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大理寺與刑部,禦史台並稱三司,此三司的共同之處就在於,他們的首官有越過中書門下兩處所言直達天聽的權利。


    刑部職屬六部,事務繁冗,而禦史台則是一窩臭石頭,時時刻刻盯著宗親朝臣還有皇帝陛下給自己找事,沒有消停時候,因此素來是大理寺最是清閑。


    他們隻管受理案件,而往年這些案件都是禦史台呈報上來,他們負責核查案情是否屬實,之後便將定案的案情轉入刑部處置便是。


    哪想到,被冷落了這麽多年的鳴冤鼓竟然有被擊響的一天。


    幾位重臣多少還聽說了這日大理寺發生的事由,被召見時心中雖忐忑,卻比完全摸不著頭腦的軍機大臣要好上太多了。


    戶部的李尚書下朝後正在國庫督促年終糧銀盤點,因此來得最晚,他低頭進來時便聞見殿中一股血腥氣,禦書房內落針可聞的寂靜,當即背後冒出一層冷汗來。


    沒等他見禮,貞元皇帝便揮退他,冷聲道:“人都來齊了,便來聽一聽這位原告有何冤情吧。”


    大理寺的鳴冤鼓也不是那麽好敲的,錢悔挨了三十大板又滾了刀子,雖染止血包紮了,但臉色慘敗,滿臉冷汗,聞聲卻還是跪著大聲道:


    “草民錢悔,原乃涼州駐將竇長東義子,無意撞破竇長東捏造假戰,謊報軍功,被一路追殺到京城。這一年來草民在京屢遭刺殺,九月時走投無路被鎮北侯收留保住一條性命。原以為逃出生天,卻不想前日那些追殺的人竟殺入侯府要草民性命,草民心知定是竇長東又犯大錯,企圖滅口,隻得拚死將竇長東及其部將的罪行狀告聖聽。”


    在場的沒有蠢人,寥寥數語中所隱藏的深意一下子浮現心中,他們這才明白皇帝陛下為何如此震怒。


    謊報軍功。


    這事在私底下怎麽都能遮掩過去,但一旦被擺在明麵上,就是殺頭的大罪!


    而軍功從各大駐軍呈報上來,兵部複核批複,戶部發放賞銀,所牽涉到的麵不知多廣。


    兵部戶部還好說,畢竟他們眼睛沒有黏在各大駐軍身上,最大的問題還在監軍身上!


    依大靖的軍製,每五千士兵一師,校尉掌一師,設一監護官,每往上遞一級設一名監護,將營設監軍長,如此構成一軍監軍,聽命與監軍長。


    而監軍三年一換,每個月都會有監軍長的密函呈軍機處,言明各軍訓練,參戰及軍功等情況。


    監軍直屬皇帝,手掌禦賜金令不聽命與其他任何人。


    原本有這一批人在,貞元皇帝並不擔心真正的“天高皇帝遠”發生,但若是這些他信任備至的人叛變,那對皇室對軍權的掌控無疑是重挫。


    而現在,皇室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


    竇長東連捏造假戰都能做出來,陛下竟然一無所知,原因不作他想,定是陛下派去的監軍隱瞞不報。而有涼州竇軍一家,那麽其他駐軍所派去的監軍也在瞬息之間讓皇帝陛下喪失了信任,這件事情陛下徹查起來必然星火燎原!


    兵部的常尚書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上前跪道:“啟稟陛下,竇長東將軍所呈上來的軍功表有竇將軍和監軍的親筆印信,刑部按例以其戰事大小估算軍功,並無出格之處才予以允準。軍功的計算便是以戰役和戰報為基準,加封中郎將以下的功勳不會派人去軍中探查核準,因此若是戰役便是虛假,兵部的核查也無效了。隻是……這位錢公子莫非是說陛下親派的監軍,也與竇長東狼狽為奸相互包庇嗎?”


    軍功核實準複是兵部的職責,常壽安一聽就知道壞事,連忙呈稟兵部是按章法辦事,就算出錯也是源頭有誤。


    兵部縱然有失職之處,但總比被陛下以為他們與竇長東有所勾結來得強,這是必須撇清的。


    他也算聰明人,如此說了,有點出監軍禍水東引,保全兵部。


    果然,貞元皇帝聽得監軍二字,臉色冷的結冰。


    錢悔聽言答道:“據草民暗中所查,這接連兩位監軍定有知情不報之嫌。而前些年有一位監軍到涼州竇軍後不久就死於非命,恐怕是因為不願與竇長東同流合汙,要告諸陛下才慘遭橫禍。”


    常尚書一聽,倒吸了一口冷氣,動容道:“依錢公子之言,莫非竇將軍——竇長東至少五六年前便有謊報軍功之舉?此等罪責非同小可,你可有證據?”


    錢悔苦笑,“錢悔身為竇長東義子,自小受他養育之恩,若非活不下去,又怎能以子告父?而證據,錢悔確實拿不出。不過,此事隻要陛下派人暗訪竇軍便能查出真偽。”


    貞元皇帝冷然地看著他二人,而後目光從禦書房內的人一一劃過,沉聲道:“鎮北侯,你可曾知情不報?”


    朱承元半跪行了個軍禮,道:“回陛下,竇長東曾在為麾下效命,錢悔作為他的義子,老臣顧念這情分,才會在他落魄時施以援手。至於這其中隱情,亦是前日府中刺殺之事,才從錢悔口中得知。臣本欲連夜進宮稟明陛下,但……時辰太晚了,臣也不好越過軍機處將此等大事麵呈陛下。錢悔便說要到大理寺狀告,臣覺得這個辦法比臣原本的打算好,便讓他去了。”


    貞元皇帝轉頭看向錢悔:“你既在一年前便入京中,為何不在當時便將竇長東之罪上稟大理寺?”


    錢悔的頭埋得更深了,惶恐道:“草民有罪。竇長東雖罪大惡極,卻將草民撫養長大,這是殺頭滅族的大罪,草民……婦人之仁,一念之差犯下大錯。”


    朱承元苦笑道:“陛下,此時老臣也不能脫罪。竇長東那老王八是我一手□□的,沒想到那龜兒子翅膀硬了竟然幹出這種蠢事來,實在可恨,老子真是瞎了眼才——”


    “咳咳,鎮北侯爺,禦前勿穢言。”


    東升太監緊著皮肉提醒道。


    朱承元訕訕地閉了嘴。


    貞元皇帝此時卻沒心力見責他,而是轉而看兵部常尚書,道:“不久前朕才聽你說涼州與匈奴起了幾次戰事,這其中可有竇長東報上來的軍功?”


    常尚書冷汗沒入領口,如實道:“有,西海郡呈報兩起戰事,屯長至都尉申領軍功有近千人。”


    他不敢說兵部已經核定了這兩筆軍功,就差登記造冊與戶部一同議定嘉賞之事。


    貞元皇帝嗤了一聲,“立即派密探道涼州,朕倒要看看,朕的二品將軍是如何為朕鞠躬盡瘁,屢立戰功的。”


    常尚書連忙應是。


    到此時,皇帝才將目光放在一聲不吭的軍機大臣身上:“朕派出的每一個監軍,都有軍機處三名二品大臣以上聯名舉薦,你們可真是目光如炬,給朕挑的好人選啊。”


    軍機大臣跪倒一片,口稱有罪。


    貞元皇帝道:“朕今日便要讓人去各軍好好犒勞一下朕親派的監軍,若是有人提前得了消息,你們這些舉薦的人,朕一個不容,你們可聽清楚了?”


    “臣等領旨。”


    他們所受的驚恐比起兵部尚書隻多不少,要知道那些監軍有許多都與他們沾親帶故,一些軍機大臣對自己舉薦的監軍的作為心中有數,見陛下這次要大動幹戈暗自早已嚇得深思不屬。而一些對監軍作為不得而知,也是惶恐連連,唯恐他們背著自己犯事,連累自己。


    貞元皇帝看在眼裏,心中涼了一片。


    皇室對軍力最大的製約除了皇權,便是這些監軍。


    若是這些前鋒已經改投他門,為他們隱瞞皇室,就意味著皇室失去了對那些士兵的控製。如果單單隻是一兩家還不能如何,但若非如此,他就勢必要大刀闊斧才能力挽狂瀾。


    貞元皇帝心亂了,但表麵上絲毫不露,哪怕已經怒到了極點,卻沒有過激的言行,而是看著兵部和戶部接著道:“你二人將各州駐軍十年內的軍功賞賜一一給正羅列成冊,明日午時呈報中書。宰相與左右兩相門下侍中並軍機處幾位大臣留在宮中複審案冊,舉凡有不符之處,摘錄呈報。”


    “至於原告,既然是鎮北侯府護住了性命,便從大理寺獄提出轉入鎮北侯府,請鎮北侯無比保全證人性命。”


    朱承元聞言,當即應是。


    皇帝責令他們封鎖消息密查此事,但到底不放心這些軍機大臣通風報信壞他大事,將他們全部扣在了軍機處,是準備這件事沒有塵埃落定之前,不放人了。


    貞元皇帝越惱怒,語氣便越冷淡,獲準出宮待命的幾人也隻能稍喘幾口氣,離了宮便找一處商議對策,他們有心叫上鎮北侯爺,但朱承元毫無眼色竟直接拒絕,而後帶著半死不活的錢悔回府之後,幹脆閉門謝客。


    還有幾日國子學才停學,朱定北當日下學會後匆匆趕回,得知錢悔被接回府中養傷,臉色微變。


    “有什麽問題?”


    朱承元原本沒在意這件事,此事見孫兒如此反應,心中一跳。


    朱定北歎著氣揉眉頭,沒好氣道:“皇帝陛下這是不痛快了也不想咱們好過!他若是留在大理寺也就罷了,現在到了咱們家,就是將他與鎮北侯府與朱家綁在了一起。就算咱們對外說之前不知道竇長東犯下的罪行,但錢悔狀告可以說是這件事的源始,等那些軍機大臣和各州駐軍脫險,還不把這些都算在我們頭上?”


    老侯爺:“……皇帝這王八——!!”


    他忍住了大逆不道的大罵,但臉色脹紅成一片豬肝色。


    朱定北的話卻還沒說完:“陛下不愧是深謀遠慮,咱們給他分了這些軍官的怒火,等到他要推行新政的時候,第一個肯定將咱們朱家軍和鎮北侯府推上去給他頂住各方壓力!”


    老侯爺:“……”


    他完全找不到話說,這鍋他們朱家不想背都不行了!


    朱定北沉著臉,他怎麽也沒料到竟然棋差一招,被皇帝老兒狠狠擺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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