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時,常台笙正坐在桌前刻一隻空白的棠梨木字胚。她剛剛回屋後竟一時不知做什麽,下意識地就從小屜裏取出雕盤與刻刀,無目的地刻起木活字來。


    直到聽到敲門聲,她才霍然抬頭,倉促地收拾著桌上的工具,道:“進來。”


    陳儼拎著食盒開門進去,將食盒擱在桌上,隨後將最上麵的藥碗遞過去,又分了一碗粥與一些點心給她,自己則拖了張椅子坐下,捧過熱乎乎的粥碗,埋頭吃起來。


    常台笙將藥飲盡,正在吃粥的陳儼忽抬頭看了她一眼:“你在吃調經的藥麽?”


    常台笙擱下空碗,怎麽什麽都知道?


    陳儼則又低下頭去吃粥:“我翻了藥渣。”他頓了頓:“你如果來月事不舒服,我可以照顧你。”


    “不用了……”常台笙迅速低下頭拿調羹挖了一勺子粥。


    陳儼看她這個反應,忽然停下手裏動作,笑道:“你方才這難道是不好意思的表情麽?”


    “這個可以不用說。”常台笙遞了一隻點心過去,又低下頭繼續吃粥。


    陳儼將話題收回,又問道:“你今日親自去的醫館?”


    “恩。”常台笙說著突然想起程夫人讓她轉交的藥膏盒,遂取了出來,放到桌上,推過去給他,並解釋道:“程夫人聽聞你因為程康受了傷,遂讓我轉交這藥膏。”她沒有表達任何個人意見,也沒有表達對程夫人的喜惡,平鋪直敘地接著說了下去:“她如今在商煜的醫館做幫工。”


    陳儼並沒有收下那盒藥,他神色裏反倒露了一些疲意。


    常台笙看他這般反應,猜想他可能已經疲於應付與程夫人的關係,遂什麽也沒有說,將盒子重新放回了抽屜。


    陳儼比她先吃完,擱下調羹看到她桌上的木活字,從一堆字胚中隨手扒拉了幾隻,拿到眼前查看上麵刻了什麽字。雖刻上去的都是反字,但陳儼卻也一眼認出了其中兩隻字胚上的字:“刻我的名字做什麽?”


    常台笙連忙伸手要搶回來,可陳儼卻將那兩隻字胚收進了袖袋裏,得寸進尺道:“幫我再刻枚印章罷,過了年就是我的生辰。”


    常台笙收回手,半天才回他:“好。”


    陳儼的神情這時候才算得上輕鬆起來,待她吃完,起身收拾了空碗空碟,這才拎著食盒走了。


    常台笙身子向後靠去,沒有加團墊的椅子,靠著隻能令她後背不適。常台笙半天沒有出聲,也沒有其他動作。忽然,燭火燃盡,屋內轉瞬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緊抿的唇才放鬆下來,輕輕啟唇歎了口氣——她心中已自定了決心,就算陳儼將來可能會看不見,她也不打算放手。


    是夜,芥堂內忙碌如白日,待到東方露白,常台笙滅了桌上的燈,上了去書肆的馬車。她已一夜未闔眼,但絲毫沒有睡意。抵達書肆時,太陽已露了全臉,天公作美,書市第一日便是大好晴天,風很小。


    過了會兒,五台館館主李崧到了。這時書肆的人還不是很多,李崧四下看看,碰上有興趣的書竟還停下來,站在原地就翻閱起來,也沒急著去找常台笙。


    常台笙跟掌櫃交代完一些事,又與過來鋪攤子的一些書商客氣地聊了聊,末了才注意到站在不遠處不聲不響看書的李崧。


    她走過去,與他打了招呼。李崧這才側過身來,手裏還握著一本陳儼的公案集,他笑了一下,將書冊擱下。環顧四周道:“比預料中要好得多,先前還擔心沉船之事會影響到書市,這下就放心了。雖然之後十幾日也挺忙,但常堂主到底可以暫時喘一口氣了,看看這臉色,昨晚忙得沒睡?”


    常台笙淺笑了笑,回之:“沒什麽,習慣了。”


    “你太拚命的話,讓旁的書商怎麽活?也要留條路不是?”李崧說笑般地又拿過旁邊一冊《學塾記》,“你何時收了這麽一部書?得有二十冊,挺貴的,有人會買嗎?”


    “不知道,碰碰運氣。”常台笙保持著臉上笑意,話語淡淡,沒有鋒芒。


    李崧翻開《學塾記》,看了幾頁,忽又道:“蘇州那邊案子的進展,你可去探過消息?”


    “一時間忙得都給忘了,若李館主知道些新進展,不妨說說看。”


    李崧合上書,神情忽有些凝重:“這一回,黃為安恐真要出事了。”


    常台笙一臉疑惑:“此話何解?”


    李崧無奈地搖搖頭:“我嶽丈那裏得到的消息是,蘇州府先是問他雇凶損物罪,本是賠錢就能過去的事,可他偏偏不肯認,結果卻被蘇州府給狠狠查了,你知道查出什麽來?”


    常台笙神情不變地看著他。


    李崧接著道:“說他有弑兄奪家財的嫌疑,惡逆罪,若屬實,恐怕免不了一死。”


    常台笙沒搭話,李崧見狀總結道:“恐是蘇州府衙的人與他有仇罷,連這種幾年前的事也挖了出來。他一旦不在,恐怕居安堂也就敗了。樹倒猢猻散,他府上各房這時候估計都在謀劃著如何分家財,也顧不上他了。”


    常台笙這時候才側過身輕歎了一口氣。李崧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取過一冊陳儼的公案集,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注意休息。”說著將書錢擱在了架子上,揣著書冊出了書肆的大門。


    這時往來的人越發多,常台笙忙起來也無暇細想這回事。


    陳儼騎著馬姍姍來遲,他昨晚上被常台笙“趕”回府照料小丫頭去了。常台笙還特意叮囑他今早一定要送常遇去了書院才能過來,順便還讓他給西湖書院山長捎去了幾套新書。


    陳儼順利完成任務後,騎著馬直接來了書肆。他牽著小棕去了後院,再折回來時卻發現常台笙正忙得不可開交。


    他正要上前幫忙時,陳懋到了。


    陳懋身後跟著的是李崧的嶽丈,即杭州知府大人。


    雖並非人人都認得杭州知府,但知府大人今日一身官袍穿著就直接過來,不想被人認出也難。而前麵那位,則已經有見識廣的認出來,悄悄與周圍人說那便是尚書大人。


    陳尚書一大早帶著杭州知府來書市,倒讓在場的讀書人及書商們驚了驚。


    陳懋徑直走到某鋪位停了下來,伸手取過一冊靜靜看著。原本熱鬧的書肆這會兒卻安靜得有些詭異,陳懋旁若無人地翻看手裏的書,最後竟抬抬唇角笑了一笑,將書冊給了旁邊的知府大人。


    他隨即又取過旁邊的書冊,也是翻看了一會兒,丟給杭州知府。末了知府手上已是捧了厚厚一摞書,陳懋這才往外走,竟連聲招呼也未與陳儼打。


    陳懋出了門,知府大人則非常識趣地捧著書去櫃台結了帳,又匆匆忙忙抱著書出去了。


    尚書大人似乎對除芥堂之外的其他刻坊毫無興趣,因為知府懷裏抱著的那一摞書,竟全是芥堂崇園所印製。


    安靜了許久的堂間,嘩然炸開了鍋。


    老實說,常台笙也愣了一愣,她壓根沒有想到陳懋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雖然不解其意圖,但常台笙知道這麽一來,芥堂這批新書亦不用愁賣不出去了。估計不用到明日,傳言又得滿天飛。


    她是無所謂這些,但……


    她看向不遠處站著的陳儼,陳儼卻徑直朝她走了過來,眼尾還蘊著笑意。他到她麵前,看到她眼中血絲,忽然俯身,在她耳側道:“我覺得你最好去補個眠,這裏我會替你盯著。”


    周遭帶著各種揣測的目光瞬時都投了過來,常台笙稍稍別過頭,最終妥協回道:“好罷。”


    於是常台笙兀自去了書肆後院,陳儼則留在前邊幫忙。


    這會兒已過辰時,日頭高照,常台笙蒙上毯子輾轉反側多時,睡著時已近中午。陳儼本打算喊她起來吃飯,但他悄悄進去時看到她睡得正沉,便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常台笙這一覺睡到了太陽落山,外邊在做書冊盤點,陳儼則站在櫃台後迅速核完了今日賬目。他將簿子遞回給掌櫃,想想不早了,應該喊常台笙起來回府了。


    他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見常台笙還睡著,遂在榻旁坐了會兒。若非榻太窄,他都想上去抱著她一起睡了……


    半晌,常台笙翻了個身,皺皺眉,睜開了眼。此時天色將暮,屋裏也沒點燈,常台笙迷迷糊糊中看到陳儼坐在榻前,覺得像是在做夢。


    陳儼伸手將鬥篷遞過去,臉上的笑隱沒在黯光中,聲音低柔:“到時辰該回去了。”


    常台笙沒有動。黃昏左近,後院裏安靜得要命,屋內更是有一點點聲音都聽得清楚。常台笙的意識漸漸清醒,聽著兩人不急不慢的呼吸聲,覺得這黃昏美極了。


    可她問的卻是:“看過賬了麽?”


    “當然,已經核完了。”


    常台笙神色裏有一絲舒展,身子仍舊縮在毯子裏,問道:“哪本賣得最好?”


    “當然是我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自信非常,常台笙覺得很悅耳。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書院見到他的樣子,篤定又自信,甚至無意表露出一些倨傲的姿態,似乎這世上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喜歡他那個模樣。


    金光閃閃的,又有些欠收拾。


    她想著想著,忽然笑起來。


    陳儼覺得她的笑意很可疑,歪了腦袋看蜷在毯子裏的她:“你這是在為我高興的表情嗎?”


    常台笙閉了一下眼,她從毯子裏伸出一隻手去:“不是,我覺得肚子疼。”


    作者有話要說:大姨媽君:我是來搗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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