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下了一夜雨,晨起空氣極清新。(.無彈窗廣告)樓襄洗過臉,吩咐端生把窗子支起來。她坐在妝台前,深深吸一口卷著鳥語花香的氣息,隻覺得腦中一陣清明。


    慧生趁給她遞簪子的過兒,悄聲笑問,“昨兒夜裏成了麽?早起王爺走的時候,瞧著倒像是挺高興的模樣。”


    樓襄按下她手裏的鳳頭簪子,換了一支蝶戀花,一麵淡笑道,“沒有,哪兒那麽容易就讓他得意,且不急,耗一陣子再說罷。”


    慧生嘖了一聲,彎著腰,在她耳畔嘀咕,“究竟怎麽個意思呢?您這是打定主意拖著不成?可早晚得到那一關,一咬牙一閉眼也就過去了。奴婢多嘴一句,男人家嘛,有幾個有那麽好耐性?別到時候逼急了,適得其反就不好了。”


    樓襄幽幽一笑,“真要是等不及倒好了,省卻多少麻煩。”她轉身,看著慧生,緩緩道,“我就是要看看他有幾分真心,說的那麽好聽,動輒就是一生一世,看顧我愛惜我,真要是連這個都等不得,不是活打了嘴麽?”


    慧生蹙眉,想著拿這個來測試人心,多少有點冒險,待要再勸,又聽她道,“許他們一個個的算計我,就不興讓我也長個心眼?我便試試,他慕容瓚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喜歡我!俗話都說,偷,不如偷不著。太容易得手顯不出他能為手段。我且吊他些時日,倘若他初心不改,對我還能溫柔相待,那這個人對多少還能信得過,我在他心裏也算有些地位。憑著這一點,再下力氣擺布了他,將來若真出什麽事端,隻要他割舍不下,我這頭便能多一份勝算。”


    她搭著慧生手臂起身,笑得從容清淺,“這話我隻和你念叨兩句罷了,連端生都沒說過。母親有難處我理會得,可朝廷和遼東,我是兩頭誰都信不過。有些事兒是萬不能妥協的,譬如孩子,譬如我決計不會踏足藩地一步。”


    慧生聽著,唯有一聲歎息,原本與世無爭的人,忽然間就被逼成這樣,想盡辦法兒和枕邊人、和至尊玩心眼兒,也真真是難為她了。


    所幸她態度堅定,也頗有成竹在胸的冷靜,慧生一麵覺得她長大了,一麵又架不住心疼她,忙發自肺腑保證,“殿下放心,您這番話我爛在肚子裏,再不會和人提起。至於那方子……回頭要用時,您隻管吩咐,到了西山別苑,我一定把咱們自己的小廚房打理妥帖。”


    用過早飯,這一日倒也無事,樓襄自在房中過得悠哉悠哉。原本慕容瓚是要陪在她身邊,偏又有幾個勳戚人家的男賓到訪,便忙著招呼了一日,直至晚間才閑下來。


    樓襄這頭隻推說收拾行裝累了,早早安置,也沒再給他機會來上房留宿。


    依著規矩,次日該是慕容瓚陪著樓襄三朝回門。因要正式拜見長公主夫婦,樓襄按例大裝,慕容瓚也換了絳紗袍,戴金簪朱瓔爵弁。兩人攜手行至車前,慧生正欲打簾子,慕容瓚已旁若無人般,先行越上一步掀開帷簾,含笑示意樓襄登車。[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


    前後隨行之人眾多,自是將這一幕看在眼裏。主子間恩愛是好事,眾人麵麵相顧,臉上皆露出幾分喜色。


    樓襄也不扭捏,衝他施施然一笑,道了聲多謝,亦是在人前給足他麵子。及至雙雙坐定,他又極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雖未說話,眼裏卻是有一股不言自明的欣喜。


    一句都不提昨兒晚上她故意不等他,先行睡去的事兒。這麽大度,好脾氣的包容,若不是真心想要得到她,多半就是城府太深,輕易不肯流露真實想法。


    樓襄懶得去猜,其實就這麽裝下去也未嚐不可。誰說夫妻間一定要相濡以沫?母親和父親還不是演了一輩子相敬如賓。旁人能做到,她當然也能。這會子該做的,確是要好好煞一煞慕容瓚的性子,且看他能四平八穩到什麽時候。


    兩府上離得近,車行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長公主府門前已站了一眾等候的人,為首的仍是長史許謹言。慕容瓚扶樓襄下車,和許謹言見過禮,略寒暄兩句,便由他引著前去正廳。


    長女歸寧,樓顯節自知怠慢不得,早早的也趕過來,坐在長公主下首處。廳上有座位之人不過樓襄的弟妹們,至於梁氏,隻跟著管家婆子們規規矩矩站在後頭。


    侍女們擺好蒲團,慕容瓚扶著樓襄,夫妻二人朝上,向長公主和都尉拜了四拜。


    賀蘭韻一派言笑晏晏,含笑賜座,方指著樓襄,對慕容瓚道,“畹卿身子一向弱,尤其這個季節最是容易受涼染風寒,我原說好生給她調理陣子呢,偏又沒趕得及。少不得教你費心了,往後多照應著些。我今兒也算倚老賣老,當著大家夥的麵,把女兒托付給你了。”


    慕容瓚欠身應是,笑容拿捏的極好,“長公主吩咐,臣不敢有違,必定盡心盡力照顧好畹卿。”


    “誠潤是個周到人,我再放心不過的。”賀蘭韻點頭笑著,“隻是你們明日就要搬去西山了,雖說還沒出京師,到底比不得這裏到藩王府的距離。我這心神耳意一時到不了,難免要掛懷。誠潤也別笑話我這個當娘的事兒多,特特地請旨,調派了太醫院的曹供奉,往後就讓他跟著你們,常住郡主府。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瞧著也更方便些。”


    樓襄麵上不露,心裏卻一動,她身子可不算弱,素日更鮮少生病,母親忽而當著眾人這麽說,又指派了太醫跟過府去,必然是大有深意。聯想起早前母親說過的話――希望她不要和慕容瓚誕育子嗣,看來母親是打算盯著她把這事落實了。


    可出嫁前並沒聽說有這般打算,突然這麽安排,莫非母親連她都不相信麽?才剛那番話又說得合情合理,儼然是一個長者關懷女兒的殷切之舉,叫人無從拒絕。


    當著慕容瓚這麽做,當是有警示的意味,也是個下馬威――她人雖不在跟前,可依然能有法子把樓襄看護周詳。


    慕容瓚一副水晶心腸,如何不明白賀蘭韻的意圖,甫一歸寧就弄出這麽一出。然而不悅歸不悅,卻也沒什麽要緊。管他是誰的人,隻要進了他的宅子,他自有辦法整治對付,若是實在棘手,還可以將計就計,順著演下去。


    不過一想到賀蘭韻怕已知曉了,他們夫妻新婚之夜是如何度過的,他心裏還是一陣別扭。回望她隱隱含著審視的目光,他很是恭敬的頷首,“長者賜不敢辭,長公主一番心意,臣感激不盡,自當遵從。”


    賀蘭韻搖頭一笑,“都是一家人,誠潤何用那麽客氣,你們小夫妻和和美美,我和都尉瞧著也高興。回頭等皇上忙過這一陣子,你們再請旨給太後、皇上請安,他們見了你們這樣好,也必是極寬慰的。”


    兩個當事人聽著,忙欠身道是,眾人見氣氛活絡,也陪笑著湊趣說了幾句好聽的。


    賀蘭韻徐徐抿一口茶,這才吩咐道,“時候不早了,都尉想是有話要對誠潤說,你們翁婿二人自去用飯,我就少陪了,畹卿留一會子陪我也就是了。”


    半天都沒撈著說一句話的樓顯節,這會兒終於找著點存在感。奈何他心裏有鬼,也不好擺泰山老丈人的款兒,隻好和顏悅色的請慕容瓚一道,自去外書房相談敘話。


    打發了閑人們,賀蘭韻方站起來,樓襄正要去扶她,見秀英一回身,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欲攙賀蘭韻。


    樓襄看著秀英,順手擋了一擋,“今兒不麻煩妹妹了,我既在這裏,正該伺候母親。”說著轉頭一顧,瞧見梁氏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走起來頗有些艱難,複道,“姨娘行動不便,又站了這半日,妹妹還是先扶姨娘回去歇著罷。”


    秀英有些訕訕的,隻不過轉眼間就堆上滿臉笑容,忙不迭道,“姐姐有心了,正該如此呢。母親有話要跟姐姐說,那我就不打擾了,妹妹這便告退。”


    言罷,才不情不願地扭身往外去了。樓襄眼望她的背影,耳聽得母親問道,“怎麽?瞧著她那副沒起子的模樣,心裏不痛快?”


    一口一個母親,聽著是不大受用,樓襄道,“往後女兒不在您身邊,還得秀英替我多盡孝,這倒也沒什麽。母親願意抬舉她,是她的福分。隻是姨娘身子那麽重,她不顧及,倒跑來獻殷勤,我替姨娘覺得寒心罷了。”


    “人往高處走嘛,也沒什麽新鮮的。”賀蘭韻笑笑,一手挽著她,一手仍是搭著元成,“倒是你,才真是叫人操心。”


    似嗔非嗔也就說到這個份上,回至上房關了房門,賀蘭韻方輕聲笑歎,“這三日怎麽過的,你心裏究竟怎麽打算,不是要一直這樣下去罷?”


    樓襄半垂著眼,思忖片刻,先問起,“母親都知道了?”


    “你嬤嬤早告訴我了,那條白綾子好端端的纖塵不染,還想讓我裝不知道麽?”


    想想也是,趙嬤嬤最是眼尖嘴快,哪裏用她吩咐,必是一五一十全說與母親聽了。


    “我還沒想好怎麽應付。”她說真心話,卻又不自覺留了幾分,“不過要他不生疑,一切都得說的過去,不能總這麽下去。所以那方子,我還是打算用上,等到了別苑再行安排。”


    賀蘭韻點點頭,“你能這麽想,可見還沒被他迷了心竅,時時保持清醒就好,畹卿果真是長大了。日後有什麽應付不來的,或是他待你不好,切記要告訴我,才好替你做主。”


    樓襄牽唇一笑,“母親想得周詳,還有什麽可擔憂的。那曹供奉,是專為調理我身子,也是為避免我受孕才安排下的?”


    她語氣淡淡的,賀蘭韻定睛看了看她神情,半晌道,“你嫌我多此一舉?可你要知道,慕容瓚比你想象的要複雜機敏,我這麽做是為將來一旦被他發覺,你好有個口實。有太醫以調理身子為名目,從旁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就是質疑也沒了發作的道理。我這樣安排,是不想叫你在他麵前,先失了分寸立場。”


    是這話不錯,也打了為她著想的旗號,可她聽著卻隻想苦笑,一個個都這麽聰明,算計對手的同時,必是要把她也一並算計進去。這樁感情裏,她充當的隻是棋子的角色,那麽,也就要有一個棋子該有的覺悟。


    “母親安排妥當,我是沒有異議,還該多謝您想著。隻是我已嫁為人婦,凡事不能都指望您幫忙,自己也該多思多想,有什麽錯漏再想您指點就是。母親得了空多保養身子,陪陪老祖宗,不必太過牽念我。”


    她頭一次這樣囑咐,像是關懷母親,也像是急於擺脫她的看顧。賀蘭韻麵上帶笑,心裏不由泛起一陣澀然,這樁婚姻對女兒的傷害有多大,怕是一時半會難以估量了,且這不過隻是開始,往後如何,她倒有點不敢再深想。


    出府時,一路上還是元成奉命相送,樓襄默默無語,元成也不便多言,隻謹慎勸了一句,“殿下,長公主是真心為您打算,這些日子夜不能寐,想著念著,總怕您受了委屈。曹供奉的事兒,她事先沒和你打招呼,但也是事出有因,實指望他將來能幫襯您。”


    樓襄不做聲,漠然走出垂花門,轉過影壁,眼見著慕容瓚已站在車畔,瞧見她時,衝著她淺淺一笑。


    不覺幽幽笑起來,樓襄在心裏暗道,所謂事出有因,不過是為那枚虎符,再關切也不及兵權來得實在,縱有千般理由,還不是犧牲了她?


    至此方才理清,原來她那一點憤懣的出處――是在親生母親這裏,自己原是個可以被權衡、被利用的棋子。


    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頓住步子,卻不回首,寒聲道,“我豈會怪母親,你多慮了。隻是早知會這麽牽腸掛肚,又何必答應把我嫁給他?”


    說完邁步即走,留下元成呆立片刻,才想起來遙遙揖手,躬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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