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水生仔細地給小少爺穿好衣服,又將他脖子上掛著的玉吊子和手上戴著菩提子仔細擦幹水漬,再將平安符貼身放在他裏衣內兜裏,神色認真而虔誠。


    朱定北這一次遇襲讓他好幾天都睡不好覺,待朱定北傷勢穩定下來後他比老夫人更早地倒了下去,病勢洶洶。那一日雖拚命趕回城求援,但朱定北險象環生的結果依舊讓他寢食難安。他一邊怨恨自己沒有留在少爺身邊替他擋刀擋箭,另一邊也在恨自己,為什麽當時不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帶侯爺來就少爺。


    朱定北傷後精力大不如前,靠在軟枕上這一會兒功夫就睡著了,被水生放平的時候驚動地醒了一下,睜眼見是水生刹那間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水生哽咽一聲,趕忙捂住嘴,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怎麽也收不回去。


    朱定北有些不安寧地醒過來,模糊地道:“阿兄的屋子收拾好了嗎?”


    他沒有發現朱水生的異樣,其實這句話也如同夢囈一般,再說什麽要說什麽自己都未必清楚。


    水生答了話,才發現他又睡著了。


    他在床邊守了一會兒,也有些昏沉地抱著胳膊往旁邊的小榻上倒頭睡下了,夜裏幾次驚醒,見朱定北在睡夢中氣息均勻才敢繼續閉上眼睛。


    因李平通敵匈奴一案,原本今年應當同眾武將回京述職的朱振梁不得不留在鮮卑府嚴守邊防。派自己手下的一等大將替自己回京之餘,六年沒有歸京的朱征北也被準允隨行。


    今年情況特殊,因此皇帝陛下隻點了一些人回京,旨在敲打。且不放心局勢,因此二月中旬便發出詔令,三月武將回京,四月離開,而不是像以往一樣夏秋時節歸京。


    朱征北抵達鎮北侯府那日,因一場雨剛剛起暖的氣溫陡然降低,天色也未放晴。


    老侯爺親自出城接了他,回府之後便直接朝胞弟所住的小院趕來。


    “長生……”


    朱征北不敢置信地看著朱定北,那副蒼白瘦弱的模樣,讓他心中一沉,竟有些邁不開步子來。


    “阿兄,你回來啦。”


    朱定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朱征北仿佛被驚醒一般,驀地快步奔到他床邊蹲下,抬手想抱他卻又很快收回手了,“疼不疼?阿弟好些沒有,大夫怎麽說,礙事嗎?”


    他連連問了幾個問題,沒等朱定北或其他人回答,便紅著眼顧自自責道:“阿兄對不起你,是阿兄沒有護著你……”


    朱定北鼻子一酸,臉上最做了一個怪笑的表情,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了,顫著聲道:“阿兄你哭起來還是這麽醜,哈哈。”


    朱征北:“……”


    眾人:“……”


    老夫人收了淚,出聲道:“長東安心,大夫說已經沒有大礙,隻是他丫往後得小心養著,沒有一年半載我是不敢放他出門了。”


    朱征北弱冠後的表字反而隨了朱定北的小名,以長字為首,倒與他父輩一樣了。


    朱征北這才回過神來,起身退後幾步,恭敬地給老夫人和老侯爺磕了頭,兩老自然又是一番熱淚。大孫兒在沙場殺敵,也有幾次傳回凶險情形,他們也一樣心疼他。


    朱定北等不及地又招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來,抬手扯著他的臉皮道:“阿兄都長胡子了呀。”


    朱征北臉上這才有了點笑容,小心地坐近胞弟身邊,拿紮人的臉蹭了蹭他的手,說:“阿兄大啦,你往後也會長的。”


    朱定北:“……”他可不是羨慕!


    這模樣生的和阿爹真是越來越像了。


    朱定北噗嗤一笑,兩兄弟親密地說著話,滿肚子地往外倒,倒是把兩位長輩冷落了。


    老夫人便忙著去廚房張羅,想著親手給孫兒做碗麵。她還記著大孫兒最愛吃的麵食,幾天前就念叨著了,今日正待大展身手。老侯爺也沒閑著,他見孫子就背了一個簡單的包裹回來,少不得有些東西得給他添上。


    屋子裏的人也有眼色,都退了下去留他們兄弟二人。


    朱定北著實有些想念他,拉著他的手就不放了,將他這三年來的近況一五一十地問了清楚,又執意瞧了他身上新添的傷,仔細地問了當時的情況,又不免罵了幾句匈奴胡狗。


    兄弟倆比起來,朱征北實在是個嘴笨的。


    這些年,或許是因為年歲大了的緣故,也或許是他親生姨娘陷害胞弟險些致命的打擊讓他原本浮躁的性子沉下來的原因,他變得愈發沉穩,也變得更加少話了。


    但兩人在一起卻一點都不冷清。


    朱振梁和高娘子兩人一個軍務繁忙一個醫患緊急,朱定北較真起來多半是被大了九歲的兄長又當爹又當娘拉扯大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他嘰嘰喳喳問東問西,朱征北有許多話說不出口,但也順著他的話頭將他的身體狀況,學業,洛京交的朋友,逐一了解。


    不見一點久未見麵的生疏。


    午後朱定北吃了藥便又睡下了,朱征北守了個把時辰,才被老侯爺叫到了前院書房。


    爺倆甫一照麵,朱征北嘭地一聲結結實實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阿爺。”


    之後要再說什麽,卻已然說不出口了。


    他一直認為自己身負罪孽,小王氏所犯的罪過並不會因為她死了就足夠贖還,他將此攬到自己身上,覺得愧對胞弟,愧對這個家。


    朱征北自小便是老侯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導的,對自家孫兒的秉性如何不知?見他自苦若此,卻也說不出寬慰的話來,隻得將他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息道:“站直了,往後你阿弟還有你的姐妹,都要靠著你。知道嗎?”


    朱征北鄭重地點了點頭,卻還有些不死心地問道:“阿弟的身體真的……不能嗎?”


    老侯爺沉痛地扭開了臉。就連寧衡的大師父段大夫都給了明白話說長生的身體再不能如常人孩子的體魄,又怎能作假?他現在隻盼著孫兒能健康長壽,其餘的卻是真的沒有一點想頭了。


    朱征北捏緊拳頭,緊閉了陣眼睛才把紅了的眼圈逼退回去。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阿弟有多愛動,他是最知道的。阿弟原本可以是比他,甚至比阿爺阿爹更好的元帥,如今卻毀在這個陰詭的京城裏……他如何不恨呢?


    但恨又怎麽樣?


    他依舊得為皇家賣命,甚至比以前更賣命。


    這樣,才能保護好身在洛京的親人,給他們一份富貴安康的生活。


    老侯爺欣慰地看著大孫兒,捏了捏他的手臂,才放開道:“過兩日,去給你生母上柱香吧。”


    朱征北臉色一變,半晌才點了點頭。


    他並不知道朱定北知道其中內情,否則,麵對朱定北時怎能有如今的親密無間?有時候悔恨,也會讓人心出現裂縫。


    第二日,出嫁女攜夫帶子回來給朱征北接風,兩位親姐妹也不免說起已逝的生母,見長兄麵容寡淡,便也按過不提了。她們並非毫無所覺,小王氏一向健康又是何等的急症竟會在短短幾天裏就要了她的命呢?而此時看來,長兄是知道內情的,而且……錯在生母。


    由此,她們心中最後一點芥蒂也消失了。


    在這個家裏,可以被容忍的罪過有許多,而那些不能被原諒的甚至要以命相抵的過錯……她們不能多想,卻必須體諒祖父祖母的處置。


    那日下午,朱征北在管家三叔的陪同下祭拜了小王氏,他在墳前一句話未說,待香燭燃盡,轉頭離開時也未曾回過頭。


    你在地獄裏,可曾虔心贖罪?


    不過,那不要緊。因為這份罪孽,我會還。


    三月二十休沐這日,寧衡幾人來府上也見到了朱定北的大哥,傳說中同輩第一武將的朱征北。


    秦奚意外地羞澀,比麵對董明和師兄時更多一分緊張,而後得了朱征北的允許,兩人在鎮北侯府的演武場上實打實地過了招。秦奚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頓時喜得不能自己。


    朱定北翻了一個白眼,不客氣地道出真相:“我阿兄連一分力都沒出。就你這個小身板,還沒挨到他的邊兒呢早不知道被剁成幾塊了。”


    秦奚頭皮炸開,而後又勉強鎮定下來,憤憤地瞪了朱定北一眼。


    朱征北哈哈大笑,捏著胞弟的臉,道:“長生說的對。”


    幾人:“……”


    這副驕傲的模樣是怎麽回事?難道長生剛才除了諷刺人還說了什麽不成?


    朱定北昂了昂頭,又給幾個小輩拿了見麵禮。他從邊塞帶回來的東西不多,幾人倒也不覺得寒酸,萬分感謝地收下了。


    待幾人走了,朱征北才對胞弟道:“長生有這些朋友,阿兄也能放心一點了。”


    “沒有他們,你阿弟我也能讓你放心。”


    朱定北可一點沒覺著該有誰的功勞。


    朱征北笑著撓撓他的頭,問說:“那個寧衡就是阿爺說很照顧你的那個孩子?”


    朱定北對此倒是一點沒否認。


    朱征北歎了一聲,想到那孩子雖然一直沒吭聲,但臨走的時候對阿弟千叮嚀萬囑咐的模樣,卻比他這個當兄長的看起來都盡責。他心下感慨,雖然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卻依然沉穩可靠且會照顧人了。實在難得,就是他的身份……


    長信侯爺麽。


    往後,他定會報答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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