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時光倒流是現世中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書上,也不過隻蓋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來,單單芥堂的印信反倒沒什麽效力,唬人更好使罷了。


    常台笙壓著聲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書上隻有芥堂印信是沒用的,在我加蓋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遝廢紙,所以我可以隨時不要你的稿本。以及——”常台笙抬頭望向他的臉:“就算我們的契書有效,記得終審權在我手裏,我不滿意,就會讓你改稿到我滿意為止。噢對了,契書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內,你的稿子若是因為你的原因刊刻不了,請償還我預支的潤筆金,十倍。”


    陳儼的目光輕掃過她的臉,最終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後臉上是勝利的微笑:“我還沒有見到你說的這份契書。”


    呃……還沒收到?常台笙這才驚覺自己剛剛說了那麽多廢話。自以為沉著淡定,事實上卻是用諸多廢話掩蓋了著急的情緒?


    她怎會這樣?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頭過幹咳一聲,倏地放下手,打算轉身匆匆離開,手臂上卻忽地感受到一陣力氣,隔著八月末還算單薄的衣裳,有微弱的溫度傳過來。


    陳儼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鬆開手。


    “等一下。”


    那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揚,常台笙轉過頭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靜候下文。


    陳儼轉過頭鄭重其事地與堂間的學生們說道:“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將要刊刻我的書稿,屆時請有興趣的各位有空去買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麽?


    常台笙與之對峙,眼眸裏是略微不客氣的情緒。陳儼忽然低頭:“好了,他們會買的,轉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氣雖算不得特別好,但也不會如今日這樣——感到有一絲的,不可控。


    她果然是轉過了身,遙遙看見西湖書院的山長急急忙忙趕過來,身後跟著的是趙掌書。


    山長一言不發,走過去帶著陳儼就走。趙掌書則進堂間解釋了幾句,讓大家都散了之後,走出來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個方向被院長帶走的陳儼:“認得?”


    常台笙淡聲回:“算不上。”算起來也不過見了兩次麵,說過的話也許連十句都沒有。


    她隨口問了一句:“為何會請他來講學?”


    趙掌書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邊走邊講:“山長與他有些舊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請他過來露個麵。怎麽說呢?若論脾氣,也算得上溫和;論學識天資,也確實是難得的佼佼者;隻是——”


    趙掌書搖搖頭:“看著似乎還算客氣,但客氣得當真很難走近。”


    客氣?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種所謂的客氣。是語聲平和沉靜,看著無害,但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客氣?


    她看他微笑的時候,都散漫懶怠。一雙漂亮的眼睛裏,藏著東西,但沒有要給人看的意思。


    趙掌書語聲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長有意請他來長期講課,但教導學生要循循善誘,且能讓學生感到親近,他興許不適合這行當。”


    常台笙趁這當口,回頭遙遙看了一眼集會堂外陳儼貼東西的那堵牆,牆前已擠滿了學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寫了什麽。


    這般好奇,也許將來的書,會很好賣。學生們的敵意,大約來自於——內心的嫉妒罷。


    差不多的年紀,講堂上的人已曆經讀書人的諸多榮耀,而自己還一事無成。


    可就算嫉妒著,也還是默默地將對方當成了目標一樣的存在,暗暗與之較勁,關注他的一切動向。


    文人之間,這實在太尋常不過。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是走到了書院門口,常台笙作別趙掌書,打算一路走回去,也當是散散心,但才走幾步,便看到一輛馬車停在大門旁的主道上。


    那馬車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後卻忽有一個少年飛奔了過去。那少年跑到馬車前將其攔住,大步走到車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這才發覺他是先前在集會堂裏站起來指責陳儼浪費時間的那位。


    所以馬車裏的人……難道是陳儼?


    少年挑釁般地敲了半天,車窗簾子這才拉開一角。少年看看隱在昏昧車廂裏的男人側臉,鼓足了氣問道:“都說你博聞強識,但我不服氣,想與你比一比。”


    無聊。陳儼陡然放下了簾子。


    少年不死心地繼續拍窗框,陳儼複掀開簾子一角,偏頭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舊底氣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會進弘文館做待詔,你……沒什麽了不起的!”他舔了舔幹燥的唇,頓了頓:“這月的十五日午時我在藏書樓等你!”


    陳儼沉默良久,微微偏過頭,臉上還是老樣子,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什麽情緒:“感謝你掉戰,不過,若怕出醜被人瞧見,請千萬勿帶上你的小同窗們。還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慵散的眼皮,聲音低沉:“你記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說過,再見麵時請用敬語。”


    他偏過頭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沒有長輩教你這些嗎?”真是可憐的孩子。


    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低緩到客氣,的確沒有什麽攻擊性,但當真……有些讓人說不出的意味。


    他抬手輕叩車板,車夫便揮鞭駕車走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回過神,握了握拳,自我暗示道:“肯定會贏的,會的……”


    在不遠處站著的常台笙大約猜到了他們蹈話內容,畢竟方才那少年的語聲實在高了些。隻是出乎意料的是,陳儼竟當真答應了這比試。


    真是熱愛較勁。


    常台笙原本對這場較勁沒什麽興趣,但十五日那天,恰好有一些新書要送去書院,她陡然想起那場約定好的比試,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親自將書送了過去。


    見完趙掌書,路過藏書樓,樓下已聚集了不少學生。這麽多人來看熱鬧麽?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其中一個學生與身邊人道:“陳儼這是怕輸不敢來罷?溫瓊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過目不忘,這是真杠上了啊。”


    “溫瓊也傻,何必跟那種沽名釣譽的家夥比試。”


    “嗬,年紀小,總愛現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樓堂間中央站著的那位少年,叫溫瓊麽?大約也是很聰明的家夥。


    午時將近,藏書樓一層的人越聚越多,卻遲遲不見陳儼身影。


    有好事者在堂間中央膽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離正午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啊,若那膽小鬼還不來就當認輸了啊!”


    一陣哄笑聲。


    常台笙卻隻盯著那炷香,靜靜站著旁觀。香還剩一節指頭那麽長的時候,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且自動讓成兩路。陳儼一身寬鬆青袍,穿過預留給他的走道,不急不緩地行至堂間中央。


    恰在這時,那炷香燃盡了。


    叫溫瓊的少年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為自己壯膽。


    今日的比試,說白了是比記憶力及閱讀量。同樣一部經典,曆朝曆代,總有人為之評注,版本之多數不勝數。比試分兩輪,共兩部經典,每部經典選了若幹個版本。


    第一輪,每個版本抽一句評注,由比試者分辨是哪個版本。


    第二輪,每部經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試者寫出指定版本的相應評注,評定回答正確的標準是一字不差。


    藏書樓管事取了考題分給兩位,而版本的選擇與句子的摘選,皆由書院最德高望重的幾位講書而定,在考題分發之前,完全保密。書院常有這類比試,其實算不得稀奇,而這位溫瓊,恰好是次次比試的佼佼者。


    記憶力超群且好學的神童嘛,很正常。


    常台笙站在人群裏安靜看著,隻見陳儼翻看了一下考題,臉上無甚波瀾地取過一旁的狼毫筆,耐心地潤了潤筆,提筆書寫起來。


    而溫瓊,更是奮筆疾書,動作麻利,絲毫不輸人。


    常台笙的視線又移回陳儼身上,文秀漂亮又從定,生來似乎就是與書墨為伴的人。她看他擱下了筆,那邊溫瓊亦是停了筆,大舒一口氣,似乎成竹在胸。


    藏書樓管事上前收了考題答卷,拿過去呈送給幾位講書評定。


    幾位講書一一閱完,小聲地交流了一會兒,最終其中一位講書走到了堂中央,看了一眼溫瓊,最終目光又落在了陳儼身上。


    然他靜靜坐定,麵上什麽也瞧不出。


    常台笙靜候結果。


    而那講書卻慢吞吞地開始講解今日考題,並不急不忙給出了答案。有幾個特別偏門的,若不是鑽研很深,確實很難知其答案。


    末了,那講書道:“今日比試這兩位,每題皆給出了正確的答案,但若論輸贏——陳儼更甚一籌。”


    他說著低頭翻了翻陳儼的答紙,眼眸裏的驚喜之意不減:“他給出了原文的頁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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