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揚州科舉舞弊一案最終以狀元郎蘇毅獲罪告終。


    前往揚州府緝拿百曉生的人果然無功而返,但從揚州學子們的口中已經證實供詞的真實性。雖則無罪開釋的揚州進士和秀才們名聲受損,更甚至帶累揚州府學子的聲名,但除了一些酸丁將投機取巧不務實事的話掛在嘴邊之外,大部分人對此事都緘口不言。


    蘇毅在刑部大堂受審,罪行公布之時寒窗十數年的前狀元失聲痛哭,他喊了兩聲冤枉啊,最終還是憋了回去。


    他心中明白,有他阿公在,依舊判處剝奪功名貶為庶人,抄沒蘇家家財,一門之內三代不得從仕這樣的大罪,絕非一定刑部尚書可以下的定論。更何況,他根本罪不至此。


    唯一的可能,那就是聖上金口玉言。


    那麽他,隻能認命。


    一代狀元郎落得如此收場,許多文士觀之,心酸膽寒者眾,因此奚落的聲音便漸漸少了。


    賈家銘便是這麽對夥伴們說的:“回頭想想,此案疑點重重。若果真是百曉生押題,不管是蘇毅還是程問應當在上了考場之後才知試題。考場森嚴,哪怕多說一句話都會被驅逐,蘇毅當真有這個本事在眾目睽睽之下買通人手毀程問的卷宗?”


    蘇毅走了狗屎運不假,但他是否真的舞弊中傷同科同鄉的程問,有待商榷。


    朱定北讚賞地咧了咧嘴,“十一你比那些老東西有慧眼,不愧是陳阿爺看中的人。”


    他原先也沒想明白,事後再三思索,又有孔蘇兩家之禍,便明白了其中內情。


    正如賈家銘所言,蘇毅沒那個本事汙毀程問的卷宗,但這世上有兩個人可以做到。


    皇帝陛下和……程問自身!


    後者若非瘋狂不會自損卷宗,也不會在客棧留血書自殘而亡,除非,這一切都是有人授意。


    百曉生押題並非探不到的隱秘,而除了為保證科舉清正而自由身受限的中正官之外,皇帝是唯一知道考題的人。或許從他知道百曉生誤打誤撞之後,便開始有意地謀劃這一切,皇商蘇家和孔家就是他最終的目的。


    而程問不過是他的一顆棋子罷了。


    唔,或許為了少些變故,這個下棋之人親自斷了這顆棋子的生路。畢竟,程問死了比他活著,更有價值,也可以徹底地封存這個秘密。


    他之前還想過百曉生是否就是陛下安排的人,寧衡否決了這一點,卻沒有多說。


    朱定北事後想了幾天,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寧衡身上:“他是……寧家的人?”


    寧衡笑起來,沒有否認。


    百曉生是寧家的人,那麽,這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要說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是寧家打探不出的消息,朱定北暫時還沒想到,至少,科舉試題不會是其中之一。


    寧家不愧是為陛下分憂解難的好幫手,在皇帝愁著沒地方來私房錢的時候,給打瞌睡的皇帝送了枕頭。而寧家得的好處麽……


    朱定北還有疑惑:“蘇家有什麽值得你出手的?”


    沒有好處,寧衡絕對不會費心為皇帝籌謀的,但是他圖蘇家什麽呢?朱定北想不明白。


    寧衡貼在他耳邊低聲道:“海上商隊。”


    朱定北哦了一聲沒有再問,寧家也走海外的生意,那些什麽奇珍閣異寶樓可以說是日進鬥金,蘇家的海上商隊自然有他的可取之處才會讓寧衡動手。


    至於他的手段是否光明磊落?


    嗬,在商言商矣。


    再說了,寧衡也不是沒有付出代價。折桂樓這個百年老店,挨不過今年就要關門大吉嘍。趕考書生都講究氣運,來年的考生怕是寧願睡大街都不願意住晦氣的折桂樓。


    可等到第二年,一家蟾宮客棧在洛京異軍突起之後,朱定北才領教什麽叫做:無商不奸。


    樓安康三人都未會意,賈家銘聞言則詫異地看了朱定北一眼,張了張口,還是將心中的疑問咽了回去。回頭,他問師父,對方對此諱莫如深,隻讓他保持耳清目明不要人雲亦雲要懂得用腦子看事。待聽到賈家銘說起朱定北的表現,麵上也帶出了驚訝,而後歎笑道:“朱王有後啊,後生可畏咳咳……”


    賈家銘連忙給他尋了溫水,擔憂地看著他。


    師父越來越畏寒了,這才九月底,他卻已經裹著裘袍半步離不得爐火了。


    老管家拍了拍他的腦袋讓他回去休息,自己則伺候老爺子側躺下,陳閣老覺得不舒服,想要躺平,老管家看了他一眼,說:“躺平不順氣,若是你半夜裏悄無聲息地斷氣,我可來不及救你。”


    陳閣老:“……”


    他這場風寒一直到十月中旬都不見好,秦奚和賈家銘很是憂心,朱定北心中不忍,但也隻能暗中提點他們多陪伴老人家左右。


    他如今也快滿十二周歲了,前世這位名動兩朝的閣老便隕落在他十五歲入京前。


    人生匆匆,能給的隻有力所能及的陪伴。


    十月來臨時,賈家銘又從賈府搬到了陳府中長住。


    說是怕重病的賈老夫人過了病氣帶累備考的孫兒之外,還有怕日夜啼哭的賈十二郎。


    賈家銘覺得難堪,但最終還是講算命先生說他與賈十二郎命格相衝水火不容的批文說了出來。


    秦奚氣的握緊拳頭:“要走也是那個不知所謂的小娃娃走,憑什麽趕你走?!”


    他,樓家兄弟都想不明白。


    一個賤妾聲的庶子,一個貴妾生的十二歲便三元及第的秀才員外郎,孰輕孰重一目了然,賈惜福位列中書令的高位,怎麽可能連這點利害得失都算不清楚?


    他莫非是……老糊塗了!


    賈家銘卻是清醒。


    他心冷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他從來不知道,父親不是不疼愛孩子,他也是可以為了偏愛的兒子,不計較得失,給他一切世間珍寶的人。隻是,吝嗇給他這份疼愛罷了。


    朱定北私下問寧衡,那個賈十二的生母是個什麽身份——賈中書的兒子實在太多了,他思來想去,這份特別應是那個賤妾的緣故。


    卻未料到連寧衡都查不出。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她真的難產而死了?”


    他覺得以賈老兒涼薄的生性,若是賈十二的生母果真是他愛重之人,賈十二這個累她性命的人賈老兒沒把他掐死就不錯了,斷不會對他如此偏愛,甚至還將這個孩子記名在正妻名下,給他嫡子的名分和尊榮。


    寧衡:“沒死,但查不出。”


    朱定北驚訝,好半天才把最合上。


    這個女人……不簡單啊。


    賈家銘隻在陳府住了一個月,卻不得不回賈府住滿三年。


    十一月初,賈老夫人藥石無醫,病重而亡。祖母在大靖家中的地位非常高,屬於重孝,需守孝滿三年,少一天都不行。


    賈家銘不僅不得不回賈府守孝,下一屆秋闈國試也隻得再推後三年。


    秦奚私底下沒少說:早死不死的老東西,早死三個月不就好了麽,沒得連累十一的功名。


    賈老夫人對賈家銘一向不冷不熱,等賈家銘出人頭地的時候她卻已經纏綿病榻,可以說這輩子也沒給過賈家銘多少愛護,甚至因為賈家銘幾番私下祭奠賈妍的舉動對這個孫子充滿惡感。


    秦奚幾人都看在眼裏,實在為他不值。


    但孝義當頭,容不得私人情緒。


    朱定北安撫道:“再晚三年才好,一則更有把握,二則出仕更易。”


    三年後賈家銘也才十五歲,就算考了狀元也頂多被塞進翰林院修上幾年書才會被啟用,還不如等十八歲再去考,屆時便能出任實務。


    賈家銘也是這麽想的,因此並沒有怨怪。


    三個月的重孝期,賈家男丁一律窩在家中,連陛下也不能輕易宣召賈中書,賈家銘也從國子學告假,到明年幾人才能得以重聚了。


    今年除了青龍閣老,對其他人而言卻是個難得的暖冬,到了臘月休沐之時雪還未落下來。


    這可不是好兆頭,時令不對對於農事多少有些妨礙,工部司農司因此早作準備,樓尚書也不得安閑,抽不出時間陪孫兒到長寧湯池上玩樂。


    陳閣老卻在十一月中旬就已經住進了長寧山莊,這裏有天然地熱比旁的地方暖和,還有湯池再側,陳閣老向來不虧待自己。


    因此,秦奚往長寧山跑的勤快,臘月之際,朱定北幾人也在長寧山莊小住了幾日,直到小年夜前才依依不舍地回洛京。


    貞元二十二年,臘月二十。


    樓家兄弟不放心祖父一人在府中,隻在山上住了一夜便回京了,秦奚要多陪陳閣老兩日知道小年當天才會同陳閣老一同返城。寧衡在兩天前就被太後娘娘的懿旨召入宮中分,路上隻有鎮北侯府的一行人。


    水生在馬車廂裏求著小少爺別褪衣裳生怕他著涼,待到朱定北果真脖子冒汗,才許了他將外袍散開。


    “真好,小少爺果真恢複如常了。以前在鮮卑,您可是出了名的小火人,冰天雪地也隻用穿一件薄棉衣,在雪地裏行動自如還能代招雪兔呢!那時候小的不知道多羨慕您,這兩年可把小的擔心壞了,現在真好——!”


    朱定北原本捧著一本書假裝忙碌,可這個辦法顯然沒辦法叫興頭上的水生娃子閉嘴,隻好蔫蔫地聽著,直到——


    他猛地扯過水生,往車廂外滾去!


    “全軍戒備!”


    隨著朱定北脫口而出的指令,一隻利箭應聲破空而來,穿透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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