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華是河東衛氏家主衛玠的貼身婢女。


    她一直以自己身份而驕傲, 她父母都是服務衛家的老人, 母親更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過衛家的莊園,連她的名字都是公子為他起的。


    公子自幼體弱,她一直緊遵夫人的叮囑, 不能讓他勞累傷懷, 這一路出行的事情, 都是她一手操辦。


    這次北上, 家中老夫人其實是很不願意的, 可公子的病, 實在是拖不得了。


    夫人本想親自陪著公子北上, 卻在中途病了,隻能將公子托付給她和家中老管家, 加上聽說大公子衛璪正在北方,隻要能在薊縣匯合,便算是功成。


    霜華在南方就聽過很多北方的消息, 聽說北方很混, 有匈奴羯人鮮卑胡濫殺人,聽說北方現在是一個女人在主事——想到這點, 她就擔心得不行, 連個男主人都沒有, 北方怎麽可能安定,公子那麽柔弱的人,也不知道為看這病,要經曆多少顛簸。


    這次北上, 是老夫人去找她的娘家王氏出力,搭著王家的海船過來的,但以老夫人麵子,居然也隻借到半條船,剩下的還要用來運貨,害得好多公子用慣的珍藏都沒帶上船,唯一的好處,就是公子沒有暈船,在海浪裏睡得還算安穩。


    可是自從入了北方地界,便一路不順,先是到了薊縣,才知道衛璪公子已經南下了,隻留下了一座宅子讓外祖家王氏照看。


    下船就是一個吵鬧又難聞的商市,王氏的主事卻沒來接他們,說是王悅公子和吳王之子因為逃課被請家長了,管事走不開身——一個管事都敢不來迎接,這簡直是看不起她們衛氏。


    她本想扶公子回船上歇息,公子卻要提議去拜訪渤海公,說是要謝謝她對兄長的救命之恩。


    霜華勸了卻沒用,隻得同意,可路上卻雇個馬車都雇不到,說什麽公交不能被包,上了車,竟還被一個老太太欺負。


    霜華就很為公子委屈,她不想再看這老太的臉,幹脆輕輕撩起簾子,看向窗外,試圖找出北方的缺陷,讓她好好罵罵消氣。


    但是越走,她便越憋悶,竟是一個都找不出來。


    建鄴城街道狹小,聽公子說,王導丞相在修繕建鄴都城時,說南方地域狹小,要修得幽深些,才顯得深不可測,而這裏的街道寬就算了,還不知鋪著什麽黑糊糊的東西,竟是平整又堅硬,這馬車行於其上,顛簸幾近於無。


    更過分的是,街上的人,基本上都有棉鞋穿!


    這是什麽道理,要知道,她們這些大家中頂級奴婢,也不過才得到主家恩賞了一點棉花而已,這些編戶庶民,應該都窮得隻能用麥草填在衣鞋裏保暖才是。


    更過分的是,這裏人,都不給大族的馬車讓行,街道上一個避讓的車馬都沒有,這如何能讓平民們敬畏朝廷,敬畏官家呢?


    霜華幾乎瞬間就想起南方流傳的,北方那女人行事粗鄙,祖上出身寒門,所以對世家嚴苛迫害的事實。


    天啊,這該如何是好,公子接下來的日子,怕是要受苦了。


    霜華一路胡思亂想著,堅定了要保護公子的信念。


    “喂,已經到終點站了,你們還不下去麽?”那車夫探頭進來,大聲問。


    霜華猛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剛剛的老太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馬車,那個粗鄙的車夫,正伸頭進來問她。


    “不是說送到渤海公的官邸麽?”霜華驚怒地問道。


    “是啊,可已經過站了,我剛剛喊站你沒聽到嗎?”車夫比她還理直氣壯,揮手道,“但是也沒多遠,你順著這條街走通就到了……”


    “不行,我們公子金尊玉貴,怎麽可以走路,你快將我們送過去!”


    “不能走他長腿幹嘛?”車夫也每日見的人千奇百怪,豈會被嚇到,當場就懟了回去,“快下去,我還要排隊等發車呢。”


    霜華委屈極了。


    “好了,”衛玠忍不住輕笑出聲,“他說得對,你們扶我起來走走吧。”


    ……


    走在瀝青的路上,那種截然不同的觸感讓人有些驚歎,但更讓衛玠驚歎的,還是這一路的繁華。


    洛陽繁華,卻是貴族大家的繁華,車馬穿行,但路上到處都有乞討的貧民;建鄴城繁華,是王家與其附庸的繁華,略小一點的南渡世族,也都在為重立家業憂愁;但這裏的繁華,卻是普通人的。


    這裏的人雖然行色匆忙,麵色疲憊,但卻沒有南方庶民的謹慎與小心,看到他這等衣著華麗被簇擁的世族,也不避讓,反而都是好奇地駐足打量。


    路上基本看不到乞丐,到處都是帶著孩子老人、神色幸福、行走在街巷的一家人——這是讓衛玠最為驚歎的事情。


    什麽時候,庶民也有這種閑遊的空閑了?


    難道不該是抓緊一切的空閑時間,修繕房屋、清理農事,多做些散工,盡可能地掙一點多餘的收入麽?


    當年衛家被迫害時,他和兄長寄人籬下,也見過貧民孤苦,這裏……


    “公子,這便是渤海公府邸了。”霜華指著前方的一片建築道。


    衛玠點頭道:“如是,便替我送上名貼吧。”


    單謙之正忙時,便收到了衛玠送來的名貼,貴族的名貼就相當於是預約,如果對方願意接見,就會回貼寫上自己什麽時候有空,大家約時間一起,好讓遞貼子的人上門聊天。


    如果是在門口遞貼子,一般有關係的人都不會拒絕人家進來。


    魏瑾事務繁忙,一般這些世家求見的貼子,都是由他篩選出來,總結個名單,讓魏瑾有空的話挑揀著見一見。


    但魏瑾每天忙都忙不過來,更不耐煩和世家拉關係,所以很久都沒見了,單謙之收到的名貼一般都被拿來填檔案室了。


    不過,這個居然是衛玠……


    單謙之想起魏瑾說過她曾經想嫁這樣的美人。


    “請他去偏廳歇息,”單謙之對送貼人吩咐了一句,然後便拿著名貼,施施然地走到魏瑾麵前,將貼子遞上去。


    魏瑾以為是有什麽急事,打開看了看,本想說聲沒空,但卻突然頓住。


    她玩味著拈起這張貼子:“這字倒是很有衛司空的氣概。”


    單謙之神色平靜,看她表演。


    “謙之可是不願我見他?”魏瑾靠得近些,笑問。


    “你想見誰,我可曾阻止過?”單謙之反問。


    魏瑾眨了眨眼,輕聲道:“這個人,可是有點不一樣呢。”


    “哦?”單謙之冷漠。


    “他長得很好看。”魏瑾煽風點火道。


    “可有我好看?”單謙之毫不避諱,問的直接了當。


    魏瑾輕輕搭上他的爪子,眨眼道:“不如一見?”


    單謙之矜持地點點頭。


    ……


    於是,十三年之後,魏瑾又見到了當年這位曾經想嫁的小哥。


    衛玠無疑是美的,他的美,是那種玉一般溫潤的清澈的美好,沒有攻擊性,隻需要靜靜地坐著,一卷書,一爐香,就是從畫中走出的魏晉風骨。


    就算病體孱弱,就算消瘦單薄,也遮蓋不住他眸中那看淡生死的清澈平靜,那是一種凋零之美,和這個晉朝這個時代是那麽的映稱。


    “許久不見了。”魏瑾帶著大秘書悠然走入偏廳,揮手道,“不用起身見禮了,要是站不穩還得我扶你坐下。”


    衛玠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見,渤海公還是如當年那般,語不饒人。”


    “不一樣,當年是年紀小不懂事,”魏瑾坐在他對麵,給自己倒了水,“現在嘛,是隨不用顧及誰了。”


    “渤海公自應如此。”衛玠卻是勉強起身,“但您的出兵洛陽,救下兄長的之事,卻是於衛氏之大恩,仲寶在此拜謝。”


    語罷,恭敬行下大禮,他姿態嫻雅,毫無一點架子,真誠至極。


    魏瑾有點茫然,看向自家秘書,我有救他哥麽?


    “徐將軍出兵洛陽時,順手救了當時被掛在戰場前的一些世族,衛璪便是其中之一,”單謙之給老板解釋道,“不過他因為給不出醫療費用,在上黨掃了半年大街,還是王家的人過來時,順便幫他把剩下賬結了。”


    魏瑾點頭,這點小事,她怎麽可能記住:“仲寶言重了,小事罷了,連你哥都沒來說謝,哪用得著你來。”


    衛玠輕笑道:“渤海公日理萬機,今日願意見吾,都讓在下意外,兄長想是沒能見得。”


    “你還是那麽會和人說話,不像有的人,連恭維都很敷衍。”魏瑾意有所指地道。


    單謙之就很冷漠。


    衛玠雖然重病,但打起精神時還是極為聰慧靈秀,他目光在單謙之身上劃過,閃出驚豔之色,又看看魏瑾,瞬間便謹慎起來,他貌似,卷進了什麽爭端裏了。


    見那位似乎沒有接話的意思,衛玠便溫和地圓場道:“這世道不易,人皆有生存之法,豈能一概而論。”


    “行吧,我隻是抱怨一下。”魏瑾感慨道,“看到你千裏來謝,我才知道這人啊,感情才是最重要的,錢財浮雲,身不帶來,死不帶去,何苦呢。”


    “這……”衛玠沉吟道,“話雖如此,然情之一字,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人身立世,還是需要一些實物方可。”


    “這個不像仲寶你這種神仙人物能說出的話呢。”魏瑾幽幽道,“你以前可是視錢財如糞土。”


    衛玠搖頭:“三年前,吾舉家南遷,方知一路民生艱辛,兄長困於洛陽,家中唯吾一名男丁,豈能再沉迷清淡玄事之中。”


    “難怪王敦山簡都器重於你。”魏瑾歎息道,“外貌與才華皆是上品,仲寶此次北上,可有興趣留下?”


    單謙之終於撩了撩眼皮,看了衛玠一眼。


    “家母尚在建鄴盼歸,怕是難以久留,在下……”衛玠說到這,突然喉嚨發養,以手巾捂唇,伏桌猛咳起來。


    魏瑾微微皺眉,正要叫醫生,便見自己的秘書已經上前,指尖一排細針,幾乎瞬間就紮在衛玠身上的數處穴位之上。


    “他病情極重,又奔波勞累,剛剛又強打精神應付你,扛不住了,”單秘書對老板說完,冷淡地對遠處的奴婢道,“我開個方子,你去抓藥,讓他在這先歇著。”


    那奴婢看著魏瑾,又看看單謙之,莫名不安,仿佛被猛獸按住的小鹿,眸裏的惶恐都掩蓋不住。


    “沒事,能讓我家夫、叢事給他看病,算是他賺到了。”魏瑾頗有些不悅地解釋道。


    “奴婢不敢。”那婢女哪敢再說懷疑之語,立刻跪下求饒。


    魏瑾懶得再看,等秘書寫完藥方,便拉著他飛快走了出去。


    路上,魏老板就很生氣:“你那麽主動幹嘛,就一點不擔心我泡了他不要你麽?”


    “這還真不擔心,”單秘書終於揚起唇角,忍俊不禁地道,“他那身子骨,你要泡了他,要不了兩次,怕就是要去父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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