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月的月中,顧曉卿總要送歐臨鈺去c城的市療養院,她送他去過兩次。每次歐臨鈺都會在裏麵待一個下午。


    歐臨鈺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但每次他從裏麵出來顧小卿都知道他很難過。


    正月二十九這天下午,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顧小卿把歐臨鈺又送到了療養院的門口。顧小卿看他進去的時候手裏提了幾個名牌服飾的購物袋。


    歐臨鈺提著手裏的東西,座電梯直到療養院的四樓。這一層是特護病房,環境安靜整潔,他路過護士站的時候,裏麵的一個小護士向他招呼:“歐先生,您來看您母親了?”


    歐臨鈺淡淡的點了下頭,一路向走廊盡頭走去。整條走廊寬闊而寧靜,他的腳步聲在裏麵發出“噠噠”的回聲,每走一步那空洞的回聲都仿佛在敲擊著他的心髒,讓他有一種鈍痛的感覺。


    每個人活在世難免會遇到有些磕磕碰碰,身上總會留下些傷痕,即使你身上光潔無痕,那些傷痕也一定會在你的心裏,在歐臨鈺的心裏他的母親就是他的傷痕。


    歐臨鈺的母親叫吳曼清,她是一個將軍的女兒。在她的童年和青年時期可算是是幸福而順足的,直到遇見歐臨鈺的父親開始了她這一生的劫難。


    歐臨鈺的父親叫歐祈顏,是當時舊上海剛解放時,沒有來得及出逃的,一個大家族幼子的兒子。在當時中國那樣的環境下他們一家雖受盡了磨難,但是舊時大家族養育子女的方式卻保留了下來。


    歐臨鈺的母親遇見歐祈顏時,正是70年代中期。那時候的生活緊張,人們的生活大都窘困。當年的吳曼清去同學家玩,在一個大雜院裏看見了歐祈顏。


    歐臨鈺的相貌完全承襲了他的父親,可以想象當年20的歲吳曼清正是女子懷春的年紀,在當時全國人民一片灰藍的樸素顏色下,見到一身白襯衫的歐祈顏是多麽的震撼。


    在那樣的一個雜亂擁擠的環境裏,女子的心思有了變化。


    吳曼清是個文靜而浪漫的女子,她和歐祈顏的婚姻,可以說是她一手主導的。在當時那樣的環境裏,一個帶著資本家反動派的帽子,一個是將軍的女兒。兩人社會地位有著巨大的差異,這讓位於弱勢的一方即使不願意也是不敢說出來的。


    吳曼清雖是將軍的女兒但是並不驕縱,結婚後她並沒有住在娘家,而是住進了歐祈顏家的大雜院,從此洗手作羹湯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她是愛歐祈顏的,但婚前由於條件的限製她們沒有什麽見麵的機會,就連婚事都是吳曼清的哥哥上門去提的。


    結婚後她才發現自己嫁的人,並沒有像她一樣把自己放在心裏,她的丈夫對她是冷漠的,無視的,丈夫留給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在那個大雜院她們住的屋頂上,自己的丈夫經常一個人站在那裏仰頭望著天空。神情是那麽憂鬱不得誌,而自己隻能離得遠遠的看著,永遠走不進他的心裏。


    這種壓抑的婚姻生活過了五年,時間到了八零年的改革開放初期,歐祈顏在美國的家族傳來了消息,那一年歐祈顏以探親的名義去了美國,他走的時候吳曼清已經懷了身孕。


    歐祈顏這一走就走了5年,再回來時,身邊多了個女人和兩個孩子。而他回來目的是來接自己的父母順便和吳曼清離婚的。


    在歐祈顏走的這五年裏,吳曼清在家裏生了孩子,照顧公婆。歐祈顏的父母在那樣的年月裏經曆了很多磨難,身體並不好。吳曼清一個女人自己帶著孩子撐起一個家,為了照顧公公的麵子,就算是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向娘家求助過,可想而知日子過的有多麽艱難。


    她其實是個柔弱的女人,她自己的母親也是舊上海大家族的女兒,從小被她的母親教育的知書達理,她的心思是纖細而浪漫的,從骨子裏她就少了一種生活在社會底層女子身上的彪悍。所以當守了五年,盼了五年結果卻等來了一身光鮮的丈夫帶著美麗的女人和他們的孩子,一臉理所當然的說要和她離婚時,當時她的神智就不太正常了。


    她們的婚最終也沒有離成,因為吳曼清瘋了,醫生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就連歐祈顏的父母也堅決反對歐祈顏離婚。最後歐祈顏看這種情況也實在不再適合談離婚的事情就帶著父母回了美國,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歐臨鈺5歲以前的記憶裏,她的媽媽是一個溫柔勤勞的女人,留在那段記憶裏最深的記憶就是每當他半夜醒來,媽媽在燈下的背影。


    5歲以後他回到了外公家生活,那時候她媽媽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像個正常人。就是喜歡一個人安靜的待著。不好的時候就經常乘大家不注意跑出去,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她去哪了,一家人帶上警衛員滿世界的找。當時小小的歐臨鈺隱隱知道媽媽可能去的地方,帶著外婆回到那個當初他們居住的大雜院,果然看見她媽媽正忙裏忙外的在做衛生。當時他外婆就哭出了聲,上去奪下她媽媽手裏的東西說:“人都走了,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聽了這句話母親瞬間就呆滯的立在那裏,那臉上的表情是空洞的悲傷,讓歐臨鈺銘記在心裏至今不能遺忘。


    吳曼清的病時好時壞的持續了5年,在歐臨鈺10歲的時候,那一年也是快過年的時候,那幾天吳曼清的精神很好,說是快過年了帶歐臨鈺上街去買過年的衣服。當時家裏人看她精神不錯,就派了個警衛員做司機跟著他們。結果他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車禍,他們的吉普車和一輛卡車相撞。司機當場就死亡了,車禍發生的瞬間吳曼清本能的把孩子壓在身下,結果她自己卻因為擠壓雙腿骨折了。


    他們的車被撞到後側翻在馬路邊,吳曼清醒來後起身查看身下的歐臨鈺,歐臨鈺一臉的血,已經沒有了呼吸。她發出一聲尖叫又暈了過去。


    後來她們被送到了醫院,歐臨鈺沒有受什麽傷,當時故國是被她媽媽壓得窒息了,隻是暫時醒的休克。清醒後很快就沒事了,但是他的媽媽從此後卻徹底的瘋了。


    吳曼清一直認為自己的兒子死了,從此再不願意與人交流。就連歐臨鈺站在她麵前也不認識他了。後來,隨著歐臨鈺漸漸長大,歐臨鈺就更不能出現在她麵前,因為歐臨鈺越來越長的像他父親。吳曼清好的時候還好,不好的時候抓起什麽就打他。瞪著他的眼裏充滿了恨意。


    這些年,家裏老人的歲數漸漸大了,身體都不太好。沒有人能照顧吳曼清,歐臨鈺自己又不能接近她,所以就把她送到療養院來了。就是在療養院裏歐臨鈺也不敢經常來看她。有時候吳曼清看見他,激動起來會渾身抽筋。


    歐臨鈺走到走廊盡頭的病房前,用手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聲。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沒有聽見聲音從裏麵傳來,轉動把手,輕輕把門推開。


    病房布置成桔黃的色調,裏麵溫暖而舒適。正對著窗戶的輪椅上坐著個人。那人從背影看頭發已經花白。


    歐臨鈺走到輪椅前麵蹲下身子,握著輪椅上女人的手喊了一聲:“媽。”


    女人眼睛一直看著窗外,其實單從臉上看,她還不算老,至少還不到滿頭華發的年紀。她雖然看著窗外,但眼神卻是呆滯的。


    歐臨鈺搬了個小板凳在她腳邊坐下,伸手給她按摩著腿,吳曼清那次車禍後腿雖然後來醫治好了,但現在上了年紀腿腳開始有些不利索了。


    歐臨鈺安靜的按著,病房裏很靜。他開口說:“媽,快過年了,你以前最喜歡打扮了,我給你買了好多衣服。一會讓護士給你試試?”


    “外公,外婆身體都很好。舅舅在美國移植了心髒。他現在在那裏療養,今年應該不回來過年了。”


    “媽,你想不想外婆?她很掛念你,你要是願意,我明天接你回去過年好不好?”


    沒有人回應他,歐臨鈺一個人自說自話的念叨著,他低著頭注意著自己手上的力道,冷不防手被吳曼清伸出來的手抓了一下。歐臨鈺一驚抬起頭,吳曼清已經從輪椅上站起來朝他撲了過來。


    歐臨鈺這種場麵見得多了,他一把攔腰把他媽媽抱住,扭身按了床頭的應急燈。吳曼清在他的懷裏“嗬嗬”的嘶吼著,拚命的掙紮,她伸長了手在歐臨鈺的臉上抓出了幾道血印。


    歐臨鈺抱緊吳曼清嘴裏徒勞的說著:“媽,媽是我啊,我是臨鈺啊!”醫護人員很快就衝了進來。眾人合力把她們兩個分開,歐臨鈺回頭看著還在掙紮的母親,吳曼清正用充滿恨意的眼神盯著自己。看著這樣的母親他心如絞痛。


    門口的小護士對他說:“歐先生,你先回去吧,你走了,她就好了。”


    歐臨鈺疲憊的用手抹了一把臉,轉身對她說:“我給她買了衣服,明天過年,你看她喜歡哪件給她換上。麻煩你了。”


    小護士趕緊說:“沒問題,你放心好了。”


    歐臨鈺最後再看了一眼母親轉身出了病房。他下樓來,看見顧小卿坐在車裏安靜的等著他。聽見聲音轉頭看向他,等看清他的臉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她什麽也沒說,把頭轉開了。


    歐臨鈺上車以後,什麽也沒說,用手支著下巴,手指撫著嘴唇看著窗外發呆。c城的冬天天黑的很早。現在才5點多天色已經全黑下來了。


    顧小卿雖然不知道歐臨鈺遇到了什麽事情,但她知道他現在的心緒一定起伏很大。所以他既然沒有說去哪裏,她也沒問,慢慢的把車往市中心開。


    c城的市療養院在郊區,顧小卿把車開進市區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整個城市到處是耀眼的街燈,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


    顧小卿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歐臨鈺,發現他一直保持著剛才上車的姿勢沒有動過,終於她忍不住開口:“歐總,要送你回家嗎?”


    良久之後後麵傳來聲音:“帶我去個能喝酒的地方吧。”


    顧小卿不禁驚異的回頭看他一眼。


    歐臨鈺知道她的意思說道:“我隻喝啤酒是不會酒精過敏的。”


    顧小卿沒有說話,最後把車停在了一家酒吧門口,這是一家清吧,所處的位置不是很繁華。以前顧小卿經常會來這裏坐坐,裏麵的環境比較清淨。


    把車停好後,歐臨鈺下車問她:“你有事嗎?”顧小卿搖了搖頭。


    “那就進來陪我喝一杯吧。”歐臨鈺說完就率先走了進去。


    顧小卿跟在歐臨鈺的身後走進了酒吧,這個酒吧有一個小舞台,每天晚上有一隻業餘的樂隊在這裏表演。她們找了個靠舞台近的位置坐下。


    現在還沒到表演的時間,舞台上的人正在調試著樂器,發出單調的音節。歐臨鈺已經脫了外麵的西裝外套,領帶也解開了,鬆垮跨的係在襯衣領口。這樣的他看起來有一種頹廢的氣質。


    歐臨鈺點了瓶啤酒,顧小卿要了一杯飲料。兩人相對而坐,互相都沉默著。


    8點多的時候,舞台上傳來了音樂聲,一個身穿長裙性感的女人在麥克風前吟唱,她的聲音低啞而富有磁性,她唱的是首外文歌曲,顧小卿聽不懂她唱什麽。隻知道她的聲音舒緩而性感,聽起來很舒服。


    歐臨鈺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半側著身體看著舞台。過了一會他似乎又不感興趣的轉過了身,低頭默默的喝酒。


    顧小卿看的出來歐臨鈺的情緒很低落,她想他應該是受了什麽傷害。


    顧小卿喝了一口飲料,這時候台上的一首歌已經結束,她忽然對歐臨鈺說:“歐總,我給你唱首歌吧。”


    歐臨鈺有些驚訝的看著她,顧小卿也不等他回答,徑自向台上走去。台上的人看見有個客人上來了,都好奇的看著她。


    顧小卿也沒不好意思,她毫不扭捏的對他們說:“可以借你們的舞台用5分鍾嗎?我的朋友今天心情不好,我想唱首歌安慰他,可以嗎?”


    樂隊的成員見她語氣客氣,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表演就答應她了。顧小卿見他們同意了又走到抱吉他的伴奏身邊說:“大哥,能把你的吉他借給我用用嗎?”


    彈吉他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笑笑把吉他遞給了她。顧小卿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搬著他的椅子回到舞台中央。


    顧小卿坐下後把麥克風調整好位置,她稍稍調了一下琴弦,彈撥了兩聲,找了找感覺。然後她開口就唱。


    還是她唯一會的那首紅豆,稍稍有些沙啞的嗓音,透過麥克風傳了出來,這時候酒吧裏的人不是很多,人們說話的聲音也不大,環境很安靜,她的聲音一傳出來立刻就清晰的進入每個人的耳膜。


    她唱的歌聲沒有什麽修飾,純粹而幹淨。雖不是好聽的震撼人心,但自有一種特別之處。


    歐臨鈺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顧小卿的舉動,直到她的歌聲傳來。才轉過身體麵向著舞台。


    顧小卿安靜的彈唱著,沒有多餘的眼神和動作,歐臨鈺細聽她的聲音,覺得她的嗓音幹淨而純粹很是耐聽,可聽著聽著就覺出不對了。


    顧小卿把這首個唱的異常平緩,如在低低的輕述和撫慰。歐臨鈺忽然明白了顧小卿這是在安慰他呐,明白過來後,他心裏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歐臨鈺什麽時候也需要別人可憐了。


    想到這裏他忽然失去了興致,站起身拿著西服走了出去。顧小卿一轉頭看見歐臨鈺已經走遠的身影,也顧不上還沒唱完。趕緊站起來把吉他還給人家,朝他們半鞠了個躬說了聲:“對不起。”然後飛快的跑出去追歐臨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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