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出來以後真的說了那句“我們已經盡力了”,錢錚哽咽到說不出話來,我沒說什麽,隻是坐在那裏等待李秋的家人。


    我不覺得傷心,我沒有傷心的資格。何況人固有一死,在年華最好的時候離去,未嚐是一種悲劇。過往的護士來去匆匆,我還看到走廊上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孩子,好奇地藏著半個身子打量我,大概是因為我臉上不合時宜的平靜。


    醫院是一個城市裏我最不熟悉的地方。


    這裏有太多的世態炎涼、世間百態,太多的來自社會底層的最黑暗的部分。人們臨死前的小事裏的哭泣、咒罵和痛苦,手術後醒來第一句話是詢問家裏還剩下多少錢,一輛又一輛小推車來來去去,推進重症觀察的病房或者負樓的太平間。


    生命的重量被放上了天平去衡量,無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家屬和病人本身都必須做出取舍,這種取舍往往重若萬鈞。


    這還是我頭一次在一家醫院裏呆上那麽久。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生過病,別說感冒發燒了,咳嗽都沒有過一聲,而且也從沒有擦傷自己;我沒有摔倒過,假如我快要摔倒,那一定會有人或者什麽東西可以讓我扶住,我甚至沒有淋過雨——我自己跑進雨水裏的那種不算。


    我被保護得很周到,我既沒有親身經曆過苦難,也沒有見過苦難。我不是泡在蜜罐子裏,而是被妥帖珍藏在無菌室,每一個尖銳的棱角都要被柔軟的棉花重重包裹才會被允許被送到我的麵前。


    所以我當然沒有來過醫院,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真奇怪,我居然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我幸運得過分的人生並沒有得到我的珍視和認真對待,然而在不幸的時候我卻總是努力過好每一天。


    來的是李秋的母親,穿著職業裝,黑色細高跟鞋,畫了幹練的妝容,單看外表和走路的姿勢無法確認她的具體年紀。


    她全權接手了所有的後續事項,客氣禮貌地向我致謝,但絕口不提我和她女兒為什麽會一起出來玩。她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悲傷,不過我知道有些人的悲傷是不會輕易外泄。


    我要回家。


    回家不知道幹什麽,但我還是想回家。


    我說了謊。我從來都是那麽思念我的家,我不明白這樣揪心的思念來自哪裏,我覺得我的家在我的人生中沒有扮演過重要的角色,但是我是那麽想要回去,這種不受我控製的、我搞不懂的情感讓我迷惑和害怕。


    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害怕過什麽了,很久之前開始我就隻害怕我自己。我害怕我過分沉迷、害怕我過分投入、害怕我過分用心,但我並不是害怕被傷害,被傷害對我來說是一種常態,我害怕的是別的東西……別的很深很深的東西。


    可能是失望,或者也可能是我害怕發現自己的冷漠。如果我不參與,那麽冷漠就情有可原。


    距離開學還有大半個月,我覺得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也許睡上半個月是個不錯的選擇,清醒的時候我的大腦總是很活躍,想這想那想來想去,得出一些我不願意去看的結論。


    我真的打算好了要睡到開學了,坐在高鐵上我都在想怎麽哄錢錚不要到處亂跑,雖然她最近怪怪的應該也不會自己到處亂跑。我發誓我已經把匆忙跑出來的理由忘到腦後了,我是說,雖然我的腦子還記得,但是這件事我壓根兒沒有放在心上。


    被追著打得快要死了我都沒有放在心上過。總體而言,這些都是小事兒,而且都是那種做談資我都要嫌棄情節不夠跌宕起伏的小事兒。


    國際事務我雖然沒有接觸過,不過國與國之間隻有利益關係這句話想來放哪兒都能成立,我能打,由此可得,觸犯我就不符合國家的利益,結論就是我以為他們來了之後沒見著人就直接走了。


    但他們沒有走,不僅沒有走,還不經過我的允許就闖進了我家。


    我低估了他們的愚蠢,或者說我低估了這個世界異類之間的官僚程度。我不明白他們哪裏來的自信,在我的印象裏還沒有人敢於這樣罔顧我的權威,即使是在我最弱小的時候也沒有。不,不能這麽算,有一個人不僅罔顧我的權威還折斷我的人生,但他和他們不能相比較。


    我站在小區外,打發走錢錚,想了一會兒,還是給水杏打了個電話。


    “有一公爵倆伯爵在我家裏,我要是弄死了影響有多大?”


    水杏在對麵冷汗刷刷就下來了,連連告饒:“別別別,英英啊,老大,陛下,千萬放鬆,千萬放鬆——這三個不能隨便就殺啊!”


    “為什麽?”我反問,“他們三個人沒了,會開啟第三次世界大戰?”


    “看你說的,我們之間的事怎麽也不能波及普通人啊,頂多會開啟居委會和聯盟之間的大戰……”


    我掛斷電話,瞬移回了家。


    這三隻吸血鬼就是我見過的那三個,端端正正立在客廳裏,除了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外倒是什麽都沒碰過,和我的任何家具都保持了相當的距離,沙發都不坐。這幅假儀態沒有讓我感到更開心,當然也不至於惹我生氣,但我一開始就不歡迎他們,我以為來這裏之後房間裏空無一人就很能說明問題。


    我說:“我沒有允許你們進來。要等的話你們可以在外麵等。”


    打頭的吸血鬼向前一步,三人整齊劃一地向我鞠躬,頭頂和頭頂、肩膀和肩膀、手腕和手腕、胳膊肘和胳膊肘都在同一條直線上,具體視覺效果參照我國閱兵,這一幕不得不說還是有那麽一點賞心悅目。


    “尊敬的女士,我攜帶著聯盟的友誼而來,希望能帶著您的友誼回歸……”話還沒說完我一刀就把他送回了上帝那兒。


    不過吸血鬼沒有靈魂,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有機會得到上帝的諒解。上帝那個小氣鬼什麽人都原諒,什麽人都想要,居然還好意思設置七美德。想想看殺人狂和慈善家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場麵吧,他真是窮得快要瘋了。


    我把視線轉向另一個離我近一點兒的吸血鬼,這可憐的家夥正傻了一樣看著上司的屍體,嘰裏咕嚕地連用中文說話都忘了,他說:“這不可能!隻有陽光和聖水能夠殺死血族!一把刀不可能做到!即使抹上最高濃度的聖水也不行!”


    不好意思啊我克所有活著的生物,吸血鬼隻是活得和別人不太一樣而已,又不是死了。雖然聖經故事裏說吸血鬼都是“已死之人”,不過相信宗教編的故事你就輸了。


    我問他:“好了,他的事情先放到一邊,說真的,你們到這裏來到底是幹什麽的?”


    他看過來,仿佛被我打擊得失去了神誌,故而順從地吐露真相:“我們奉命而來,探聽您的具體實力和脾氣好壞。公爵認為適度地激怒您有利於我們收集情報,所以我們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闖進您家,以此來試探您的心理底線……”


    “我的脾氣很好,底線也不高,但我猜我們的認識有很大偏差。”我說,“我記得在你們國家隨便闖空門的人要是被屋主人擊斃是不犯法的,為什麽到了陌生的國家之後你們還更放鬆了?你們憑什麽認為自己握著免死金牌?算了,不用告訴我,我就是隨口抱怨。”


    手機在我的包裏震動不休,我沒搭理,隔了一會兒,水杏不打電話了,改給我發短信。


    我還是不看。


    不過我知道為什麽他們認為自己握著免死金牌了。


    無非是我們實力沒有他們強勢力沒有他們廣……我還以為水杏是說一不二霸權主義的類型呢,結果別人才是。


    再要麽就是雙方差距不大,好比兩個同時掌握了核武器的國家,不能隨隨便便扔一顆核彈過去,所以誰最能打不太重要了,在別的方麵的成績才是真正重要的可比較和評比的。


    倒也沒錯。但就是……太普通了,太不像修士之間的行為和思考邏輯了。


    我興致缺缺地殺了這兩個闖進我家門的吸血鬼,然後打電話給水杏:“屍體有用嗎?”


    “你可真能給我找事兒——”她呻.吟著說,“最近十幾年局勢被普通人引得很緊張啊,就這麽三個出訪人員來了一趟,你還都給我搞死了。屍體?屍體有什麽用,我這兒沒人會用吸血鬼的屍體,沒用,你自己想個招處理。”


    另一個世界隻有東方,西方的位置就是遼闊無邊的無盡海,自然也就沒有西方的妖怪,像是吸血鬼我還是頭一次殺。他們的屍體和常人的差別不大,最大的不同就是毫無水分,皮膚在他們死亡的那一刻就衰老下去,肌肉和骨頭都脆脆的,切開來看,血管像被咬過的吸管一樣幹癟。


    我把他們磨碎成沙子那麽大的碎片,然後將他們均勻地混合在樓下的綠化土裏。


    肥力不高,聊勝於無吧。


    今天埋下三個吸血鬼,來年會長出好多好多的吸血鬼麽……開玩笑的。不過吸血鬼的繁衍方式是依靠血液進行的,要是我能埋下一團血,說不定還真能長出吸血鬼?


    我還是睡到開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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