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見到那所謂壽禮時竟愣住了。因為她壓根沒有料到,這壽禮是個……活物,而且,是這麽大一隻。活了二十幾個年頭,第一次收到這麽巨大的禮物,她杵在那兒看著她的壽禮,一時間真是百感交集。


    一匹高傲的純血馬立在常府的庭院裏,長鬃滑亮,姿態優美,頭顱高高昂著,肢體肌肉勻稱有力,看得出是一匹出身很名貴的馬。


    這樣的馬,並非尋常人家能擁有的。百姓家的自養馬匹大多看起來潦倒,且鬃毛黯淡,身姿也絕對漂亮不到這個程度。常家拖車的那兩匹老馬,便是典例。


    “滿意嗎?”陳儼努力壓下咳嗽,麵帶笑意地問她。


    常台笙站在距離那馬匹有兩步遠的地方,身旁站著表情興奮的常遇,身後則是帶著探究目光的宋嬸。這匹馬十分高大,且看起來似乎不易靠近。常台笙說:“送給我有什麽用呢?拉車麽?”


    “如果你非要讓它拉車也沒什麽不可以。”陳儼對那匹馬投以同情的目光,“隻是我覺得這匹馬很像你,你感受不到麽?”


    常台笙抱肩站著,緊著眉頭斜睨他一眼。


    “它很能跑,不拉住它的話,它好像能一直跑下去。”陳儼說完,暗吸一口氣,可還是忍不住偏過頭輕咳了一陣,等咳完了,他裹著毯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很嚴肅地接著道:“在我眼裏你也一樣,一直跑,隻知道一直跑。停不下來。”


    他方才咳了很久,這會兒說話聲音又啞又有很重的鼻音,聽起來認真卻有些感傷。


    常台笙保持原有的姿勢站著,暗自緊了緊牙根,卻忽又鬆了一口氣,風平浪靜地回道:“我收下了,留下吃碗壽麵罷。”


    她說罷轉身就走了,沒有與那匹馬有什麽交流,也沒有示以多大的熱情。宋嬸連忙追了上去,私下問她是不是不大高興,常台笙卻說沒有,徑直去了小廳。


    常遇卻還站在那匹高馬前,仰頭好奇地看看那馬,由衷輕歎道:“它當真好漂亮,姑姑會喜歡的,謝謝你。”


    陳儼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不合適的話,他隻是實事求是而已,常台笙就是這樣的,隻顧著往前奔跑,也不知道她到底要跑去哪裏。她難道不知道,就算是良種駿馬,跑得太久太快也會癱下來嗎?對於馬而言,一旦癱下,就意味著很難再站起來了。


    他多希望她能明白這個道理。


    又是一陣猛咳,他拿開捂嘴的帕子朝常遇笑道:“我快要咳死了,你不打算勸你姑姑給我煮點川貝枇杷水麽?”


    “哦好的!”常遇立刻就撒丫子跑了。


    因府裏藥材沒了,故而宋嬸煮了一碗冰糖雪梨給他喝。他當日胃口不怎麽好,卻還是埋著頭一言不發地將一碗並沒什麽味道的壽麵吃得幹幹淨淨。吃完了他抬頭看一眼常台笙:“祝你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多好。這樣她就有許多許多時間去做更多的事,可是誰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都不能。常台笙興致看起來並不高昂,她坐在那兒沒說話。生辰對她而言並不是值得慶賀的事,她很害怕到阿兄的年紀,也突然得病,然後……


    她沒有繼續往下想,雖然這結局在她的夢境中腦海裏回演多次,但她還是及時打住了。


    常台笙,不要去想著這些,隻顧往前跑就好了。


    吃了晚飯,常台笙禮節性地送陳儼出門,臨到門口時,陳儼忽然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道:“我建議你還是不要輕易用那匹馬拉車的好。”


    常台笙看著他。


    陳儼亦坦蕩蕩地回望她,說得一本正經:“因為這匹馬是種馬,所以沒有騸過,性情有時候會非常暴烈。如果你要騎,一定要小心。”他說完這些,回頭又是一陣猛咳,最後低著頭匆匆走了。


    身邊的小丫頭好奇地抬頭:“什麽叫種馬?沒有騸過是什麽意思呢?”


    “沒什麽,就是讓你不要輕易去招惹的意思。”常台笙隨意敷衍了侄女一句便回了府,門房將大門給關上,她獨自一人走到了有些簡陋的馬廄。


    這匹馬在這簡陋馬廄裏看起來簡直有些屈尊的意思,可她上前給它遞了一些草料,它竟乖乖低下頭吃了起來。這一回應讓她覺得這匹馬也許不如看起來那般高傲,便下意識地伸手撫過它滑亮的長鬃。它輕晃了晃頭,又將頭往馬槽外伸一些,似乎在討好常台笙。


    常台笙淡笑了笑。


    這匹馬讓她有一見如故的親切感,也許在向前跑這件事上,的確有些相似。陳儼是看得懂她的,在這一點上。


    ——*——*——*——*——


    常遇給這匹馬起了個名字,叫小棕,大抵是指它的顏色。常台笙便也隨她,也叫它小棕,喚了幾聲,卻都還有回應,於是全家就都這樣叫它了。


    事實上先前陳儼就跟常遇說過這匹馬原本的名字,常遇就記下了。畢竟不是幼馬,一匹成年馬身上都會有許多故事,常台笙在他的腿上發現了傷處,難道之前折過腿麽?


    她自然沒有特意去問陳儼,這件事也沒有放在心上,直接就讓它過去了。


    但收受了旁人這麽大的禮,常台笙時時刻刻都在琢磨著如何還他。她不是那種會挑個特殊的日子送東西給別人的人,那樣顯得太鄭重刻意,也許會讓對方覺得負擔,這是她的邏輯。


    這日她去戲院辦事時,在傅秋浦那兒碰上一隻幼貓,渾身雪白,耳尖渾圓,聲音尖柔細美,一雙眼睛非常漂亮。她盯著那隻貓看了很久,傅秋浦遂抱起那隻幼貓笑了笑:“你還能看上這小東西?若喜歡就給你罷,左右我還有一隻大的。這可是從西邊過來的,名貴得很。”


    於是她付了些錢給傅秋浦,最終抱走了那隻幼貓。那幼貓懶怠又倨傲的樣子簡直像極了陳儼,既然他以馬喻人,那她就效仿好了。


    從戲院出來已入暮,她料想現在陳儼也不會在芥堂,遂直接讓車夫去了陳宅。


    天色黑得越發早,她下馬車時天已黑透,陳宅裏亮著寥寥幾盞燈籠,一如既往的安靜,但她倒是聞到了一些煙火氣。唔,飯菜香。


    她抱著那隻閉眼享受溫暖懷抱的幼貓,循著飯菜的香氣一路走到了……後院。


    先前她從未到過這裏,這後院竟也出乎她意料的大。她在一間屋子前停了下來,飯菜香便是從裏麵傳來的。懷中幼貓輕輕地叫了一聲,大約也嗅到了這香氣。


    門忽地被打開了,陳儼端著一隻碗站在門口看她:“你來喝湯麽?”


    “不,我來送回禮。”


    陳儼瞥見了她懷中那隻雪白的貓,表情看起來頓時有些痛苦,但他說的卻是:“既然是你送的,那我接受。”


    常台笙將白貓放下,瞥了一眼裏麵:“自己弄東西吃麽?”


    “太冷。”


    “是。”常台笙應了一聲,剛要走,卻又轉身對他道:“若你沒自信養活它,就送回來。若是餓死了,感覺有點慘。”


    “當然不會。”陳儼低頭看看那一團柔軟的白,說得很是自信。他又抬起頭,看常台笙一眼:“我煮了好多,你不吃一碗再走麽?”


    常台笙遂又折了回去。陳儼關上門,看著鍋蓋道:“我認為還要等一會兒。”


    常台笙看看他這夥房,雖然簡單卻也幹淨。難不成之前那些所謂藥膳也是從這裏做出來的?她轉過身,看到一扇門,她指指那門:“可以看麽?”


    陳儼此時背對著她,注意力全在鍋子上。常台笙輕輕推開門,映入眼簾的竟是滿屋子的盆栽。她幾乎是有一瞬的驚奇,隨後便是一聲輕歎,再然後她轉過身,笑了一下,說的是:“你有本事和精力養活這麽多植物,卻養不好自己麽?”


    簡直不可思議。


    “難道它們是同一回事?”陳儼轉頭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她大驚小怪了:“有興趣養自然可以養好,若沒有興趣,那就隨意。”


    常台笙又看了看那些整齊擺放的匠具,關上了門:“所以你對養自己這件事沒有興趣?”


    “沒什麽興趣。”他邊說著邊轉過去盛湯。


    他今日是不大高興麽?常台笙低頭看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團的白貓,那隻貓明顯很戀她,待她坐下來,便又悄悄地爬了過去,黏在她腳邊。


    陳儼給常台笙盛了一碗湯:“燙。”


    常台笙接過來,低頭吹了吹,取過調羹,不緊不慢地喝起來。這湯汁裏因沒有放什麽香料,故而並不濃鬱,因放了枸杞還有些清甜,喝起來很舒服。她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處哪裏,在做什麽。恍惚中甚至以為回到了十年前,母親見她胃口差,冬日裏親自煮豬肚枸杞湯給她喝。


    待她醒過神來,抬頭便對上陳儼的一雙眼。陳儼一直沒有落座,在灶台旁忙活了許久,這會兒俯身看著她,又看看她手裏捧著的碗,氣息近到就在眼前。


    “味道如何?”


    常台笙剛回神,腦子被這飯菜香氣熏得有些暈,她不自覺地咽了咽沫,竟然在他麵前結巴起來:“還、還好。”


    “隻是還好嗎?”某人顯然有些鬱鬱,複盯住常台笙的眼。


    常台笙愣了一下。


    陳儼忽然伸過手,取過她的調羹,蹙眉喝了一口:“真的隻是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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