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裏,我常常會在閑暇的瞬間咀嚼毛頭那天晚上說過的話。‘愛那麽長,遺憾卻又那麽深。’我反複地糾結於這個如怨如訴的故事,心裏麵則盛滿了對某種叫做‘愛情’的希冀。


    算來我存活於世間這短短的十六年,親情已經讓我沒有機會去消受了,友情的話,如果345算的話。但是愛情,這個人與人之間最奇妙的感情,我既沒有機會失去,也沒有機會擁有。明明身邊有可以實現這種感情的男人···或女人,可是我卻依舊沒有找到‘愛情’。


    當然了,我當時是個自以為有精神病的瘋人,怎麽可能知道自己和424的感情,就是我一直在內心深處尋覓的愛情呢?


    放棄思考之後,窗外的綠色幽幽地變黃,冬日便猝不及防地來了,窗戶上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毛頭看不見窗外的日出,整日便開始無休無止的怪叫。配著旁邊古麗的哭聲,院房裏麵一如往常地喧囂和諧著。


    我坐在自己的床鋪上,在一陣稀奇古怪地顧思亂想之後,看見345走到我的麵前。她渾身散發著一種腐爛的臭氣,把手裏麵一小撮毛發遞給我“好吃的。”


    我眨了下眼睛,一隻手托腮“那你吃吧。”


    345笑眯眯地舔舔嘴唇,把頭發吞進自己的嘴裏,沒一會兒便吞了進去。我眯起眼睛,在透過345蓬亂的發絲處,看見遠處的院房門被打開,一個穿著一身粉紅色套裝的女人踩著貓步走了進來。


    我還以為我們的精神病院,來了新的朋友。


    我抬起頭,看見那個穿著套裝的女人一臉的驚慌,端莊但是有種淩厲氣質的臉龐上透著絲絲憂愁。她抱著手裏的餐盒,四下打量片刻,在身旁牛護士的指引下,走到了毛頭麵前。


    女人坐到毛頭的對麵,皺眉望著麵前蒼老,但是眼神格外堅毅的毛頭,躊躇片刻,聲音顫顫地喚了句“爺爺?”


    毛頭看見女人的時候一愣,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當年的白晨,著實認不出現在的然然了。


    毛頭張著地嘴巴停止了尖叫,他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和當初那個胖乎乎的然然全然不符的白然,腦海中,又不禁映出了他離開那日,然然舔著棒棒糖對自己說‘再見’時候的樣子。


    白然看見毛頭有了回應,嘴角揚起一個溫和的笑意。


    和毛頭甚至我想象中的那個胖娃娃全然不同,白然現在長大了,她的頭發像院長一樣規整端莊地挽在腦後,下巴有一個很可愛的尖尖弧度,眼睛不大但是很是明亮,粉紅色的衣服和她本就白皙的皮膚也很是搭配。


    她把手裏麵的餐盒在毛頭麵前打開,幾塊黃澄澄的月餅便展現在了毛頭的眼中“爺爺,我是然然啊,你看,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月餅,都是蓮蓉餡的,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的不就是蓮蓉月餅了?”


    毛頭張張眼睛,突然之間就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但是他愣了半晌,眉目卻又沉了下去。白然歎了口氣,把餐盒放在一邊,眼神裏堆著某種對過往的留戀,開口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說起來“我記得爺爺你以前和奶奶在家裏的時候,每到中秋節,都會親自做月餅,因為爺爺說,中秋節是奶奶的生日不是嗎?爺爺在我小的時候,就對我很好,可是我當時不懂,還一直聽媽媽的話遠離爺爺,對不起,爺爺,都是媽媽的錯。”


    毛頭沉靜片刻,終於問了白然一句“方可夷現在好嗎?”


    白然有些興奮地抬起頭,一雙眉眼因為毛頭的問話更加明亮“媽媽在把爺爺你送到這裏之後,嫁給了一位警察,可是後來,他們又離婚了。幾個月前,媽媽得了急性的心肌梗塞,和奶奶是一樣離開人世的。”


    毛頭一動不動,他坐在床鋪上,頭還是朝向著窗口的方向。佝僂著瘦小的身子,薑黃色的蒼老皮膚把他勾勒成一具腐朽的枯柴。再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勾起他的活力了,即便是知道當初那個害了自己,殺了自己兒子的仇人死掉了,他也沒有任何的情緒好抒發。


    白然看著麵前的毛頭,一個人不知在想些什麽,突然就又抽搐了起來。她抬手抹抹自己眼角溢出來的淚水,吸了吸鼻子“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以為,是你殺了爸爸,可是···可是直到媽媽死的時候,她才終於告訴我,她說是她害死了爸爸,她想要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然後就把事情嫁禍給你,可是後來張叔叔,就是那位警察,他拋棄了媽媽,媽媽就開始整日抽煙喝酒,最後終於···身體支撐不下去了,她把我叫到床邊,告訴我,當年的這件事。”


    毛頭閉上眼睛,好像根本就不在乎白然說什麽一樣,而也許,他真的不在乎。一旁的白然抹抹眼淚,又繼續不知疲倦地說起來“我沒有想到當年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要知道,當初如果不是媽媽那麽對你,你根本不會進精神病院的,爺爺你應該是正常人的,這裏不應該是老年人住的地方,都怪媽媽,是她太自私了。爺爺,對不起,對不起啊爺爺。”


    白然哭了好一會兒,看見毛頭閉上眼睛依舊像是睡著了的樣子,抱著對於老年人固有的擔憂,白然不放心地拍了拍毛頭的肩膀。毛頭睜開眼睛,張嘴又開始咿咿呀呀地尖叫著“啊!啊!啊!不孝啊!不孝啊!啊!”


    白然癡癡地望著毛頭,最後認可地點點頭“爺爺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不過你也不要再怨媽媽了好嗎?她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報應,而我,也得到了我的。”


    毛頭這時抬頭,看著白然驚怔住。


    白然努力上揚起一個悲淒的笑容“爺爺你知道嗎?我知道我現在說這些你也聽不懂,可是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該來找誰了。我大學畢業之後,媽媽安排我嫁給一個地產商的兒子,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但是好歹,因為他以為媽媽有錢,對我也就很好。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麵有別的女人,可是媽媽跟我說,隻要他對我好就可以了,這就是生活。於是我就安心地生活了下來。可是媽媽死了之後,他發現我沒有錢,就···就把我給從家裏趕了出來,他說要和我離婚,他還把那個女人帶回了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明明錯的人是他,可是因為他有錢有勢,我就隻能被他狠狠的拋棄。”


    白然說到這裏低下頭,整個人突然之間憔悴萬分,好像一個易碎的玻璃球“爺爺,你知道嗎?自從知道了你的事情,我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報應。是我錯了,是媽媽錯了。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但是我發誓,如果當初我早一點知道,我一定會把你從這裏接出來的,我怎麽會讓你受這麽多苦呢?”


    聽到這裏,我冷笑一聲,自然聽出了裏麵的疏漏。如果方可夷是在幾個月前死去的,那麽白然幾個月前不就應該知道這樁老事了?當時她還有錢,也有足夠的力量能夠把毛頭帶出精神病院。可是,她直到現在,被男人拋棄了才跑來找毛頭哭訴,又有什麽用呢?


    毛頭抬起頭,格外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小孫女,他頓了頓,卻是聽信了自己曾經最喜愛的孫女的言語“去找一個自己愛的人吧,那麽就算沒有錢,也會幸福的。”


    白然一愣,嘴裏好像被瞬間塞進一個大閘蟹。她的臉色難看異常,淡淡瞟了瞟站在遠處時而觀測的牛護士,趁其不備把手裏的月餅盒子突然砸到地上“誒呀!爺爺你不要再瘋了,好了,那我下次再來看你吧,我就···我就先走了。”白然說完,起身匆匆離去。


    我好奇地看著這一切,著實看不出什麽陰謀的端倪。是我錯過了什麽細節嗎?剛剛不是白然自己把月餅盒子扔到地上的嗎?她幹嘛要這樣做?她為什麽···要強製性地把毛頭當成一個精神病?明明毛頭,剛剛還好心勸說她來著呢?


    後來我把事情告訴也同樣在偷偷觀察的424,果真得到了我想不到的答案“從小被方可夷那樣拜金貪婪的女人養大,能養出什麽好貨?白然現在沒有了錢,但是如果她願意擔負起撫養爺爺的義務,她就可以得到政府的一大筆扶助金,為了撫養金,她自然願意把爺爺帶走,但是前提,爺爺必須是個精神病。”


    聽到這裏,我沉默半晌。在空中打了個響指幽幽說“所以毛頭要離開這裏了?”


    424不說話,他依舊用那雙溫柔清俊的眼眸望著我,仿佛要望到我的心裏麵。


    我打了個不小的冷顫,哆哆嗦嗦地把自己身上的棉襖裹得更緊“所以精神病出了院,都會變成有錢人嗎?”


    “錢掌握在別人的手裏,就不算是自己的。而且看白然那個女人一直在做戲,估計爺爺出了院,也不會對他好到哪裏去,爺爺說的對,他還不如生活在這裏。”


    而過了幾天之後,毛頭果真如424說的,被白然申請帶離了精神病院。


    臨走之前,我陪毛頭看了一次日出。望著那透過厚厚冰淩的日光,毛頭靜靜地自言自語“我現在終於可以安心的等死了。”


    可是毛頭真的能那麽安心地等死嗎?他確實洗清了自己的冤屈,可是等他到了現實世界,看見自己當初心疼的白然變成了一個心機重重的女人。為了錢財而把自己依舊放進那個潮濕陰暗的房子裏麵的時候,我不敢相信,一個本就頹敗的老人,該是怎樣的心酸?


    更何況,那個老人是在精神病院裏麵,心思日漸澄明的毛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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