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從花街回府後,朱定北沒回小院而是到前院書房來。


    老侯爺還等著他,仔細聞了他身上沒有酒氣,還是取笑道:“你這孩子毛都沒長幾根心就野了,今日在花街可看到什麽可心的小娘子?”


    朱定北不接他的話,直接問道:“阿爺,今日陛下宣召所為何事?”


    老侯爺三言兩語說了,果然是為了調防一事,“皇帝的意思是,讓鮮卑府上一般朱家軍調回涼州。”


    爺孫倆對此都沒有意外,他們之前推演陛下對軍治上的改動時便料到了這一點。攘內必先安外,邊境的變數壓到最低,皇帝陛下才能安心開始動內九州的駐軍。


    陛下對朱家軍的能力還是信任的,有朱家軍鎮守涼州他才沒有後顧之憂。


    老侯爺歎道:“唇齒相依,如今陛下想將內州駐軍的牙一顆顆敲碎,還得讓咱們邊塞軍必進嘴,免得外敵聞著腥味兒不安分。”他語氣頗為複雜,欣慰有之,佩服有之,但也有著憂慮:“按陛下的動作,再過兩年,你阿爹就該卸甲歸田了。”


    朱定北沒說什麽寬慰的話,轉而問道:“李捷現在何處?”


    要說李家的三品以上的將領中獲罪最大的便是從二品的司州駐將李捷,一府男丁都被判了流放之刑罰,出了正月就被押解往交州去了。朱定北堅持讓老侯爺動手腳讓他路上假死,將他帶到他麵前來。


    老侯爺道:“還未有消息傳回來,這個時間約莫已經“死”了,長生再耐心等兩日。”


    他不明白朱定北為何對李捷尤其執著,也沒問出他打算拿李捷如何,但朱定北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會阻攔。


    爺孫倆沒多話,時間也晚了,朱定北安了心便聽話地回去睡下了。


    第二日卻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錢悔辭行。


    他在鎮北侯府住了有半年了,年前還在大理寺堂前受了重傷,這些日子更是足不出侯府。朱定北與他亦師亦友,乍然聽他要離開,當場愣住。


    再聽到他說受他阿爺舉薦到平州參軍,露出笑臉來:“平州啊,那是個好地方。”


    錢悔對平州局勢也僅限於道聽途說,如今見他如此神態心中生出一些疑惑來,但不等他細想,朱定北便問道:“可否耽誤不悔兄一點時間,我有些手信想麻煩你帶去平州。”


    老侯爺先稀奇了,“你這是要給你秦姑姑還是她的兩個小子送禮?送的什麽?”


    朱定北沒答話,見錢悔應下來,便讓水生和管家去學府給他告假半日,自己匆匆回了小院,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才返身。


    他遞給錢悔一封密封的信,信封單薄,上書董謹行親啟幾字。


    “若是有緣見到,親手交給他。”


    親手二字咬的極重,錢悔見他神色鄭重,也不由嚴肅了臉,頷首應下。


    朱定北笑了笑,又拿出一塊純金的長命鎖來,說是給秦滅胡的手信,要轉送給未曾謀麵的妹妹的。


    “左右也告了假,我便送你出城吧。”


    “小侯爺客氣了,無需——”


    “正好轉道去學府,騎馬也方便。”


    錢悔聞言,便不再多言。


    老侯爺特地送了他一匹好馬,錢悔行囊不多,手提一把長劍,再無更多的掛累。


    朱定北一路將他送出了北城門,到城外的十裏亭才停下,錢悔心中感動不已,忍著熱淚道:“小侯爺請回,侯爺與您的恩情,錢悔永生不忘。不論何時,任何我能為您做的事,請您知會一聲,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朱定北朗笑一聲,“我不敢說我朱定北是個施恩不望報的君子,但也不會挾恩要你性命相報。”


    錢悔握緊拳頭,看著朱定北的眼神裏有著崇敬:“錢悔知道。”


    朱定北道:“平州也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正好是你大展身手的好地方。我對你的品性能力很放心,建功立業是遲早的事,隻有一句話要交代你。”


    錢悔挺直腰背,洗耳恭聽。


    “穩。”


    朱定北隻說一個字便見錢悔若有所悟,臉上的笑深了兩分:“你還年輕,許多事情都不急在一時。你穩穩當當地積累軍功,切記厚積薄發的道理,不要急在一時。”


    錢悔在涼州竇軍中憋屈得太狠,幾次死裏逃生和後來竇長東的死都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他明白他想要在這天地間找到自己立足之地的迫切,也擔心他操之過急,是以才有今日的叮囑。


    錢悔對他彎身行禮,“錢悔定銘記於心。”


    再抬頭來,鬆快地對朱定北笑起來,感慨頗多道:“與小侯爺相處這些時日,錢悔受益良多。好幾次,我都懷疑小侯爺是不是真的隻有十一歲。”


    朱定北失笑:“看人可不是看年紀就夠的。”


    錢悔讚同地直點頭,兩人相視一眼,他牽了牽韁繩,沉聲道:“小侯爺,保重。”


    朱定北:“後會有期。”


    錢悔深深看他,而後驅馬離開,不再回頭。朱定北目送他遠走,待再見不到人,才扭了馬頭回城。


    水生見他騎馬慢走,有些擔心他的情緒,便驅馬上前道:“少爺,別難過,錢公子很厲害,肯定會好好的。”


    朱定北回頭看他,見他皺著一張笑臉,不由好笑地用馬鞭輕抽了抽他的馬屁股,也沒反駁,夾緊馬肚子,揚鞭而去。


    兩人與一個府兵還未入城身後一個快騎厲喝著越過他們往城門疾馳而去。


    朱定北勒住韁繩。


    朱水生驚疑的聲音已經響起:“少爺,那輕騎手上拿的是朱家軍的軍旗!”


    朱定北眯了眯眼睛,瞬息間將這段時間鮮卑來的信箋仔細回想了一遍,沒有想到任何緊急之事不由緊皺眉頭,狠抽了下馬肚子,高聲道:“水生你去學府替我告假。”顧自快馬回府。


    那八百裏加急的快馬入城後也有緊急通行的特權不必降低馬速,而朱定北不能,因此他回府裏的時候,早就被驚動的老侯爺已經打聽到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公文內容。見朱定北急匆匆回來,張口便問,先安撫了他的情緒,道:“不急,是徙民出了些亂子。”


    “徙民?”


    朱定北沒想到事關他們,便請他阿爺先把公文告知他。


    原來,鮮卑府徙民定居下來後,挨過了最難熬的冬日,便在期盼之中下耕田播種,怎料鮮卑氣候實在寒苦,就算是經驗老道的農人也無法將春種養活。春耕失利,這讓徙民們都惶恐起來,種不出糧食,他們如何活下去?


    還有另一些被分配到草原住下的徙民,開春後不得不學原住民放牧為生。但這對於麵朝黃土祖輩農耕立業的徙民來說實在太難了!死了一批牛羊之後,恐慌便蔓延開來,百姓情緒難安,便有騷動。


    更可恨的是,一些仍舊沒有歸順大靖的鮮卑民和潛入鮮卑府的細作煽風點火,民眾被煽動,一村之事鬧成了一郡之亂,這才驚動了朝廷。


    老侯爺:“你阿爹穩住了情勢,但這事情咱們帶兵的也沒辦法。但願朝廷的飽學之士能想到妥善的辦法讓徙民早日有自己的營生,否則,還有的亂。”


    朱定北深以為然。


    不過,他更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動亂嚴重嗎?可會耽誤調防涼州?”


    “還不能定論。但從你老子的公文上來看,應該影響不大。”他眉頭還皺著,道:“你阿爹今次卻沒有提早送信回來,是不是有什麽變故?”


    朱定北搖頭,“應該是阿爹已經平複了動亂才沒有另外送信,阿爺若是不放心,可以去信問一問。”


    也隻能如此了。


    朱定北的淡定多少讓他心安了些,信送出後,爺倆在書房中又說了一些話便陪老夫人用午膳去了。


    鮮卑此封公文抵京,一向在朝廷很少露臉的工部司農司一下子備受矚目。


    百官飽讀聖賢書,滿腹經綸,但這種事實在不在行,隻能倚重他們一向輕視的工部。工部樓尚書得了聖旨,與司農司徹夜未眠,第二日早朝上如是回稟道:“陛下,鮮卑氣候土壤與大靖各地相差甚遠,老臣請旨陛下下派司農司主司及兩位主丞攜帶良種前往鮮卑,為百姓尋找生機。”


    貞元皇帝道:“此事工部難道從前沒有章程嗎?”


    徙民到鮮卑之後該如何營生他們之前不是沒有討論過,否則怎麽敢魯莽地放百萬百姓遷徙?此次的動亂可以說在他們意料之中,但嚴重程度卻在他們意料之外。


    那麽多人無法從事鮮卑的營生,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此時他們才知道,耕的不是同一塊地,這些百姓還沒有聰明到可以即刻適應。


    樓尚書被質問也不慌亂,高聲道:“回稟陛下,司農司早已寫了便民書,徙民軍行的時候已經請旨送往鮮卑了。不過,現在看來官員將士未必懂得便民書上所寫,而百姓們也無法無師自通。故而,老臣懇請陛下派專人去複查並教導百姓。”


    貞元皇帝聽言心中安定下來。


    那段時間因司馬禦棋之禍,徙民遷徙,後來又有朱家軍主帥失蹤一事,早就焦頭爛額,哪兒還記得司農司上呈過什麽奏請?看向樓尚書的眼神不由柔和了些,這個曆經兩朝的工部尚書,是朝中最讓他省心的人了。


    貞元皇帝準了他的奏請之後,戶部尚書便啟奏道:“陛下,老臣惶恐,工部如今派人去教化,恐怕會誤了鮮卑府今年的播種時機,那麽今年是否要備一批糧食送往鮮卑救急?”


    貞元皇帝皺了皺眉。


    樓尚書恭聲道:“啟稟陛下,鮮卑偏北,回暖更晚,時令與大靖略有不同,三月下旬播種並不影響當年收成。隻是朝廷年前撥下的糧食若不足以支撐到九月第一批糧食收割的話,當早作打算為好。”


    貞元皇帝舒出一口語氣,道:“樓愛卿所言甚是,李卿便帶人核實清楚,若有缺糧的憂患隻管將預算的補糧遞交與朕。寧多勿少,明白嗎?”


    戶部李尚書忙道:“微臣領旨。”


    此時解決出乎意料地平順,讓原本提了一顆心的貞元皇帝頗有些遲鈍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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