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程家的飯桌上有兩道牛肉做的硬肉菜,這簡直讓迎國、迎泰和采秀3個小人感覺像是在過年。飯罩子被徐阿婆一掀開,他們就嗷嗷叫著,以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架勢揮舞起了手上的筷子。


    因為解放前曾常年在查太太家做幫廚的娘姨(上海話的保姆),徐阿婆對吃的事一向講究,做飯講究個做法,吃飯業同樣講究個吃法,陶小霜和程家的孩子們從小就在她的耳提麵命下記住了使筷子的禁忌:一是用筷子夾菜,夾起了就不能中途放回去;二是夾菜要準,不能在菜碗中翻攪;三是嘴不能快,再好吃也不能直接去撕吃筷子上的食物;四是絕對不能口吮筷子頭……


    不過,今晚上看到孫子孫女吃得那麽開心,徐阿婆也決定不講究一回了。她任由迎泰和采秀的筷子在三色牛肉絲的碗裏打架也不說話,還笑眯眯的夾了幾筷子牛肉絲放到陶小霜的碗裏:“霜霜呀,你也快點吃,要不然這肉呀可都叫這些饞嘴貨給吃光了。”


    “好的呀”,陶小霜雖然嘴上應了徐阿婆,可是不久前她才吃了一大罐的冰淇淋,肚子並不覺得餓,所以吃完碗裏的飯她就放下了筷子。


    “小霜,你身體最近虛得很,要多吃點好不啦?”這頓晚飯程穀華照常吃了1斤的大米飯,但肉菜他卻沒怎麽動筷子,家裏難得能吃一回牛肉,他一個作大人的吃個半飽就行了,讓孩子們好好吃一頓才是硬道理。他抱著這樣的想法難免會以己度人,所以當看到陶小霜隻吃了一碗飯就放了筷子,他立刻就覺得侄女肯定是在給3個小的省嘴——畢竟這時連剛滿10歲的采秀都已經添了一碗飯!


    “二舅,我真不餓,下午剛喝了酸奶的。”頂著程穀華和徐阿婆半信半疑的眼神,陶小霜隻好站起來,硬著頭皮給自己添了半碗飯,坐下來繼續吃。邊吃她心裏邊發愁,自己隻有一個肚子,吃了飛來的加餐,家裏的三頓飯自然就吃不下原來那麽多,可看在大人們的眼裏自己這就是少吃了。唉,看來以後自己得克製些——加餐再好吃,也得留下一半的肚子在家裏吃才行,要不然自己裏越吃越少,身上卻倒長肉,這不是存心惹人懷疑嗎?


    陶小霜磨磨蹭蹭的故意吃得很慢,她剛把半碗飯吃完,足足兩大海碗的芹菜大蔥炒牛肉絲和三色牛肉絲就被3個小鬼頭橫掃一空,連碗底的菜汁他們都爭著舀到米飯上,拌了拌全吃下了肚。最後,陶小霜燜的5斤白米飯連第二天做泡飯的鍋巴底都沒剩下來,全被迎國他們3個拌著菜汁吃光了。


    陶小霜看到癱在凳子上的采秀3人在不停的揉肚皮,就在心裏算帳:二舅照常吃了3大碗也就是一斤,自己和阿婆加在一起大概8兩,那剩下的3斤2兩米飯豈不是全被3個小鬼頭吃了!難怪他們的肚子鼓得這麽大了,陶小霜怕他們胃痛,就對徐阿婆說:“阿婆,采秀他們這頓吃得太撐了。我去煙紙店買幾個果丹皮,讓他們吃了消消食好伐?”


    “你去吧,多買幾個,洗碗的事就別管了。”徐阿婆被她提醒後也有些擔心。


    和滬上所有的裏弄一樣,同壽裏也有一家專賣日常雜貨的煙紙店。店開在3弄的支弄口,多年來都是由一對老夫妻在經營。這對老夫妻在解放前就從老板那賃下了這店,55年上海的所有煙紙店收歸市商業二局公私合營後,他倆不用再給老板租子,從此領上了公家錢;但煙紙店的名字卻從沒沒改,一直都叫壽來財。


    果丹皮是用去核山楂壓成的皮,用白紙條裹成指頭大小圓卷子狀,在壽來財,陶小霜花6分錢買了9個,想起家裏火柴隻剩小半包,就又買了一包火柴。弄堂裏從3弄到4弄得經過一個公廁,陶小霜不想聞那種醃臢味,就準備繞路回家。她一手攥著果丹皮,一手拿著火柴,出了弄堂走上了街,然後往主弄口走去。


    突然,有人從後麵拉了下她的衣擺。陶小霜猛的回頭一看,是孫齊聖!


    “你嚇死……”


    她話還沒說完,孫齊聖看左右沒人就扯著她拐進旁邊的一個死巷子。巷子裏黑乎乎的,陶小霜踉踉蹌蹌的被孫齊聖帶著往前走,她心裏有三分的氣,又有七分的驚訝和不解:孫齊聖這是怎麽啦?難道是朱大友家出了什麽事?


    滿心疑惑的陶小霜剛喊出一個“大聖”來,整個人就被孫齊聖身貼著身壓在了胡同盡頭的磚牆上。孫齊聖低下頭,湊到那貝殼般的小巧耳朵旁,乞求般喃喃道:“小霜,幫幫我,我……”


    “大聖,你怎麽呢?”陶小霜焦急的問道。


    孫齊聖不說話,隻是轉頭用臉蹭了蹭陶小霜的臉頰,然後友用自己的嘴唇去摩挲陶小霜柔軟的唇瓣。


    天呀!!!


    陶小霜驚得瞪大了眼睛,一瞬間她隻覺得心髒都停跳了一秒。陶小霜還沒適應眼前的黑暗,但是看不到東西反而讓她更清晰的感覺到孫齊聖在自己唇上輾轉摩挲的灼熱嘴唇和他撲麵而來的濃烈呼吸。


    小赤佬耍流氓!反應過來的陶小霜立刻就腳踢手推的掙紮起來。孫齊聖的腦子被酒精燒得岩漿般滾燙發熱,但好在理智還沒被全燒沒。他戀戀不舍的鬆開陶小霜的嘴唇,尚還青澀卻已十分有力的身體也不再壓住陶小霜,然後才麵色鬱悶的說道:“朱大麗耍流氓,我不小心被她碰到嘴了。小霜,你得幫我消毒!”


    “啊?!”陶小霜本來又羞又氣,聽了這話人簡直蒙掉了,這是哪跟哪啊?孫齊聖被朱大友的大姐耍流氓?


    這時,她聞到了孫齊聖的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酒味,這死猴子喝酒了!“大聖,你在說醉話吧?朱大麗她怎麽也不會……應該不會的吧?”話說到這裏,陶小霜發現自己似乎更相信孫齊聖,哪怕他似乎喝醉了。沒辦法,即使是在有兩世記憶的她看來,朱大麗也實在是個作風大膽的奇女子。


    朱大麗是朱家最大的孩子,今年28歲一直住在家裏,她沒結婚卻有一個9歲大的女兒,女兒的父親是一個蘇聯專家。


    1958年,中蘇關係還處於蜜月期,18歲的朱大麗因為俄語說得好,高中一畢業就被分到一戶蘇聯專家的家庭裏作生活保姆。一年後,這家的女主人憤然申請回國,男主人則向上麵提出他要和朱大麗結婚。那之後的朱大麗真是風光一時——挽著蘇聯專家的胳膊走在大街上時那都是用鼻孔看人的。朱大麗和那個蘇聯專家同居大半年後,要結婚首先得離婚的專家回蘇聯離婚去了,那是1960年初的事,當時朱大麗已經懷孕3個月了。然後,那年的7月發生了一件和她有關的國際大事:中蘇關係徹底惡化,蘇聯單方麵從中國撤走全部專家。事情至此,朱大麗的蘇聯專家自然再也沒有了音訊。


    沒有了中蘇聯姻的光環,朱大麗成了生活作風不好的典型,生下女兒後她被調到碼頭作庫管,白伏夜出工資20塊不到的那種庫管。朱大麗作為一個奇女子,事情自然不止到此:幾個月後,她和一群荷蘭的國際海員交上了朋友。不久後,成了國際海員宿舍常客的朱大麗開始經常出入外匯商店,她的手上戴上了瑞士表,腳上穿上了高跟鞋,身上也背上了拉三(上海話的□□)的罵名。從此,朱大麗不管不顧隻圖手頭寬鬆的日子一過就是8年,也就這兩年,因為被當成破鞋鬥過幾次,她才收斂了。在這個一個未婚生子的名頭就足以讓人聲名狼藉的年月裏,朱大麗在同壽裏乃至洪陽街那都是聲名狼藉的頭號名人。


    陶小霜有了前世記憶後,朱大麗的壞名聲早不放在她的眼裏了——在舊時的上海灘光怪陸離的事多了去了,交際花更是滿地都是,朱大麗的那點事不算什麽。所以孫齊聖說的這事隻讓她想笑,本來她真的想忍住的,可孫齊聖那眼巴巴盯著她的委屈眼神讓她實在撐不住了:“啊哈哈……朱大麗可比我們大12歲!她女兒英英還叫你哥哥呢!”孫齊聖居然被大他12歲的朱大麗給強……親了!


    陶小霜越想越好笑,她笑到肚子痛得直彎腰也沒停下來。以彎腰抱肚的姿勢她又笑了幾分鍾。


    “喂!喂!喂!”這次輪到孫齊聖又羞又氣了——不過他的這羞是羞惱的羞。


    “我不……咳咳,不笑了。”為了止住笑,陶小霜深吸了口氣才把話說完了,“你說說怎麽回事吧。”


    隨後,孫齊聖一臉沮喪的靠著牆壁,和陶小霜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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