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遊從來都沒想到自己的一時心善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


    從去年十一月東海王帶著洛陽的士兵走後, 洛陽的局麵就完全崩了, 饑餓是最能毀滅一切的存在,而當軍隊離開後,餓紅眼的百姓在城中四處搶劫, 大家族還可以聚集人手自衛, 單個的庶民很難活下來, 隻能聚集在一起搶劫求生。


    東海王走之前留下了一個心腹將軍留守洛陽, 維持秩序, 結果這位將軍居然派士兵裝成饑民搶劫財富, 順便幫東海王清除異己, 這種情況下,其它人當然不甘心等死, 於是會讓人瞠目結舌的奇景出現了——在洛陽還沒陷落的情況下,各公府衙門都挖好戰壕,每天防禦外敵, 白刃拚殺, 連皇宮外殿都是戰場,死者縱橫, 血流滿地。


    所有想逃的人都知道外邊有匈奴, 不敢出城, 於是隻能坐困窮城,等著外敵入侵。


    而林遊就在這種情況下離開的,但他離開不說,還有上黨派精銳的鮮卑騎兵接應——對想離開的人而言, 這種情況,說是天降神兵也不為過。


    於是人跟著逃亡的人越來越多。


    洛陽離上黨並不遠。


    從洛陽東出,不到百裏,就能到黃河邊的成皋關,那裏有黃河渡口,從渡口北上,再走兩百裏,就到了上黨境內。


    也就是說,洛陽到上黨的潞城,也就三四百裏,也就比北京到天津長一點,按正常的大軍速度,每小時走三公裏,每天行軍五小時,十幾天也就到了。


    但奈何這不是大軍啊。


    民眾遷移素來都是政府最頭痛的問題,很多人都是跟風,沒什麽準備,拖兒帶口,速度不一。


    尤其在沒有牲口馬車的情況下,那些老人小孩速度極慢,一天能走個十裏,就已經不錯的速度了。


    速度不一,那麽隊伍就會拖長,拖長了就無法管理,無法管理就會搶劫殺人的各種事情,出事了速度就更慢。


    所以都十幾天了,林遊從洛陽帶出這隻隊伍才走一百裏,剛剛到渡口。


    冬天的黃河結冰了,是一層極薄薄的浮冰,黃白相間,沙洲成片,船舟來往進需得非常小心,速度極慢。


    如果問林遊如今的他的心情,那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倒不是後悔帶人離開洛陽,而是後悔這件事情是自己牽頭——如果是那幾座大山來幹這事,絕對不會搞出那麽多的麻煩。


    他隻是一個風景黨,卻被迫擔上那麽多人的性命。


    “先生,”一名鮮卑騎兵勒馬停在他麵前,“炭船已經到了。”


    “多謝,”林遊一臉喜色,“你們先帶人去河邊維持秩序,我派人分批去通知他們。”


    一兩萬人的隊伍消耗非常大,這又是大冬天,一路上不少人凍餓而死,炭船的來到就很及時了,至少晚上露宿休息時,能少死一點人。


    以及這一路上他們的食物消耗非常大,好在林遊及時請上黨那邊拉了幾船糧食,在河口兜售——直接分發是不可能的,那樣沒領到的人會怨恨,領到的不夠多的人也會怨恨,人性複雜,沒必要時常去挑戰檢驗。


    很快又有士族嫡係親自來見,說是家中老人疲憊,想從鮮卑人這借一馬匹,套在車架上,等安頓下來,必有厚報。


    林遊當然拒絕了。


    鮮卑騎兵要沒了馬,讓這些人騎馬抵抗危險嗎?


    就在這時,很快又有鮮卑騎士匆忙來報,說匈奴人的軍隊已經離他們不遠了,大約還有日就將過來。


    林遊心裏一下打起鼓,問還有多少人沒有渡過黃河。


    於是很快得到回複,還有七千多人。


    林遊頓時怒了:“都三天了,渡口有上黨調來的一百多艘船,每船哪怕隻上十個人,也有該有一大半過去了,怎麽還有那麽多人?”


    立刻有人回複他,說很多士族都擠占船隻,帶著大量財物軺車,搬運和裝卸都非常耗費時間。


    林遊抿了下唇,眸色瞬間就陰沉了下去。


    過了數息,他冷冷道:“安排下去,現在開始,所有船先送人,隻能帶隨身之物,想要運貨的,都排到最後。”


    “這……”通報的人小聲道,“他們怕是不會聽啊。”


    林遊看著遠方的茫茫河水,一字一句,平靜地道:“告訴拓拔鬱律校尉,不聽的,就通通都推到河水裏。”


    對麵頓時一縮,小聲地應了一聲,匆忙離開了。


    —


    “目前打這隻隊伍主意的,是石勒和匈奴人,”地圖上,徐策在黃河兩岸標注了位置,講解道,“黃河北邊是石勒,他們離得較遠,大約還有五天才能趕到河內,追上這隻遷民隊伍。”


    “黃河南邊是匈奴人的軍隊,這隻最快一天就能追上林遊他們,”徐策在南岸的洛陽不遠標注了位置,“我們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果林遊可以在一天之內渡過河水,那麽我們就能在北岸等匈奴人渡河追來,以逸待勞,如果抓住他們渡河的機會,全殲也是不可能。”


    在古代,渡河是軍隊最危險的時候,尤其是隻渡了一半時,很容易被夾擊,所以大軍渡河的地點一般都要絕對保密,以免被人截擊。


    “問題是,林遊能不能做到,”孟嵐對此表示存疑,“如果他不能在匈奴人過來前渡河,我們就得過去救他們,這樣麻煩的就是我們了。”


    “所以,我有個提議,可以架浮橋。”徐策在河口處劃了一條線,“將船並排放到河麵,以繩索連接,再放上木板,這樣就不用擔心黃河夜船不渡的問題,一夜定能走完。”


    當年百萬雄師過大江,就是這麽過的。


    “要是被人火燒連營,那就麻煩了呢。”孟嵐皺眉道。


    “行軍打仗哪有萬全的,”徐策認真道,“有別說此事有七成可能,哪怕隻有三成機會,也可以一戰。”


    “但哪裏找這麽多木板?”孟嵐指出問題的核心。


    “沒有木板,但我帶了網。”徐策對她眨了眨眼睛,“先前阻蝗網,如今庫存還多,連接重疊後,比木板更方便呢。”


    ……


    浮橋最重要的就是兩岸要有足夠穩定的固定物,好在渡口這些東西都有,而那些世族的車架都被堆砌捆綁起來,做為分擔拉力的保險。


    於是,一座沒有護欄,遙遙晃晃、隻有拉著繩子過去的浮橋在半天之內被架好了,這裏的黃河河麵遠沒有長江那麽遼闊,水麵隻有三百多米,渡河最大的敵人是恐懼——看著茫茫河水,在顛簸的船上和網上行走,幾乎所有人都是雙腿戰戰,不敢上前。


    麵對這種走不動的,林遊平靜地表示堵在浮橋上的,都推河裏去。


    於是當匈奴軍隊趕到時,正好看到上黨的渡船斬斷繩索,像一條長蟲,緩緩向下流漂去。


    領兵的王子劉粲不甘心放走這隻肥羊,準備在下遊尋一處地方渡河,再做追擊——那些拖家帶口的人,肯定是跑不快的。


    ……


    但他們不知道,河水北岸幾乎都有徐策安排的斥候,上黨新產的望遠鏡立下大功,幾乎沒有耽擱地將呼延晏的渡河地尋到了。


    於是,在劉粲渡過河水之時,還未來得及整頓軍陣,早以等候多時的徐策就已經居高臨下,帶著三千鐵騎衝殺過來。


    匈奴軍卒不過兩萬餘人,若是能被調整好戰陣及時應對,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奈何劉粲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作為王族的他更多的是來刷聲望,並不是什麽大將,看到遠方轟隆而來,不知其數的鮮卑鐵騎,瞬間失了方寸,帶親衛就逃上渡船,而他手下丟盔棄甲,不少士卒跟著逃亡到渡船上躲避,更多的士卒被裹脅著,讓後方想上渡船的士卒擠入冰冷的河水中,局麵完全無法控製。


    此戰持續的時間非常段,不到兩個時辰,大部分的匈奴士卒都棄兵投降,副首領呼延晏為王子斷後而被擒。


    殘兵敗將們也加入了去上黨的大部隊——不過他們都很淡定,匈奴人都知道,上黨的俘虜最多被拉去做苦力挖礦,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挖上三年就能被放回去,但很多人都不會回去,回去也會帶著家口投奔上黨,或者就成為上黨的粉絲,告訴別人那裏過得是什麽樣的好日子。


    而匈奴大將呼延晏被擒後,被關在一間屋子裏,忐忑之時,便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走進來。


    “你好啊,呼延將軍,”那姑娘拉開胡椅,悠然坐下,“願意幫個忙嗎?”


    呼延晏小心戒備地看著這女子,沒有說話。


    “不必緊張,隻需要幫個小忙,我們就送你回平陽。”姑娘微微一笑,“你認識石勒吧?”


    呼延晏不答,他當然認識石勒,先皇劉淵在位時,就非常看重石勒,今上劉聰更是拉攏他,親自加封石勒為征東大將軍、並州刺史、汲郡公,而石勒也不負所望,這兩個月,和他們一起進攻洛陽周圍的勢力,是非常重要的大將,至少比他重要。


    “你們肯定有聯係石勒的暗語吧,”孟嵐一點也不心急,她素手沏茶水,眸光明亮,“這位大將帶著幾萬大軍過來,非常麻煩,我們需要裝成您治下敗軍的樣子,去下賬下求援呢。”


    呼延晏的呼吸頓時粗重起來,整個人都暴躁了,狠狠地盯著這女人。


    這種事情他是不能做的,做為王子劉粲的舅舅,他一但背叛,必然會牽連到自家親族。


    孟嵐有些遺憾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大意是聽我們的,以後有您的好處,石勒又不是漢國嫡係,用他的一點損失換你的性命不是很好麽?


    呼延晏一臉冷漠,沒有一點要答應的意思,反而嘲笑孟嵐這種水平的貨色也敢來勸降他,未免可笑了些。


    孟嵐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隻是好言勸了兩句後,遺憾道:“看來將軍心意已決,我們隻能換人來助了。”


    說著,又讓帶他去見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小臉青白,縮在床上,似乎還冒著汗,似乎正在發燒。


    他的外甥——上了船的王子劉粲並沒有跑掉,好像還落了水。


    “這河水有些冰了,”孟嵐遺憾地表示,“最近藥品缺少,也不知這孩子能不能熬過高燒。”


    ……


    孟嵐走出營帳時,呼延晏沒有被捆綁,但很乖巧地跟在她身邊,聆聽指示,一副我願意合作的樣子。


    徐策正好過來尋她,正好這時冷風吹過,姑娘微微一顫。


    瞬間,他福至心靈,主動上前給姑娘披上細羊絨織成的披風,細致地係上。


    林遊路過看到,撇了撇嘴,不悅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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