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院長和文宏偉起初還以茶代酒,後半場還是忍不住酣暢起來,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女士們不停地交代叮囑,似乎在我答應洛紹謙的那一刻,文彤在她們心裏,又重新變成了孩子。


    周主任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個禮盒,打開後一隻翡翠手鐲映入眼簾,“這是我結婚的時候,紹謙的奶奶送給我的,現在我代表洛家送給你,祝你和紹謙恩愛美滿,白頭偕老。”


    “這……太過貴重……我……”我對翡翠並沒有概念,隻是覺得剛收了人家戒指,這又收人家傳家寶,怕是有些不合適。


    周主任知我推諉,直接取出手鐲,“刷”一下的套在我手上,“我們護士不能穿戴首飾,所以很多同事結婚連戒指都不買,不要把這看做是贈與,想成傳承和紀念,不就好多了麽。”她握著我的手,撫摸著那一圈翠綠,“我婆婆一生溫良謙恭,不爭不怒不強求,她是名門之後,卻甘之如飴做著小媳婦,紹謙出生那一年,她因病去世,她的病榻前始終是我在陪護,紹謙的爸爸和爺爺忙於工作,甚至沒有來得及回來看最後一眼,那時他們忙著在外地給雅盛尋老師。”


    我沒想到周主任會給我講這些,那些陳年往事一提及,就容易深陷其中刹不住車,周主任被張修然和歐陽老師圍著講起家史,飯桌對麵的男人們聊著自己的天南海北,兩廂顧不上。


    洛紹謙的奶奶辛苦一生,她有才學有文化,但為了支持丈夫的理想,甘願回歸家庭,洛紹謙的爸爸是家中獨子,這是奶奶產後出血不得不子宮全切的結果,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裏,洛家非但沒有苛責兒媳,反而愛護有加。老兩口伉儷情深,奶奶離世前最後一句話,仍舊是讓病床前的兒媳婦轉達那句話,“去做你要做的事,放心吧……”。


    洛老爺子對結發妻子的離世悲痛萬分,但工作的忙碌又不允許他沉溺太久。老爺子一生倔強要強,卻為妻子留了一份柔軟,三十多年來,洛紹謙每長一歲,逝者就多離開一年,醫學院於洛老爺子,自老夫人過世後,仿佛又平添了一份意義。雅盛醫學院曾經更過名,原先是“亞”,後改為“雅”,那是在洛紹謙大概兩歲的時候,而老婦人的閨名,就是“雅”。


    手鐲我收下了,但還是取下來放進了盒子,開車回家的路上,不時會被這個小盒子分了神,周主任將它送我的意義,隻是因為她說的傳承或是必須要有一份見麵禮嗎?還是為了要講那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而將家門家風囑咐於我?此時此刻在我的心裏,對洛老爺子對於醫學院的執念又有了不同的感受,不再冰冷,頑固和咄咄逼人,而變得有些讓人心疼和理解,洛家可謂“滿門忠烈”,周主任深知洛老子為人,更知曉他肩負的希望與理想,大概是因為這樣,她才將自己的先生和兒子交於此吧……即使那很殘忍,但這是洛家人的宿命……


    時代不同了,上世紀的社會發展特色隨著千禧年鍾聲的敲響一並載入了史冊,經濟文化多屆多元百花齊放,新時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邁著大步前進,一切的一切都換了算法,洛家也應該換一種精神和活法,舞台變了,有些東西必定是到了改變甚至退場的時候。但這並不妨礙我欽佩和讚歎如洛老爺子一樣的那一撥,曾為國家興亡擔一己之力,為一改百廢待興積貧積弱現狀而奉獻一生甚至幾生的人。


    我開著車,後排的外公興致勃勃吐槽著洛老爺子的執拗和頑固,引來一陣哄笑和附和,我歪了歪腦袋,饒有興致地又想了想,“嗯,了不起是了不起,頑固也是真的頑固啊!”


    家裏床位不夠,繞了一個大圈子把外公外婆二老送回大院,下車那一刻,耳根頓時覺得清淨了許多,等我們回到家已經接近午夜,塗塗起初還喜歡湊熱鬧加入大人們的話題,可上車沒多久便呼呼睡去,一路的嬉笑討論都沒吵醒他,張修然和文宏偉都熬不住了,本還要幫我安置好小朋友才肯休息,被我直直懟了回去,“得了得了,都一把年紀了,我來吧我來吧!”


    小孩永遠是睡得那麽香,更小的時候半夜尿床也都隻會不舒服地扭扭身體,任由你大半夜火冒三丈地從裏換到外,他自睡他的。將塗塗輕輕地放在床上,打開空調,空氣溫熱了才敢脫去他的衣褲,擦臉洗腳全程下來又是半小時,掖好被子,親親他白皙的側臉,格外珍惜這時日無多的照顧機會,留好一盞柔光的夜燈,“晚安,寶貝。”四個字用盡我全部的柔情。


    我疲憊地伸了個懶腰,想著終於可以鑽進被窩,一個人靜靜地想今夜發生的事情。我極力地讓自己不要去想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但不得不承認,自洛紹謙為我戴上那一刻,我已經有意無意地端詳了無數次,腦海裏不斷閃過他跪地的瞬間和那滿眼的深情,“他早有準備,那昨夜那一番又是……”我摘下戒指,小心捏著戒環在眼前晃,戒環表麵金黃,是彩金,所以光澤偏淡也偏亮,戒托是個雙弧形,一枚不知道多少分或者多少克拉的鑽石鑲嵌在上麵,像是一隻明眸,我隨意轉了轉弧度,耀眼,那鑽石。戒環的內圈好像刻了什麽?湊近眯著眼才能勉強看清一串數字,我是聰明人,隻看了一眼便猜出了那是我們相識的年月份,數字後麵跟著幾個字:為你,千千萬萬遍。


    “foryou,athousandtimesover.”


    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畢業於加州大學聖地亞哥醫學係,那是他第一部小說——《追風箏的人》,文中哈桑對阿米爾說了這句話,若幹年後曆經戰爭艱難困苦,阿米爾對哈桑的兒子索拉博也說了這句話。


    那是本科時期醫學倫理學老師向我們推薦的一部作品,他說什麽是“我愛你”,“我愛你”大概就是書中那樣不分階層不分貴賤不分國籍,在幸福或不幸,在安居樂業或戰火紛飛,在我們的最初或生命的最後,仍願為你,奉獻、犧牲、付出、改變……仍願為你,千千萬萬遍……


    我愛你,foryou,athousandtimesover,為你,千千萬萬遍。


    鼻子酸酸的,內心又一次被觸動。


    “他想說的,大概就是多年前老師說的那樣吧?”


    “是的吧!”


    我問自己,又接茬自問自答了一下,我笑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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