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木像是能看見一般,望著山下恍如黑點的徐江南,盯了半晌,突然笑道:“按理來說,我該動手殺了他,可到了現在,我卻不想如此做,反而有點想感謝他。”


    拓跋木其實沒有說錯,他不是個權臣的性子,卻恰恰在權臣的位置上,那天的時候,他其實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沒想到會有人出手相救,更沒想到救他的是蘇邶風。如此一來,他也就釋懷很多,哪怕後來蘇邶風解釋說隻是不想讓自己有心結,妨礙自己上知命。拓跋木也是歡愉,自是認為前麵十多年的日子沒白過,所以這次跟著蘇邶風過來,倒是一路小酌。


    寒風過亭,蘇邶風額前的發絲被撩像兩邊,小半會後說道:“你要是感謝他,他可能還真就接下了。”


    拓跋木難以置信的哦了一聲,隨後哈哈哈大笑說道:“我可能知道你為什麽選他的原因了。”


    蘇邶風哪怕是男兒麵向,終究是個女兒身,聽到這話,總覺得拓跋木話裏有話,皺了皺眉頭,勉強聽了進去,卻是驕傲著不說話,哪怕她心裏其實也想聽聽拓跋木的看法。


    好在拓跋木也沒見著蘇邶風的表情,自顧說道:“他的確是能幫你的最好人選,首先,他是徐暄的兒子,徐暄與我遼金的積怨已久,阻我遼金南下大計,先是飛沙關西夏殺我近萬鐵騎,要是此番又斬殺幾名江湖巨擘,朝廷的確不免要把眼光聚在你們陰陽教的身上,到時候的確有出人之機,但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朝廷真的依仗你陰陽教的時候,這遼金上下卻傳出這事是你陰陽教一手籌劃的,朝廷如何想?又會如何做,你陰陽教如何自處?”


    蘇邶風閉了閉眼,“他沒有證據。”


    拓跋木聞言大笑,邊笑邊搖頭。


    蘇邶風睨了一眼拓跋木,皺眉說道:“有何可笑?”


    拓跋木收斂笑聲,指著蘇邶風朗聲說道:“年輕,朝廷殺人,要什麽證據。你知道為何朝廷到現在還能容得下我拓跋木?是因為我背後的五十萬遼金鐵騎?是因為沒證據?幼稚,而是在西邊,有你們陰陽教,拓跋一族,從軍者數不勝數,就算沒有我拓跋木,也會有另外一個掌軍人,要是十年前我拿下了陰陽教,結果同樣,我也會死。”


    拓跋木扯了扯袖子,然後輕笑說道:“這小子還是有點東西的,瞧著他的命在你的手上,可你們的命同樣也在他的手上,他活著,你們陰陽教才有活著的價值,反之,他死了,你們陰陽教便無用武之地了。用中原的話來說,這叫狡兔死,走狗烹。”


    蘇邶風沉默不語。


    拓跋木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眼下,你隻能看他能不能一步一步走過去,能走一步最好,朝廷必定倚重你們,尤其青城山的老道士去了一趟皇庭之後,皇庭越發覺得這些刀客劍客還是很有必要的。但到後麵,必要的時候,你得想好退路。”拓跋木往山下瞅了瞅,似乎並沒有目盲,打趣說道:“我們來打個賭,我猜這小子,定然不會安分。他定然也有他的計較。”


    蘇邶風眯了眯眼,驟然說道:“我不會小看他,但我還是想知道,是不是二十年前你被徐暄打怕了。是不是就像中原人說的一朝被蛇咬。”蘇邶風想了想,後半句終究沒有說出來。


    拓跋木樂嗬嗬說道:“不


    是一朝,是十年。遙想當年,西夏偏安一隅,說句實在的,要是我在徐暄的位置上,我是沒有辦法和手段遊刃有餘的活在中原,但西夏不但活下來了,反而成長了龐然大物,這等手段,由不得你不服。不過哪怕他勝了我許多場,那又如何,現在我不一樣站在他的墳上,我活著,所以到頭來,還是我贏了。”


    蘇邶風沉默不語,望著青白的雪山發呆,許久之後,像是自問自答說到:“是嗎?”


    不過拓跋木也沒有回應,有的隻有山風嗚咽。


    等回到屋子裏,直到離開,徐江南也沒提不言軍的事,也沒提天狼令的事,至於衛敬,對此也是緘默不言,直到下山以後,衛敬這才詢問說道:“為什麽不問。”


    徐江南搖了搖頭說道:“沒必要了,要是我開了這個口,哪怕他們不知道,也會替我去找到答案。安穩了大半輩子,不能再掘開這道口子了。”


    衛敬笑罵說道:“你總是有你的歪理。倒是不怕拿不出東西?那小娘們瞧著架勢,到時候我可攔不住。”


    徐江南回過頭,望了望山頭皚皚白雪。眼神微眯,再回頭的時候,像是無事發生,笑著說道:“到時候再說吧。”


    ——————


    北齊都城大梁,人來人往,兩輛馬車晃晃悠悠進了城,為首的打著一張不起眼的謝家旗號,可是放在整個北齊,都沒有比這一個黑旗白色的謝字更招眼,甚至早年還有時候還有北齊隻知謝長亭,不知陳秀的風言,隻不過到了最後,這風言也就不攻自破,謝長亭並無子嗣,整個北齊朝廷,謝長亭也無結黨之意,更加不用說趁機打壓群臣,倒是讓人另眼之餘又覺得這個老人可悲可敬,再加上謝長亭於北齊的確有大功,北齊的朝廷大部分群臣還是心悅誠服,至於另外一輛馬車隻是默默跟在後麵,沒有旗號,想來也是某位高官的家眷。


    馬車裏,兩位文士裝扮的人正在對弈,棋盤一旁還燒著暖爐,青煙嫋嫋,一人持黑子的謝長亭穿著古樸素靜,一身黑色的文士長袍,另外一人便是周彥歆,早年在西蜀道遊曆,父親撞死金殿之後便來了北齊,在謝長亭的門下做了長史,眼瞧也快一年了,也算運氣好,今年謝長亭代天巡狩便帶上了周彥歆,謝長亭撚子落盤,隨後透過馬車窗簾撇了一眼車外的雪色,輕輕說道:“走了小半年,想必這會哪怕之前沒下雪的地方都下雪了。希望不要雪不要下的太大,免得凍壞了苗。也不要太小,要是小了,明年說不定還得有蟲害。總之苦的都是百姓。”


    周彥歆倒是仔細盯著棋盤,雙眼眯著,待瞧清楚謝長亭落子的位置之後,也沒抬頭,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先生心善,自家都火燒眉頭了,還心念百姓。”


    謝長亭收回視線,笑著說道:“自然知道,再者又說,你從西夏過來不就是為了取我謝長亭的性命嗎。”


    周彥歆依舊沒抬頭,麵色不改,聞言笑道:“既然先生知道,為何又要留我。還給我一個長史名頭。”


    謝長亭晝顏笑道:“問心無愧,這會我總算是明白了我那師弟的處境。”


    周彥歆這才抬頭,聳了聳眉頭,“徐暄?”


    謝長亭嗯了一聲說道:“北齊朝廷和西夏朝廷其實一般無二,我和


    徐暄的位置也是一般,但我和徐暄的處境卻截然不同,許多人說是因為徐暄的做法太剛烈,不溫吞,否則也不會遭到世家的反噬,最後落個那般的淒慘下場。”謝長亭說著,又看了一眼周彥歆,笑著說道:“你瞧瞧,我不過是立了個長史,原本按捺本分的世家,還不是開始蠢蠢欲動,要我謝長亭的頭顱。更加不用說徐暄了,他是要把徐家這個字號立在僅次於西夏王旗的位置上,你說那些世家如何能答應。”


    周彥歆輕歎說道:“先生說的對呀,等先生一死,怕就是輪到我這個長史了。”


    謝長亭盯著周彥歆說道:“你明知如此,卻偏要來北齊,為何。”


    周彥歆撩開簾子,寒風驟然匿了進來,周彥歆往後看了看馬車,像是見到了自家媳婦的擔心樣子,有些心疼,隨後又清淡說道:“先生聽過死間嗎?”


    謝長亭點頭笑道:“明白。但你呀,不適合。”


    周彥歆將視線收回來。“先生為何這麽說。”


    謝長亭坦言說道:“從展開棋盤開始,到現在,這一路上,你都不敢瞧我一眼,無非是問心有愧。”


    周彥歆默然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可能這就是這類讀書人的驕傲,他可以不顧身家性命過來做個間人,但做不到口出狂言。說來他也想不通,謝長亭明知道他是個間人,卻還收他在身邊,原本北齊的勳貴容得下謝長亭這個權臣,無非就是謝長亭無子嗣,也無衣缽傳人,百年後,他的權力還是得歸朝廷,他們頭上的陰雲也就散了,在他們眼裏,一個謝長亭壓他們三五十年不算多,能稱作世家的,哪個不是百年千年傳承,但現在謝長亭在相府立了個長史,這便意味著百年之後,若無意外,這相印便要落到這個出身西夏的讀書人身上,這是他們不能容忍的。


    就像徐暄,你說是滅國之仇,這二十多年不一樣過來了,可在當時,世家眼裏,徐暄不止是徐暄一個人,他有妻有後,這才是重點,以至於身後站著二十多萬的西夏鐵騎,還不是沒有給他撐起腰杆,當然,這當中也有徐暄自己的意思,但是也能瞧見世家和群臣的態度,於納蘭天下千差萬別的態度。


    周彥歆的尚書老爹說來也怪,作為西夏朝廷的常青樹,趨利避害有幾分手段,誰曾想能剛烈到一頭撞死在金殿上,而且臨死一封書信讓周彥歆去了北齊,去還當年徐暄的人情。


    這個局一旦入場,便是個死局,尤其是謝長亭,他退不了,謝長亭一旦心生退卻,世家就會覺得他是隻被拔了牙的老虎,三十年積威毀於一旦,這種孤臣一旦沒了積威,下場也就隻有死這一條路,周彥歆入北齊半載,疑惑的也是這個地方,謝長亭能在北齊朝廷上周旋三十餘年,這種死局會看不出來?可既然看出來了,卻為何還往裏麵跳。


    周彥歆疑惑之下,便也無心下棋,將白子收回棋缽,順著馬車望著各家各戶房簷上的積雪發呆,半晌之後,這才開口說道:“先生,首場雪越晚積雪便越深,先生還當早做準備,明年的北齊不好過。”


    謝長亭作為北齊智囊,三十年的調度嫻熟於心,聞言卻是清聲說道:“無妨,哪年北齊好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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