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


    風逸出塵的年輕師叔祖負手站在主峰九華峰山崖,山風剛烈,呼嘯而來,而青衣草履的師叔祖任憑風刃如刀,兀自腳下生根,巋然不動。身後青牛趴在地麵,後腿處別著一青竹釣竿,釣著個酒葫蘆,鼻息咻咻,閉著眼,嘴動不止,像是在咀嚼什麽。


    也是這時,天邊一道流光閃過,隻聽名分地位在這道庭一人之下的師叔祖輕聲道:“生徙,涼州那邊還是我去吧。”


    一襲黃白道袍麵容猶似中年人的道士神情木訥,眼神清明。雖說他已然是幾千年道教王庭的副掌教。就算是尋常王孫公侯上山,也很難見到他一麵,更不用說偶然邂逅的誠惶誠恐,歸去自然亦要大肆吹噓一番。


    而如今這仙家氣象的副掌教卻是一臉恭敬神色,隻是朗聲道:“嗯,師叔。”他並不問為什麽,就比如十來年前,他正想趁機奪了那禦劍南下的真人性命,聽聞師叔一聲夠了,不生氣,也不追根究底,隻是帶了把杏花劍撤回青城山,放人從容離去,幾十年如一日,不喜不悲,像個城府極深的晦暗子弟,又像個養氣功夫天下無敵的世外仙人。


    不知活了幾載年歲的師叔祖對這副掌教的心性知根知底,回過頭,笑罵道:“你阿你,剛上山就這樣,這麽些年頭過去了,還是這樣。不過這些年倒是難為你了,你師父他倒是幹脆,神蹤不定,各地雲遊采藥,做了個徹徹底底的甩手掌櫃。我又是個閑散性子,那些個清規戒律我一樣都受不了,知道自己不是個做掌教的料,管不了青城山這些事務,反而還對你插手插腳的,不怨我吧。”


    趙副掌教沉默不說話,青牛抬了抬頭,四周展望一番隨即又塌了下去。


    平易近人的師叔祖見他不說話,也不惱他,樂嗬嗬道:“這些年那些穿紅戴紫的達官貴人上山的沒一個有人樣的,我懶得見他們,眼不見心不煩,我知道你也是,但總歸咱們這青城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要守住,還真的要和他們打交道,隻不過倒是委屈你了,徐暄和李閑秋當年對咱都留了一手,丟了麵子讓這些眼高於頂的後輩收斂收斂也是好的,沒傷到裏子就好,咱也不好意思趕盡殺絕,隻不過他兩人也狠,一人想送陳錚個天下共主,一人直接斷了西夏龍脈氣數。


    你說究竟是徐暄技高一籌呢,還是李閑秋繼續在天下榜上一騎絕塵?”


    還有些話他也不好當麵說出來,就比如陳錚此番授意,便是看著青城山又有當年昌盛光景,畢竟是臥榻之側啊,心胸再大,也不得不防。此舉就是讓青城山低頭,像天下人表態,承認聽命皇權,同當年徐暄馬踏青城山如出一轍,他也知道麵前這個看似木訥無主見隻知辦事的師侄子心裏其實是洞若觀火,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了。


    他頓了頓,然後接著說道:“小師侄,如果,隻是如果我沒回來,齊雲觀你便多照料點。”他也知道這位師侄不喜聽這種話,當年他師父離開的時候說了一次,九華峰後麵的竹林一夜清淨。說完他也不再等待,徑直騎牛下山。


    趙生徙孑然立於崖邊,山風嗚咽。


    山下岔路處,一青年道士立在路旁,手上握著一古樸書卷,眼見等的人騎牛出現,連忙迎了上去,作了一揖,小聲道:“師叔祖。”


    師叔祖望著青年道士,輕輕一笑,他記得這個人。


    十多年前,便是這位小道童心神不定,趁夜溜上白雲峰,一本正經同他說此地不宜久留。


    他哈哈大笑,隻覺有趣,不過瞧著小道童坐立不安的模樣卻也是破例一算,還未來得及皺眉,地動山搖,慌忙之間,隻得抱著小道童狼狽逃出。


    那一夜,李閑秋一劍掀翻了白雲峰。


    他覺得很是驚奇,到了安全地方的時候問這小道童,小道童隻是捏著衣角,低著頭不說話。他也不強求,摸了摸小道童的頭,從九華峰三清觀書通二酉中找了幾本連自己都覺得晦澀難懂的書卷給他,也是從那裏知道,原來這道童上山之前是個江湖算術的兒子,懂點梅花推演不稀奇。


    而年輕道士上山自認自己的意圖被師叔祖看的一清二楚,但瞧見師叔祖的神情,自是焦急,便順手拿了根木枝蹲在地上推演起來。


    師叔祖從青牛背後解下酒葫蘆,不聲不響站在一旁,喝口酒,俯著身子看地上如蚯蚓般的八卦十幹。


    過了許久,眼見大功告成,年輕道士這才抬頭,抹了抹額頭汗漬,舒暢說道:“師叔祖,你看,先前我用梅花易學給師叔祖卜了一卦,九華峰雲霧山嵐為艮,仙家道人為巽,上艮下巽,為山風蠱,雖說此卦有利大川社稷,但……”


    一身青衫的師叔祖自然懂這言下之意,隻是他攤開雙手,朝年輕道士笑著說:“我算是道門中人麽?”


    年輕道士看了看與一山道門黃袍格格不入的青布麻衫,又看了看師叔祖上手上的酒葫蘆,尷尬一笑。


    一臉笑意的師叔祖走過去,拍拍年輕道士的肩膀,又替他將頭上道冠扶正,突然說道:“再者說,卦象不就是天意麽?”


    年輕道士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眼睛裏水汽橫生。


    這麽些年來,隻有他爹和這位師叔祖為他整理衣冠,隻不過前者已經去世,埋在青城山。當年給富貴人看相,看了個六衝大凶兆,不知變通,實話實說下被人惱羞成怒打成瘸子,半旬之後,富貴員外病斃,江湖算士也跟著送了命。


    人命賤如紙,世情薄如霜。


    師叔祖轉身看向涼州方向,怔怔出神,喃喃道:“那天子的意思,自然也是天意了!”


    ……


    天台山下的拐角處有個歇腳茶館,說是茶館,其實就隻有個稀疏棚子,放上幾張八仙桌。店主十多年前來到這裏,長得倒是敦厚老實,隻是不愛說話,也不同人打交道,挺沉悶的性子。像這類歇腳茶館有時候難免有過路茶客在這裏吹得天花亂墜,他聽見了也隻是憨厚笑笑,而不像其他靈泛的店家,指不定上去搖插科打諢一般,說不定還能趁茶客意猶未盡的時候再賣出去幾壺淡到沒味的清茶,多收幾顆銅板。


    這周邊的百姓,起先隻是叫他掌櫃,平素夕陽落山之時忙完農活從這裏經過,見到打烊,少不得要上來討杯茶水止渴,而店家也是心善,想著倒了也是倒了,便無償附送出去。這些良善百姓時不時也想找個話題聊聊,套套近乎,畢竟老是免費喝人家茶水,也不太好意思,可惜這店家每次都是帶著實誠笑意,憨厚的樣子讓這些百姓好感頻生,更有甚者,還找了個紅娘過來想給自家閨女說門親,憨厚店家一邊收拾攤子一邊樂嗬嗬的拒絕,此事也就沒了下文。


    隻是幾年前有個陌生男子過來,聽到他喚了句夜兄弟,周邊鄉裏鄉親的這才知道這個老實人似乎是姓葉。


    今兒店家像往常一樣收攤打烊的時候,剛從別村接過一樁親事的紅娘,估計是得了個意外的大紅包滿臉喜氣,衝他打趣調笑道:“葉老板,大娘我瞧你這一天生意也不差,哪天看上誰家黃花閨女了,跟大娘說說,包你如願以償。還記得當初大娘給你介紹的那門親事嗎?真是可惜了,那閨女一年比一年俏,一年比一年水靈。這不,今年才到出閣的年紀,便被隔壁村那個病癆秀才看上了,要不是看在銀子還足秤的麵子上,才懶得廢這口舌氣力。要不大娘把這銀錢退了,便宜你,把這親事給你訂了,你看怎麽樣?”


    店家笑著給這好心紅娘添茶水,滔滔不絕說了好一陣子話的紅娘也是覺得口渴,倒也不矯情,隻是看著麵前人的動作,有些可惜了這原本唾手可得的銀兩,暗自歎了口氣,有幾分惱怒這油鹽不進的木頭。


    喝了茶正想再說道說道看看有沒有峰回路轉這麽一說的紅娘,突然發現官道上來了幾位騎著駿馬的富貴人,其中一位走到她麵前,甩下一錠銀子,擺了擺手,紅娘是個玲瓏人,見狀笑嘻嘻的收過銀子,在袖子裏捏了幾下,眉眼一亮,說了句葉老板,你們慢聊,慢聊啊。接著笑容可掬的轉身離開。


    穿紫帶玉的富貴人看起來不似常人,麵容枯槁,還施有粉黛,一身胭脂香料氣。店家皺了皺眉,輕聲吐詞說道:“不好意思,先生,今日小店打烊了。”


    富貴人似是沒有聽到,摸了摸手上玉扳指,拍了拍手。一名下人端著托盤上來,放在桌子上麵,枯瘦人掀開上麵黑布,金銀閃爍,晃人眼目,單手推往店家方向,隻聽這人陰陽怪氣道:“夜老板,這裏是一千兩黃金,找你買一個人的性命,她這兩日會去天台山,這是定金,事成之後還有一千兩相謝。”


    誰知這位姓夜的店家也不看這黃金一眼,反而撿起黑布重新遮蓋起來,又推了回去,順道坐在這富貴人的對麵,給自己倒了杯茶,嚐了一口,這才笑著說:“這位老板,我這裏店小廟小,可接不起這等生意。還請客官收回吧。”


    枯槁人像是有所預料,給自己倒了杯茶,聞了聞,看了看茶色,吹了吹,又放回桌子,尖著嗓子說道:“誒,夜老板先別忙著拒絕。想必見了這東西,夜老板會有興趣的。”說完,手指如柴從懷裏掏了塊隻有一半的白青玉佩出來,上麵還有些許劃痕。


    其貌不揚的店家見了玉佩,麵色一變,拍了下桌子,猛然起身沉聲道:“這玉佩的主人在哪?”


    枯槁人不急不緩從衣袖拿出一副畫卷,推了過去,笑著說道:“夜老板別擔心,這玉佩的主人在哪便不叫夜老板知曉了。”枯槁人也是起身,將身子貼近店家,在他耳邊輕聲道:“他現在活的很好,但是三天之後沒見到這畫像上的人頭可就說不準嘍,夜老板好好想想。”說完,將桌子上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返身到眾人之間,上馬道:“夜老板,三日後天台山見,駕。”


    一騎絕塵,揚長而去,才行一陣,一位甲士自作聰明上前多嘴:“大人,此人可靠?”枯槁人士轉頭,陰沉沉盯了他一眼,那人卻嚇得渾身顫抖,二話不說竟然結結實實的掌摑了自己一巴掌,狠辣到連血都從嘴角溢了出來。


    枯槁人輕哼一聲。


    “咱家不妨給你們透個底,這人叫夜知冬,十年之前便能同你們的蘇統領戰個平手。他若不行,憑你們這些三腳貓的功夫?嗯?廢物一群!”


    茶館外。


    被枯槁人稱作夜知冬的店家坐在長凳上,亦從袖子裏摸出半塊玉佩,緩緩湊了上去,天衣無縫,原本的劃痕清澈明晰接連起來,一個夜字。


    背麵他都不用去看,便知道是個蘇字。


    雖說十年前是那人一刀決絕劈了這玉佩割袍斷義,但好歹一起喝過酒殺過人,夜話常談過。讓他不救著實有些做不到。


    下定決心後,夜知冬將青白玉佩收回衣袖。從櫃台下麵抽出兩把劍,一長一短,拿著畫卷上了天台山。


    第二日,紅娘不信邪的再過來,她是真的舍不得那紅錢,萬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呢?萬一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隻是到了之後卻發現十年如一日準時開門的茶館今日閉門休客,店家更是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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