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一段時間裏,我精神脆弱地活在下一秒就會被宮妙沁用玻璃碎片鎖喉的陰影中不能自拔。而本來能夠給我安慰的424隻要一靠近我,古麗就會吊著那雙空洞的眼睛盯過來。那眼神,讓我覺得,她下一秒就會跑過來鎖我的喉。


    我不知道古麗為什麽要幹擾我和424之間的遊戲,但是作為一個精神病,我不準備多想。我的生活回到了起點,每天早上和古麗哭一會兒,中午的時候和毛頭尖叫,平常沒事的時候,我就和345在院房裏麵來回地轉悠著找尋食物。


    下午的時候,牛護士帶著我們去院子裏麵散步。424故意走在了我的後麵,他的步子有些急促,緊緊跟著我的“你忘了我們在玩遊戲嗎?”


    我記得,但是因為宮妙沁,我以為我們已經默契的停止了這個無聊的遊戲。現在424又一次提起,我覺得無聊,便裝傻說“什麽遊戲?”


    “裝作正常人的遊戲啊!”424睜了睜自己清俊眼眸,聲音在我的腦海裏悠悠綻放。


    我點點頭“不記得。”說完,我便甩下424往前走去,急慌慌走了幾步之後,我故意把自己絆在一塊石頭上麵跌倒。牛護士急忙走過來,把我像是一個口袋般提起,又把我扔到一邊“怎麽又絆倒了?”


    我撓了撓自己毛躁的卷發,一雙眼睛四散地往天上望去“天黑了。”


    牛護士歎了口氣,把我領到醫護室,用藥酒給我跌傷的膝蓋上麵敷了敷,轉身從書架上麵隨意拿來一本《呼嘯山莊》遞給我。我簡單地翻了幾頁,抬頭看見牛護士一個人站在窗戶口,突然又自言自語起來“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多年之後,我仍舊忘不了這經常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一幕。牛護士穿著那件已經洗的有些發白的破舊的粉色護士服,身子僵硬卻讓人感到柔軟地倚在窗口。她的頭發黑白相間,高高地挽在一個小帽子裏麵,發鬢處的一個黑色卡子磨出亮光,襯得牛護士細長的眼睛格外深邃。我呆呆望著牛護士,看見牛護士把手按在窗子前麵,對著窗外的垂柳一遍遍地念著“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在牛護士的護理室安安靜靜地看書看到了晚上,牛護士終於恍過神來。她從窗前走開,把我手裏麵的《呼嘯山莊》拿走,摸了摸我的頭說“我後悔了,當初應該給你起個名字的,你本來有機會做個正常人的,可是都怪我,都怪我···”


    牛護士說著,拉起我的手,把我帶回了院房。


    其實我心裏麵一點也不怪牛護士,我喜歡精神病院,我喜歡呆在這裏,從小我就喜歡,一直喜歡到現在。朋友們的行為雖然對於正常人來說不符合常規,但是對於我來說,卻是最有趣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出了精神病院會怎麽樣,因為我根本對正常人說的那個正常世界不感興趣。我看書隻是為了獲得除了精神病以外的另一種思考方式,而事實也證明,正常人的世界一點都不好玩,他們循規蹈矩,暗含著比我們還要複雜的人性。


    那個時候,在我的眼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悲慘世界》裏麵的沙威,他們正直威嚴。而我們如果突然有一天掉落到現實世界,我們就會變成冉阿讓,飽受顛沛流離的命運。當然,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把《悲慘世界》看完。


    回到床鋪上,熄燈。房間裏麵一片寧靜祥和。424在我的對麵睜開眼睛,對著我招了招手“要一起睡嗎?”


    我坐在床上一動不動,餘光裏一個虛晃,仿佛又看見了古麗直勾勾的大眼睛。我打了個不小的哆嗦,抱著自己的手臂點點頭“不要。”


    424不開心地咬了咬嘴唇,臉上如花的傷疤已經漸漸消逝。他的身上依舊散發著那種淩冽的杏花香氣,言語裏透著落寞氣氛“好吧。”說完,他平躺在床鋪上,閉上眼睛睡去。


    我躺到床上,呆呆地望著爬滿了蟲洞的天花板好久,還是睡不著。於是我起身,決定冒著被宮妙沁殺害的危險,去地下圖書館看書。


    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拐過一個又一個我從來都看不真切的轉角,我來到了地下室圖書館。推開圖書館吱吱嘎嘎的大鐵門,我著實一愣。


    圖書館裏麵的陳設,和我上次來的時候,變了好多。


    原本的圖書館是規規整整的四個書架,名著,小說,詩詞還有專業性書籍的分類非常清晰。可是現在,圖書館裏麵雖然依舊規整,卻有種我操控不住的雜亂。


    書架的位置被重新擺放過,呈現一個開門的姿勢立在我麵前。中間的書桌後麵多了一個小櫃子,櫃子裏麵沒有擺放任何的東西。書架上麵的名著和小說混在一起,詩詞被清空到不知哪裏去,專業性書籍則雜七雜八地擺放在書架或者書桌上麵。


    我坐到書桌麵前的椅子上,趴在桌子上麵細細打量著書桌上麵的書籍:《苗疆毒蠱的真實起源》,《盜墓喪屍與古墓探險》,《》,《福爾馬林的浸泡手段》···一一看下去,差不多全部都是我讀不懂,但是卻莫名喜愛的書籍。


    我努努嘴,低下頭去打量攤在我麵前的這本書。最上麵的一行,已經被人用藍筆畫了標注:最優雅的死法:躺在床上,先吃安眠藥,再吃馬丁靈。


    ‘最優雅的死法?’我看著麵前的文字,突然之間覺得矛盾。因為我一直不想死,所以我覺得,不管是什麽樣的死法,我都是不能接受的。於是我撇撇嘴,把書合上,看到了那讓我有些心驚的書名:《101種自殺手法》。


    作為精神病,我很確定我不喜歡死亡。而當我試探著站在一個正常人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時候,我也依舊不肯定,我會喜歡自殺這種東西。可書籍在我的眼裏,是我與現實世界溝通的橋梁,他們按道理來說,都應該是由正常人寫出來的,可是世界上,為什麽會有教人自殺的書籍呢?


    我當時自然不知道市場是什麽東西,更加不知道這個寫《101種自殺手法》的作者隻是為了勾人眼球而標新立異。而因為我的愚昧,我當下以為,正常人熱愛死亡。


    我深吸一口氣,剛剛準備翻開書去繼續看一看裏麵的內容,麵前的門便吱嘎地響了起來。我迅速蹲到書桌下麵,像條遊魚一般潛到木櫃旁,四下一看並沒有棲身之所,縮起身子便把自己硬生生塞進了櫃子裏麵。那時我無比感謝345,謝謝她吃了我的食物,而讓我骨瘦如柴。


    門在吱吱嘎嘎地打開之後又被‘嘭’的一聲關上,一個聽起來無比笨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半掩的櫃門間隙中看見,韓醫生穿著自己那件潔白的大白袍,老態龍鍾地坐到了椅子上麵。


    “嘩嘩”一陣翻書的聲音過後,韓醫生抬手挽了挽自己鬢角處的發絲,隨後提著自己偏陰沉雄性的聲音開始朗讀“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遠方隻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隻身打馬走過草原···”韓醫生讀著讀著,突然開始絕望地哭泣。


    我記得自己在圖書館讀過這首詩,我知道詩的名字叫《九月》,是一個叫海子的詩人寫的。詩文裏洋溢著憂傷唯美的情調,讓人讀著讀著就很容易動容。但是韓醫生剛剛讀的對我來說,並不動聽。也許是因為她的嗓音本身低沉的緣故,總之此刻唯一一個流淚動容的,就隻有她自己。


    我當時不知道海子是一個臥軌自殺的詩人,也更加不能理解韓醫生和海子之間的聯係。我隻是透過間隙,看見韓醫生一個人哭了好久,又把自己麵前的書展開。她看著上麵的書頁愣愣,突然就站了起來。四下檢視了一遍整個圖書館,又一個人放心地走到了櫃子麵前對著的窗口處。


    透過暗夜流光,韓醫生肥大臃腫的臉頰看起來熠熠生輝,她張開雙手,好像自己是一隻輕盈的知更鳥。對著半開的窗口搖搖晃晃,好像很期待從窗口掉下去的樣子。


    我認真地看著韓醫生,整個人忽然有些變態的入迷。身子在我毫不留意的時刻跌了出來,發出一個令人心焦的響聲。


    韓醫生迅速收回雙手,轉身看見突然出現的我,渾身上下透著某種冰涼徹骨的氣氛。我感覺自己死期將至,深怕韓醫生又一次把我拎起來砸到鐵門上,起身便瘋癲地往門口跑去。


    我本來可以逃脫的,如果圖書館的鐵門沒有被韓醫生反鎖上的話。


    ‘撲通’一聲空響,我愕然望著麵前緊閉的鐵門,突然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不敢相信,像是一個瘋狂的顛人般意圖扯開麵前的鐵門,然而身子往後狠狠地一栽,便撞到了已經走到我身後的韓醫生。


    我不知道,為什麽韓醫生的腳步聲,有的時候可以如同洪鍾,有的時候又可以和現在一樣如同百靈。但是事實來不及我多想,韓醫生把我拎起來,像是拎起一床被單般輕巧。


    我被韓醫生狠狠地扔到了書架旁的地上,一本精裝版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從書架上震落,直直砸在我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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