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是長公主生辰,按往年的規矩總要在府裏排上三天筵。[]今年更甚,可謂興師動眾。因禦前總管得祿早早兒的就來傳旨,初二那日皇帝要親自駕臨,和諸位臣工內外命婦一道,共賀長公主殿下千秋。


    許謹言唯恐筵席排設不開,便請了長公主示下,議定初二那日單請皇親王公並公主郡主,依著老規矩,前廳筵席請官客,園中擺宴請堂客,又命府中侍女趕著將花園裏幾處錦閣收拾出來。


    頭一日雖隻筵宴宗室親眷,並無各都府督鎮誥命。不過各家的賀禮還是一早就已送到。賀蘭韻懶怠去瞧,隻叫樓襄替她記下收著,吩咐有特別出彩有趣兒的再拿給她看。


    於是苦了樓襄房裏的桌案,鋪上紅氈,丫頭婆子們將一應精細壽禮都擺在上頭。執事婆子在旁檢點,登記造冊,並一一唱名報與她聽。


    樓襄素日對壽宴賀禮從不經心,這會子早就不耐煩起來,端端方方地坐著,像是在聽,實則神魂早已遊蕩到爪哇國去了。


    慧生給她奉茶,見她老半天不接,抿嘴偷笑之餘,俯身在她耳畔低聲道,“管家奶奶們可還瞧著呢,您好歹也該裝裝樣子。長公主這回是有意叫殿下經手,八成是想讓您學著管家了,您自個兒心裏可得有數才是!”


    樓襄唔了聲,接過茶盞,又懨懨放下,“讓我學管家,這是要打發我出門了。就隻是不知道,母親心裏是不是已經瞧好了人……”看一眼慧生,她壓低了嗓音兒,不掩惶然的問,“萬一,他來提親,母親真的不答應,再把我許給一個從來都沒見過的人,那我這輩子是不是就沒指望了?”


    慧生倒不曾想過,她竟有這麽深的憂慮,眼見著這情根,的的確確是種在心間了。


    “不會的,”她寬慰道,“您看中的人,長公主就是早前有點子成見,慢慢了解下來,總能接受。不是說了麽,當務之急,是讓長公主也覺著王爺好,行事為人都可靠,對您又格外實心實意。”她瞟了一眼堆成小山的賀禮,“您忘了,王爺可是最機靈的,慣會討長輩兒歡心,瞧瞧,人家送來了什麽!”


    說著叫小丫頭把遼恭王那份賀禮遞上來,是個描金漆繪扇紋錦盒,打開來看時,裏頭放著一方道君玉印,除此之外,另有一版手抄的北鬥經。[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這回是真的投咱們公主喜好了,不愁能給公主留個好印象。”慧生撫掌悄聲讚道,妙目一轉又有了主意,“早前長公主有話,讓您挑幾個有意思的壽禮,拿去給她過目,那就是它罷,依我看呐,都這麽有誠意了,一準是錯不了的。”


    樓襄撫摸那盒子上的燙金花紋,心裏一陣歡喜一陣甜蜜,不好當著那麽多人麵公然讚他的字,隻能翻開來裝作閑看,眼睛卻盯著那一字一句,怔怔出神。


    他寫行楷,一豎一鉤,如碎冰搖月,斷玉銷金,落在薄薄的紙箋上,自有一番精致綺麗。倘若字如其人,倒是真對得起他那副出眾的相貌,原來妍皮不掩癡骨,古人這話,當真是誠不我欺。


    難為他肯這麽用心,隔著那些銀勾鐵畫的鋒芒,她回味他對自己說過的話,也如金石一般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仿佛和她想象得如出一轍,他原本就該是那樣的人,俯仰天地,傲然且遺世獨立。


    年少時初初喜歡一個人,難免會加諸自己的想象,然後便覺得他無一處不順意,光是聽人提及,舌尖喉頭都能泛出絲絲甜蜜。於她是如此這般,於慕容瓚又何嚐不是呢?


    和樓襄比,慕容瓚的城府要深得多,平日裏不會輕易流露兒女情長的一麵。然而旁人看不出,卻到底瞞不過蕭禦一雙慧眼。


    這廂才目送慕容瓔的車馬啟程返遼東,蕭禦跟在慕容瓚身後半步,一壁往內院走,一壁溫聲笑問,“二爺的事落停,接下來王爺該張羅張羅自己的事了。那位樓郡主,王爺是否已有勢在必得的打算?”


    提起樓襄,慕容瓚嘴角不自覺上揚,坦然承認,“我的確有意,想和她結百年之好。她救過我,也算救過瓔哥兒,且為人純善,心思細膩,應該會是個不錯的伴侶。”


    話說得盡量客觀冷靜,好像這樣就能消弭掉,那些沒來由的怦然心動。蕭禦是有家室的人,對發妻雖然沒有澎湃激越的情感,卻也懂得細水長流式的纏綿。都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那點子小情小緒,他一望而知,自然也心知肚明。


    隻是換個角度思量,這件事卻不僅僅牽涉兩情相悅那麽簡單。


    他悠然一笑,頷首讚道,“王爺好眼光,臣也覺著樓郡主其人,是個很合適的選擇。尤其是郡主的身份,將來或許可以給我們提供不少便利。”


    驀然頓住腳步,慕容瓚回眸看他,“禦哥何出此言?她是皇上甥女不假,可到底不是皇上親女,長公主如今不參與朝堂之事,她這一支能有的助益怕是極為有限罷。”


    蕭禦笑而不語,知道他是在有意淡化樓襄的身份作用。還沒娶到身邊,就已經這麽護著了,他微微一哂,禁不住出言提醒,“王爺不希望她日後卷進是非,臣可以理解。但王爺也該清楚,打從您決意要求娶,到最終心願實現,樓郡主恐怕已難再獨善其身。”


    眼見著慕容瓚眉頭漸蹙,他沉吟道,“臣去遼東前,曾做過一段時日翰林待詔。那時節,皇上時常會前往翰林院聽筵講,臣也是機緣巧合,聽到禦前的人偶然提起,說到一樁關乎長公主的秘聞。”


    慕容瓚立時警醒,眯著雙眼問,“是什麽?”


    “似乎是牽涉朵顏四衛。”蕭禦回憶道,“臣聽見有人竊語,說起先帝臨終時,將執掌朵顏四衛的兵權交與了長公主。朵顏四衛一向聽調不聽宣,駐防雁北,驍勇善戰。換言之,能夠調動這四衛十五萬人馬的虎符,卻原來,竟然是捏在長公主賀蘭韻的手裏。”


    果然算是個秘聞,一石足以激起千層浪。慕容瓚很清楚,朵顏四衛是大燕北疆最為鋒銳的一把尖刀,不光能阻擊北地的蠻夷,同時也是製衡遼東的屏障。倘若此言屬實,蕭禦方才提醒他的話,就不再是空穴來風。


    蕭禦覷著他的神色,複慢慢言道,“長公主隻有一個獨女,一向珍之重之。王爺若能與之結秦晉之好,雖不能保證拉攏賀蘭韻倒戈,但多少會令她在關鍵時刻投鼠忌器。為了她唯一的女兒,就算日後想要有所動作,也必然會力不從心。”


    道理是不錯,可一件純粹美好的事,忽然間沾染上了陰謀和算計,慕容瓚不由感得一陣厭煩。


    父王籌謀了十年,隻為找準時機一舉奪下賀蘭氏的天下。這樁計劃和隨後的部署,他自小聽到大,早已如影隨形滲入腦海血液。他從幼年時,業已暗暗下定決心,終他一生都會盡全力為父王實現這個心願。


    然而這和他喜歡一個人,想要和她廝守相伴是兩回事。他從不諱言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能為父王征戰四方,裂土開疆是他的榮耀。但這些都是身為男人,身為人子應盡的責任,和他心愛的女人並無關係,他也從沒想過要利用一個女子和她身後的家族,來實現他的人生理想。


    他麵色不豫,猶自蹙眉出神,蕭禦猜度他的困擾,柔聲笑了笑,“王爺不必太過拘泥,其實隻是給自己手裏平添一份籌碼罷了,何況並不是那麽容易。賀蘭韻雖是女人,但一向堅毅果決,論智勇絕不輸任何一個男人,所以先帝才會在臨終時,將今上托付給她。倘若她是個男人,恐怕現下禦座上坐的,也不會是當今這一位了。她對藩王存有很深的芥蒂,屢次提點皇上製衡諸藩,收繳兵權。王爺想要求娶她的女兒,怕是要頗費一番思量了。”


    慕容瓚點點頭,“我明白,但無論多難,我都會盡力一試。況且,她的婚事,除卻長公主,還有另一個人能做主。萬不得已,也隻好改弦易轍,從她那位母舅身上著手想辦法了。”


    他笑笑,轉顧蕭禦,目光澄澈無波,“成與不成,皆是我一人之事。我不希望她有任何困擾。同樣的,日後若能得償所願,她也隻會是我慕容瓚結發的妻子。她不姓賀蘭,我也不會劍指她的母親,更加不會利用她脅迫任何人,這是我的心裏話,我說到做到。”


    執拗的人,心裏的執念也深,蕭禦知道勸不動他,想起老王爺慕容永宏曾經評價兒子的話,可以是最快的一杆槍,最利的一把劍,可惜一旦扯上恩義,就是他最大的纏縛,能為之牽絆,亦能為之殞命,頂好是這一輩子都心無掛礙,方能成就一方霸業。


    隻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蕭禦心裏再清楚不過,眼前這位年輕的郡王,要是當真能做到絕情絕義,那麽也就不會把養父奉若神明,心甘情願為老王爺一世賣命。


    輕輕拍拍慕容瓚的肩,他解愁似的笑了笑,“不過是傳聞罷了,並沒坐實。臣猜測半日,也不及王爺親自拜會長公主來得有效。既然想娶人家女兒,多少還是要表足誠意的。王爺智計無雙,討人喜歡的手段也向來高明,臣就不贅言,隻靜候王爺佳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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