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話語落定,老人望著徐江南怔怔出神,而那名老婦人更是掩著唇,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二十年來,這個場麵在她的夢裏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隻不過每次醒來後,她覺得是一種難以實現的奢望,到了最後,也是漸次放棄,變為失望。


    本名唐如磬的老人率先回過神,神情憔悴之下卻是有股難以掩飾的激動,隻不過瞧見站在外麵一動不動猶似陌路人一般的徐江南,歎息一聲說道:“進來坐吧。雖然簡陋了點,也總比呆在外麵吹風要強。”


    老婦人也是瞬間回過神,移開板凳,就急促走到徐江南身邊,伸手便要去拉他進門,仰著頭,盯著這個夢裏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的人兒,尤其是發現眉眼恰似當年那個不讓她省心的閨女之後,不敢眨眼,生怕眨了眼,這又會變成一場夢境,抹了把通紅眼眶,帶著點乞求味道說:“對,對,先進屋子吧,別著了涼,壞了身子。”


    不過可惜的是徐江南沒有讓這位老婦人如意,他不追究,不代表就是原諒,就算原諒,也不代表他就能接受這二位老人,微微側了下身子,躲開老婦人的好意,望著屋內穿著樸素到不像話的老人,譏諷說道:“小子姓徐,隻是個一個下九流的江湖人,如今未曾通報便入唐府已然逾矩,再者事出反常必有妖,唐府前倨後恭,小子斷然是不敢入屋的。”


    唐如磬聽到這話語微微失神,也就是盞茶功夫之後,輕輕閉眼,然後說道:“你在生氣?”


    徐江南平靜說道:“不敢。”


    老婦人聽到這般嗆氣話語,愣了一下,轉頭偷偷抹了下眼淚,徐江南心裏一軟,隻是依舊沒有進屋。


    唐如磬睜開眼,眸子裏有些許懊悔神色,歎了口氣說道:“你慪氣的樣子跟瑾兒,真的很像。不過當年,對於徐暄一事,老夫是真的……”


    徐江南譏笑一聲,打斷說道:“無能為力是嗎?我這些年跟一位先生走江湖,有一次瞧見百來號草賊殺人,看著他們一臉淫笑拖著軟弱女子往林間帶的時候,我說了這句話,先生沒有回複,也沒嘲笑我,其實我知道先生是看了出來,我害怕,因為第一次走江湖瞧見這事的時候,我想著行俠仗義,出了手,雖說最後先生也出了手,可我躺在馬車上半個月沒能下地,先生說我不知死活,我躺在馬車上,望著天,咧開嘴在笑,心裏很是舒暢。而那一次我相安無事避過之後,三天沒吃東西,整個腦子裏都是那女子淒慘無助的眼神。


    後來大了一點,才想通一件事,別說當個江湖大俠,行俠仗義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明知可為而為之的事,先生當時的不言語,才是對我的正真嘲笑,所謂的無能為力,不過都是借口,苟且偷生的借口,你說呢,唐大人?”語氣很是平淡,卻咬在苟且偷生四個字上。


    唐如磬將話吞咽回去,臉色微白說道:“你說的那位先生,是不是李閑秋?”


    徐江南輕輕點了點頭。


    唐如磬自嘲笑道:“他教的好啊,行俠仗義,行俠仗義!當真不愧為先生名號,可歎世人都說老夫桃李天下,可最後呢,隻教出來個官官相護,爭名奪利。”


    徐江南眼見如此,也沒想著得寸進尺,咬了咬內唇,轉過身子便要離開,老婦人眼見如此,知道他若是離開,這輩子恐怕都見不到第二麵了,急的眼淚都不敢流了,隻是有唐如磬在前,她也不敢多言。


    徐江南往來時方向才走上數步,便聽到唐如磬猶似燈枯的聲音。“你就不想知道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


    徐江南頓住身子,並沒有回頭,“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回頭說這些重要嗎?我若隻是想知道當年之事,就不會跑來鳳城。”


    唐如磬聞言便知道麵前人的意思,他來這裏不求任何,隻求問他這些年是否安心,又或者隻是想知道他的態度,不奇怪,當年之事,莫說讓別人寒心,就連他自己這些年,想起女兒跪在府邸門口的眼神,也是心如刀絞,不過瞧見徐江南又是要走,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可這若是你爹徐暄說的呢?”


    徐江南一腳頓在半空,猛然回頭,眼睛卻是死死的盯住那位閉眼無助的老人。


    唐如磬深呼了一口氣,睜開眼,點了點頭,聲音跟之前老婦人如出一轍帶著乞求味道說道:“進來說吧,唐府不是徐家外人。”


    徐江南凝了凝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入了屋,老婦人這才心思落定,開了顏,隻要進了屋,什麽都有回旋餘地,連忙說道:“你們爺……你們聊,我去給你們泡茶。”她話說了一半,連忙噤聲,生怕這個好不容易留下的人不悅,急忙換了稱呼。


    徐江南坐下之後,開門見山徑直問道:“我爹要你做了什麽?”


    唐如磬緩緩閉上眼,輕聲說道:“其實當年,我說我早就原諒了徐暄,你信不信?”


    徐江南默不作聲,靜待下文。


    唐如磬卻是猶如聽到天方夜譚一般,自己率先笑出聲來,“當年瑾兒跟徐暄走的第一年,我這個當爹的其實就認了,隻不過當時瑾兒爺爺在世,視此為辱,更是因此氣絕西去,要說老夫心中沒有芥蒂,這不可能,但換言之,若有十年二十年之久,同樣也不可能。”


    徐江南緘默不語。


    唐如磬又是坦誠說道:“後來徐暄名聲震天,我放了心,當然不是因為你爹功成名就,而是因為知道了你爹你娘的消息,沒事就好。隻不過原諒一話開不出口,老夫在此不否認有世俗眼光的原因,還有就是,老夫也需要一個台階,需要徐暄給老夫鋪個台階。


    這事沒有耽誤太久,你爹除了南越之後,第二年便入了蜀。


    我也沒等太久,徐暄破了少城之後,來過一趟鳳城,也是來了趟唐府,沒讓人知道,倒是一如既往像他的性子,翻牆進來的。


    老夫起先也是不悅,隻不過後來也不得不服,徐暄洞徹人心的本領勝人太多,不說身後百年事,至少十年二十年內,也隻是差之分毫。”老人眼神渾濁,猶似懷念說道:“當夜你爹過來,讓老夫幫他做一件事。”


    徐江南閉了閉眼,猶為不信的說道:“唐徐二家的恩怨?”


    唐如磬有些驚訝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隻是想到他爹能兩年之內拿下大半個江山,他能敏感的抓到此處也不算太過分,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早在當夜,你爹就算定自己回去後難逃一死,所以要老夫陪他演一場戲。”


    徐江南疑惑問道:“為何?”


    唐如磬歎了口氣說道:“還記得之前老夫說的話?”


    徐江南回憶了一下,不確定的說道:“官官相護?”


    唐如磬點了點頭說道:“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你爹在當年可以說獨秀於中原,又助西夏奪了半壁江山,泥足深陷,在那會想要脫身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可官場不需要這種人,天下皆醉他獨醒,可反過來看,是不是天下皆醒他獨醉?你爹是個聰明人,可同樣也是個傻子,若是順著那些人去一些風月場合,應酬之時給他們留幾手把柄,讓他們放點心,可能後來的壓力不會這麽大。


    可是你爹就是彎不下這個腰,看不起那些被滅了國第一天哭哭啼啼,第二天便能換身衣服喊萬歲的酒囊飯袋。可一個籬笆三個樁,這群酒囊飯袋陰起人來同樣不擇手段,借勢殺人運用得爐火純青。這是一個死局,尤其是北齊那份天下評,更是將他推到風口浪尖。”


    唐如磬換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爹當年就看出了如今的局勢,北齊西夏劃江而治。”唐如磬似乎看出了徐江南眼裏的疑惑神色,搖了搖頭說道:“你想問為何他不攜勢北上?求個功成名就後的明哲歸隱?你與老夫一樣,有些想當然了,行軍打仗其實並不簡單,有些人破一城都要一年半載,你爹自己也說隻是恰巧抓住了時機,要是北上,且不說從古自今,以南望北取天下的亙古未有,就說西夏剛取四州,民心不穩,內患不除,北齊隻要守上個三五旬,若能寸土不丟,到時候西夏內部流言四起,說徐暄其心不正,兩年能攻下南國四州,而今數旬不能推進一厘,到了那會,你爹一樣會死,但會拖上一群願意死心塌地給你爹賣命的人,而整個西夏皇庭就真正的猶如空中樓閣,曇花一現了。


    所以,你爹最後還是認了命,讓老夫陪他演這一場戲,以全他的後事。”


    徐江南咬著唇問道:“什麽後事?”


    唐如磬伸手指了指徐江南,輕歎說道:“一個是你,再一個就是你爹看不起的那群酒囊飯袋。


    你娘在當時已然懷有身孕,若唐徐二家和解,老夫在當年上奏,憑借唐家的聲望,倒是能拉起一群人,可這群人到最後無一不是陪葬品,你爹說西夏南下,不求城,不求地,要的就是這群會點治國之道的讀書人,若是倒了大半,西夏也就亡了大半。


    還有就是你了,老夫在當時拚了命,倒是能求聖上放你娘一條生路,但肚子裏的你,若是女,還好說,若是男,自然免不了一死。於是老夫和你爹變成了外界眼裏的翁婿不合,或者說老夫從來沒有將你爹當過女婿,當然,這一切都是瞞著你娘,隻有這樣,你爹深陷囹圄之後,隻死你爹一人。


    而瑾兒在那會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隱在江湖自然正常不過,老夫未入江湖,卻也知道,江湖裏要藏一個人,比我唐家藏一個人要安全的多。


    隻不過就連我這個當爹的,也沒想到瑾兒性子如此之烈,拒絕衛家之後,又是回來,跪在門前。”老人神情莫名蕭索起來,又是說道:“老夫本想等瑾兒將腹中胎兒誕下之後,暗地找個機會,將此事言明,可沒想到……唉,老夫一生俯仰無愧,卻獨獨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實在可笑,可笑啊!”


    正是這時,老婦人端茶上來,唐如磬聞到茶香,皺了下眉頭,老婦人第一次反常頂嘴,瞪了回去。“之前那些茶,苦成那樣,你喝還成,他能喝嗎?”


    老人悻悻不說話,算是默許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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