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朱定北醒後兩天,老侯爺都不忍問起當日孫兒所遭受的情況。還是朱定北主動將當時經曆一一述說,而後問起他昏迷後的情形。


    老侯爺聽罷,沉默了半晌,沒忍住哽咽道:“苦了我的乖孫兒。”


    若非孫兒機智果斷,在百名訓練有素的殺手手下他根本沒有逃生的機會。想及那日在荒山中,血跡滴到他臉上,才讓他抬頭發現了綁在樹上的幾乎沒有脈搏的孫兒,當時他心中就像被剮了一塊一樣,若是他晚來一步,長生就救不活了。


    如今聽他說來,便如身臨其境,又是後怕又是仇恨。


    他便將朱定北昏迷後的事情說來。


    當日水生快馬拚命回城求救,他們趕來之前長寧山上的殘兵已經與還未退散的殺手交手。那些人都十分精心培植的死士,在被擒之後立刻自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他們遍尋不到朱定北的……身體,下河,密林,甚至挖地三尺——他們都怕朱定北已經被埋屍——找到日落時分,朱定北捂在傷口上的泥土完全凝固脫落,這才因血跡滴落讓老侯爺找到了他。那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大夫當初給他吃下人參丸,又止住傷口的血跡,匆忙將他送回了長寧山莊。


    說道此處,老侯爺也滿是後怕:“幸好你當時匆忙,用泥土堵住了血,不然……”不用等到他找到人,孫兒的血都要流幹了。他抹了一把老淚,道:“還得多謝你陳阿爺把他們家的保命藥丸給你吃下,不然,連宮裏的太醫和寧衡的師父都說要救不回你了。”


    老侯爺險些說不下去。


    朱定北見他難過心裏也十分不好受,隻好轉開話題道:“到底是誰要殺我?”


    出乎他的意料,老侯爺竟然還沒有查出來。


    “那些人身上太幹淨,但是能養出這批死士的人滿京城沒有幾家,再給阿爺一點時間。要是真查不到,大不了把這些嫌疑犯都一窩端了!我朱承元的孫子不是他們能動手的,我定要叫他們都不得好死!”


    老侯爺可不管別人是否無辜,若是那個幕後元凶真藏得好,他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


    朱定北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場刺殺來得毫無預兆,而且完全是衝著鎮北侯府而來的,對他下手,不像是報複,而像在泄憤。


    他也沒有多少時間想。


    重傷之後他元氣大傷,哪怕現在恢複清醒進食正常,藥物裏也會放安眠的藥材。一則助他養傷,二來是擔心他疼得受不了。


    不僅鎮北侯府查不到,連貞元皇帝都沒查出那是誰的手筆。


    他對朱家軍忌憚是一回事,但鎮北侯府的安危卻是他的責任。說到底,鎮北侯府就是朱家在京的人質,皇帝若是保護不了他們,朱家又怎可肯為他誓死效命?又如何讓朱家安心在外?


    而且朱定北一個孩子遇到如此惡劣的刺殺,他想瞞住天下人的耳目都不行。


    對方實在太囂張了,這不僅是要朱定北的命,更在挑釁身為九五之尊的他,藐視皇室的威嚴!


    可查了一個月,他還是沒有頭緒。


    東升太監知他心中煩憂,卻也隻能勸道:“陛下,鎮北侯世孫如今已經醒來,性命不礙事就是傷了身子。不過朱小侯爺也不必上戰場殺敵,您許他一生富貴安康,便是比常人柔弱一點,也不打緊。”


    貞元皇帝沉聲道:“哪有你說得那麽簡單。”


    此事若不給朱家一個交代,這件事永遠不會過去。沒看到朱振梁想要提前回京的折子已經遞到他案頭上了嗎?


    他就是想忽視都不行,畢竟朱家就這麽一個嫡子,回京後的處境原本就不光彩,現在更是差點丟了性命,他沒理由也不能阻攔朱振梁回來。單從這份折子就可以看出,朱家對洛京已經不放心了。若不是太醫回話說朱家那個小世孫身體已經徹底壞了弟子,往後都需要小心養活,朱振梁肯定會趁此機會將嫡子帶走。


    沉思了一會兒,貞元皇帝突然問道:“父皇的忌辰就要到了,太後如何安置?”


    東升太監愣了一下,立刻會意他要問的其實是長信侯爺,恭聲道:“回稟陛下,與往年一樣。”


    “傳信到慈寧宮,今日朕要與母後共用晚膳。”


    聽著東升太監應聲的話,貞元皇帝有些心不在焉。當日朱定北遇刺,寧衡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闖出宮去,連日來連一個告罪的口信都沒有。曆代長信侯爺生性寡淡,雖有忤逆聖意的時候,卻絕不會做多餘的事情,與其他世家有過多的來往。而寧衡……他和鎮北侯府實在走得過近了,他應提醒太後一句。


    長信侯,需要管束了。


    朱定北遇刺一事一籌莫展,貞元皇帝雖然心煩卻不心急,可萬萬沒料到,在短短幾日後,兵部竟然會給他投了一個天大的官司!


    常壽安執笏出列,躬身道:“啟稟陛下,臣兵部尚書常壽安有本上奏。”


    貞元皇帝詫異,什麽奏本竟然沒有提前遞交奏折反而要在早朝之上當廷啟奏?帝冕垂旒後銳利的眼睛在百官身上一掃而過,他,要彈劾的是誰?


    貞元皇帝心中有了幾個人選,卻沒想到常壽安竟然說出一個他萬萬想不到的名字。


    一個,死人的名字。


    “臣具本參奏前涼州金城駐將一品將軍李平。”


    “……誰?”


    貞元皇帝怔了一下,竟似沒聽清地問了一聲,常壽安原原本本地重複了一句,像是沒聽見四周同僚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獲得皇帝恩準後,他平板的聲音繼續道:“兵部自前年十一月起便受皇命清查在冊的駐軍兵將。在三個月前原本已經大致收尾,但臣與兵部主司們發現李家子弟涉案者眾多,心中生疑,怕有錯判漏判辜負聖恩,因此便遣人細細核查。萬萬沒料到,竟然在北調敦煌郡的原金城二品將軍李守仁房中發現密信。”


    “信中所述,表明李守仁與匈奴勾結串謀謀害朱家軍主帥的幼子,信件時間在貞元二十年十月,與現在的鎮北侯世孫在鮮卑府遇襲的時間吻合。”


    “此時茲事體大,臣等不敢妄加定論,後加派人人手查證。昨日至晚,證據送達刑部,臣不敢怠慢,是以奏稟陛下。”


    他說著,從袖子裏拿出自己寫好的奏折來。


    東升太監趕緊下來取給皇帝,貞元皇帝卻看也不看,對常壽安道:“你接著說。”


    聲音中喜怒難辨,在他手下效命了這麽多年的大臣們卻知道他已經怒到了極點。


    常壽安弓著的身體伏得更低,硬著眉頭吊起嗓子道:“陛下容稟,老臣與各司主司一一核查,李守仁駐守金城時乃為李平手下大將,此前匈奴與李守仁已有幾次往來,交易馬匹和……朱家軍的動向兵力以及布防,其心可誅。而根據信中內容分析,匈奴一方屢次提及李守仁的上將,證據無不指向前一品將軍李平。若是罪證屬實,李平及其黨羽犯的便是通敵賣國,陷害忠良的大罪。”


    “臣已無權查證此事,需上呈陛下處置。”


    說完,常壽安吞了吞口水,暗暗呼出一口氣來。


    金鑾殿上,除了他的聲音已經聽不到其他,如今他停下來,更是靜的可怕。


    李平,駐守涼州第一要塞金城,曆時十二年之久——大靖第二大將,死後還引發羌族入侵大靖四境告急的大人物。


    現在,竟然有人在他死後控告他通敵賣國。


    貞元皇帝和朝臣們都以為他們之前經曆的那些——鮮卑吏治大罪,駐將犯法監軍叛皇的株連大罪和血洗,四境告急,已經再沒有可能比這些更讓朝野震驚的事情,他們也以為他們已經練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涵養,卻沒想到,今日今時,竟還有一樁第二大將叛國的大案等著他們!


    聽聞的人幾乎傻眼了,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連貞元皇帝一時間都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


    還是一人踏出列,打破了僵局。


    “臣刑部尚書李達深啟奏陛下,通敵賣國陷害忠良乃是不赦的大罪,一旦查實據我大靖刑律,將判九族皆斬,婦孺無赦的重處。臣自接任刑部以來亦未審理過此等案件,涉案的又是已經過世的一品護國將軍,追封二品侯爵的大將,刑部惶恐,還請陛下助臣徹查此事。若有冤情,則不讓功勳蒙冤。若查屬實,也定不能讓真相泯滅人間,必當先於天日之下,才能還我大靖朝野清明,昭禮儀忠孝於天下黎民。”


    這件案子由刑部上呈,最終肯定要由刑部主審。


    刑部尚書這般說著已經是滿頭大汗,顯然也是想提前求援,以免皇帝將如此答案分派到刑部他們卻沒有能力查證。


    貞元皇帝回過神來,“愛卿所言甚是。李平乃一門之首,曾立戰功赫赫,若他通敵……我大靖危矣。”他閉了閉眼睛,繼續道:“通傳各州,李氏一脈將士不論官級高低一律就地扣押,接受審查。李氏九族族親,不論是否在朝為官,不論身在何處,看押府中不得出入。任何人,如有抗旨逃逸或傳遞消息,格殺勿論,包庇相助者同罪。”


    此話一出,當廷便有數人軟到在地上。


    外姓王李氏一脈已經被滅了九族,現今存餘的李家已是李王一脈九族之外的旁係,但盡管如此,兩三百年的經營,他們如今也是根係龐大。不說李家的內姓子侄,便是在九族之內的外姓姻親也是多如牛毛,百官中便有他的九族內的姻親,還有姻親的姻親,這般牽涉開來,朝堂之上那些承受不住打擊的人已經昏厥了好幾個!


    貞元皇帝視若不見:“令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主審此案,一切事務就此押後,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此案查得清楚明白,不得有一絲錯判,輕忽,或不實。”


    被點明的三司首腦齊聲應和。


    貞元皇帝身心俱疲,說完之後連吩咐一聲都不曾,起身離開。低垂著腦袋裝鵪鶉的東升太監看到龍袍閃過,驚地看了眼,忙高喊一聲退朝,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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