗆著她,樓襄嗔看慕容瑜,直疑心她是裝醉,半晌才訕笑著打岔,“說真的,你很喜歡茹姐夫,是不是?”


    慕容瑜大喇喇的笑起來,“喜歡,他長得好,待我又有禮貌,做什麽不喜歡?”


    樓襄眨眨眼,“這就叫喜歡呐?也太簡單些了罷。”


    “簡單麽?這種事還要多複雜。”慕容瑜幽幽一笑,“其實我哪兒知道呢?打小又沒見識過,丈夫喜歡妻子,妻子喜歡丈夫到底該是什麽模樣。總不能照著萬歲爺對皇後娘娘的態度想象罷,那陣勢我可真瞧不出喜歡呢。”


    樓襄哂笑,“也是,我算是問道於盲了。不過聽說遼王夫婦感情極好的,說起來,你想不想回家瞧瞧?”


    聒噪了一晚上的人忽然沉默起來,良久淡笑著搖頭,“再說罷。遼東怪冷的,我怕不適應那裏的氣候。”


    托詞罷了,遼王府又不是尋常人家,再冷,寢閣裏還不是溫暖如春。可歎離別的年頭太久,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磨得所剩無幾,就像俗話說的,生恩不如養恩大。十幾年下來,她早就被養的成了別人家的女孩,隻是養育她的人對她再親,也絕無可能將她視為賀蘭氏宗女來看待。


    樓襄在心底喟歎,忍不住問,“說真的,你心裏恨不恨?”


    “恨,怎麽不恨。”慕容瑜斜睨著她,承認的痛快酣暢,“那時節父王接了旨,告訴我說,要我上京去,我根本就反應不過來。還是嬤嬤說給我聽是怎麽回事。知道要離開家,我又急又怕,跑去找母妃,劈頭就問憑什麽不讓大哥去?他還比我大兩歲呢!我對母妃大喊不公平,想想也好笑,那會兒還真以為是他們不在乎女孩子,這才選的我呢。”


    她笑出聲,低低的,囈語一般,“後來我知道了緣故,結果卻更恨了。當著一堆人的麵兒質問大哥,為什麽你不是父王的孩子,既然不是,怎麽還好意思賴在我家?眼睜睜看著我去給人家當質子!”


    心口莫名一疼,樓襄惻然追問,“那他呢,那會兒有什麽反應?”


    “他說對不起,來來回回就隻有這三個字。然後一直低著頭,半天也不說話。”慕容瑜回憶著,眼裏漸漸蓄積起一片水霧,“我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我記得他抬起頭,眼圈紅紅的。當時嚇了我一跳,因為沒見過他那樣,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從來都不會哭的。”


    長長一歎,她又笑起來,隻是那記笑並不比哭好看多少,“之後他又偷偷和我解釋,他自以為的,那些對不起我的地方。他說他很想冒充是父王的親生子,可是朝廷不答應。他求過父王,父王也沒有法子。畢竟母妃帶著他改嫁時,他已經兩歲多了,想要瞞天過海,實在太難了。”


    真是個讓人唏噓的故事,其實不提也罷,可往事呢,有時候就像隔著層層帳幔的七寶拔步床,讓人忍不住想要尋覓,想要一探究竟,想要待在那上頭浮現聯翩。


    樓襄架不住好奇,沉吟半天兒,輕聲道,“我記得你說過,王爺待他是真好,視如己出,甚至比親生兒子還要好。”


    慕容瑜頷首,“父王對他,算是寄予厚望,說視如己出確實不為過。我聽家裏人私下說過,他生身父親原是父王的一名愛將,不過並不是咱們鮮卑人,好像是個烏桓人。因征戰時受了傷才亡故的。為這個,早前時常有人非議他的血統,說他是雜種。後來被父王聽見,打的打殺的殺,就再沒人敢提了。我打小就常聽父王念叨,大哥是他的長子,是他的第一子。他很疼大哥,待他也極好。偏巧大哥也極懂事,父王那麽個火爆的脾氣,可在我記憶裏,竟連大聲斥責他都沒有過。”


    “這麽乖巧?”樓襄覺得不可思議,“難道說,他這人從小就少年老成?”


    慕容瑜笑著瞥她一眼,“那倒不是,他本就討人喜歡。你也瞧見了,生得那麽標致,有誰見了會不喜歡呢?何況還絕頂聰明,學什麽都快一點就通。性子雖倔些,卻從不忤逆父王,他那個人很知道承情兒,就是人們常說的知恩圖報。父王對他好,他自然全身心回報。不過具體的事兒,我也說不清了,那麽多年沒在一起,他們父子之間如何相處,終究不過是道聽途說。”


    撲哧一笑,她轉頭看著樓襄,“倒是你,問了這麽多,是想打聽什麽呢?既然這麽關心,要不幹脆叫來一起喝酒,自己問他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樓襄眉心一陣狂跳,咬著唇推她,“你瘋了不成,我瞧你是真有些醉了。”


    “怕什麽的!我的這點子年少歲月,過去了,可就再也沒有了,還不讓醉一回麽?”慕容瑜憨笑起來,眼前的人和物變得越來越模糊,卻不知道是因為中酒,還是因為眼中漸漸凝聚了淚花,“人生不該盡興些?我和旁人一樣,有父母兄弟,有閨中姐妹。如今他們就在我身邊,如此快意,可不是正該及時行樂才對。”


    說是高興,淚水偏又成行的滾落下來,拋珠碾玉一般,一邊笑著,一邊哭得止不住。壓抑太久,難得釋放出來,在姐妹麵前,在自家的床榻上,笑笑哭哭,哭哭笑笑,終於折騰得疲累不堪,臉上掛著難以言喻的一抹釋然,倒在引枕上睡過去了。


    樓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很難說得清到底是什麽滋味。她扶慕容瑜躺下,替她掖好被子,再細細地去看她的如畫眉目,嬌美麵龐。心裏一陣感傷,這也不過是個錦衣玉食下的可憐人兒,飽食終日,卻活得像個失怙失恃的人。


    她下床,對著一桌子殘羹,也懶得叫人來收拾。執起酒壺,自斟自飲,神思漸飄漸遠,原來慕容瓚的生身父親是烏桓人,認真說,該算是和鮮卑人完全不同的異族。


    怪不得呢,她想起從前聽老嬤嬤說起過,越是血統混雜,人就越容易生得漂亮,想想慕容瓚那張堪稱妖孽的臉,愈發印證了這個說法不虛。


    許是喝多了罷,居然這樣私底下編排起人家來。她摸摸臉,很是羞慚的發覺,雙頰熱得簡直像是才裝了炭的小袖爐。


    “不好了,郡主起疹子了。”


    一聲驚呼,讓她徹底醒過神來。回首一顧,是慕容瑜的侍女不放心,前來探看主子的情形,誰知看過之後,方才驚覺出了岔子。


    她含糊起來,“從前有這毛病麽?我怎麽不記得了。”


    “有過一回的。”侍女滿心焦急,“那回也是喝了酒,又吃了些河鮮,因就生過那一次疹子,郡主到了也沒當真,隻以為是趕巧兒罷了。”


    她也忙不迭去看,果然慕容瑜從頸子到後背密密麻麻起了一片紅疹,心裏一驚,急忙吩咐道,“還不快去取藥來,這個耽擱不得,後日可還要上花轎的。”


    侍女早忙成了一團,可誰都沒有準備,祛疹子的藥還得叫人去外頭找。出了這麽大事,不多會功夫,就鬧到藩王府主人,慕容瓚跟前去了。


    半柱香過後,他匆匆趕來,卻隻站在廊下,隔著軟煙羅的緋色窗紙,低聲問道,“這會兒如何了,疹子起得厲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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