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寧家世代相傳的金令,又名太.祖金令。


    是大靖開國太.祖皇帝登基當日,臨朝頒發給寧家的,這一道金令的價值比朱家和李家兩家曾經禦賜下的免死金令有著更高的意義。


    開國至今,寧家這是第二次請金令。


    上一次,還是在洛京李氏謀反那一年。當時朝野上下對李氏一黨俯首聽耳,朝局混亂,結黨營私。上行下效,以至於大靖各州吏治混亂。現在的後人看來,當時大靖國力鼎盛,皇權穩固,但事實上流傳下決斷英明的盛名的文宗帝當時受後宮李氏之女蠱惑,為情所困,對處置李家一事上優柔寡斷,才會將李氏一族縱容到那等地步。


    如此情況下,文宗帝仍一意孤行要冊立李氏女的親子為儲君,甚至默認李氏女對當時的寧皇後下殺手取而代之的舉動。


    寧家便在請出金令,斬獲李氏數名權臣斷了李氏的氣數。所謂的李氏逼宮謀反,也不過是李氏告急跳牆做的最後反撲罷了。


    太.祖金令所代表的權利淩駕於掌政皇帝的意誌之上。金令一出,皇室所有成年血脈匯聚太廟,聽寧家所述,半數通過不論皇帝是什麽打算,都必須立即執行寧家所請。


    寧家祖訓嚴苛,若非國祚將毀,絕不能動用金令。所請若為私情,皇帝照辦後,寧家三分之二的產業都將無償割讓給皇室。


    這也是皇室能夠讓寧家手持金令這麽多年的緣故。


    時隔幾百年,寧家金令再一次請出,在太廟依序跪著的皇室子弟,事先全然不知出了什麽事。將女兒身的出嫁公主竟都拜在太廟末位,更是驚疑不定,他們看著家中的長輩和皇室的族老,將這些耄耋老人麵色凝重,神情肅穆,便都不敢貿然詢問,跪在蒲團上安守本分。


    不多時,皇帝便現身太廟之中。


    在皇室眾人拜過太.祖之後,一位須發皆白坐在輪椅上的垂暮老者被兩位血統和年紀在眾人中極高的兩個司馬族老推在眾人麵前。這兩位族老站在白發耄耋身後,一人手持金令,一人手中竟拿著皇帝玉璽,皇帝仍然跪著,底下人皆不敢起身,隻有輩分很高的幾個老者才敢抬起頭來。


    輪椅上的老人顫抖的手指幾乎拿不穩手中的信箋,但卻用最高的聲音念到:


    “大靖六百一十三年,今貞元帝二十六年,第七十九代金印傳人啟天敬告三請願:


    一請,吾皇收回成命,正名良將,厚待朱家。


    二請,吾皇叱令邊境,振作軍心,對敵外擄。


    三請,吾皇警心持正,以民為先,居安思危。


    三年天災,休養未息,國境內外百業待興,非戰事之時。劣銀禍亂,世家滅門,軍秘被竊,樁樁件件,皆有禍根。西南寧州之亂,阮氏之禍,蓋因盤越撣國野心磅礴。此二國以糧供養羌族,與之勾結,發起寧州之變,又栽贓阮氏動搖民心。匈奴與李氏勾結,朝野上下更藏匿奸小與之苟且,以劣銀盜換國庫存銀移送匈奴,又竊密以敵,實為天理難容。


    匈奴假借烏孫之戰,與羌族行結盟之時,以糧畜供給匈奴,涼州垂危。


    五姓鮮卑與匈奴暗通曲款,南北夾擊,製造亂象,煽風點火,致使鮮卑府從內蠶食,不堪一擊。又設兵伏擊,蠱惑官吏,行嫁禍之實。”


    老人顫抖的聲音念到這裏,底下攝於皇威的年輕子弟吃驚的吸氣聲和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已經藏不住了。


    手持傳國玉璽的族老高喝一聲:“肅靜!”


    底下的聲音戛然而止,老人再吸一口中氣,厲聲道:


    “北有匈奴,西有羌族,南有蠻寇,內藏奸佞。鮮卑不堪一擊,涼州自身難保,寧州外強中幹,內憂外患,吾皇當自省帝心,放棄一己之私,以國本為重!”


    “承蒙太.祖不棄傳此金印,惟願吾皇自珍自重,慧識明目,知人善用,以民為策。吾大靖國祚,千古長流。”


    “敬告祖先,承誌不悔。”


    一封請願信念完了,那白發老人老淚縱橫,說道:“太.祖令出,吾等子孫聆聽教誨,莫不敢違心妄言。爾等應允金令請願便站起身來。”


    打頭的幾個族老扶著膝蓋顫顫巍巍地站來,高聲道:“金令請願,亦我等之願耳。”


    陸續有人站起來,後麵一些被白發老人所說的話驚愕而回不了身的皇室子弟或茫然或激憤地站起,還有一些尚未搞清楚情況的年輕子弟,亦跟著家中的長輩站起來。但還有有一些人在猶豫,因為最前頭始終低著頭的貞元皇帝一動也未動過。


    已經超過半數人起身,白發老人看向皇帝:“陛下,您可願否?”


    皇帝抬起頭,卻已是淚盈滿眶,對著□□拜了三拜,悔恨而又不甘。


    這金令請願上字字句句都直中他心扉,同樣讓他後怕不矣。匈奴羌族和南蠻三方結盟,步步蠶食足以讓他悔恨錯愕;他以為自己管束有加的朝堂竟然藏著威脅重重的奸佞賣國賊,他不能自察更甚至成為他們手中的棋子,這是他無能;他因一己之私,橫刀指向朱家讓他們償命,卻未顧及大靖黎民和邊境安慰,這是他昏庸。


    他心裏對寧家產生一股怨氣,怨怪他們明知劣銀是朝臣勾結匈奴所為,為何不告知於他,反而讓他受製於人。


    他也心驚於寧家比自己更廣大的耳目和眼見,自省己身,慚愧卻也忌憚。


    但歸根結底,他必須承認,這一次是他魯莽了。


    “朕,無話可說。”


    ……


    一艘戰船在海上飛馳,桅杆上的旗幟是大靖人所陌生的一品侯府長信侯爺的標誌。憑借一品侯印信,這艘戰船在海上官道通行無阻,日夜不停。


    朱定北恨不得生出翅膀在下一刻就飛回洛京,寧衡勸他,隻要皇帝受了金印便一定不會再為難朱家,朱定北搖了搖頭,歎道:“我並非擔心這個……如今大靖得用良將不少,但能統禦朱家軍,安定軍心的人隻有我阿爺了。”


    寧衡怔住。


    是啊,他隻想到皇帝不願讓鎮北侯重回北境,但此情此景,就算皇帝再不願意,他也沒有第二個人選可用。


    “長生,你……想隨你阿爺去北境,是嗎?”


    寧衡躊躇。


    朱定北搖了搖頭,“皇帝不會允準的。何況,我如今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便是有心報效家國,皇帝和百官也不會讓我去邊境添亂。”


    寧衡摸了摸他的頭,朱定北習慣性地要揮開他的手,當迎上他的目光,手便又放了下來。他笑了笑,說:“隻要把持住內朝不亂,這場仗雖然難打,但也不是全無勝算。我阿爺寶刀未老,五叔在涼州也能應對,若在這兩處將羌族和匈奴牽製住,寧州那邊對付盤越撣國現有的兵力已足夠,姚讓雖然在洛京養了這麽多年,但從他打的那幾仗來看,至少沒有老糊塗,守住寧州還是綽綽有餘的。”


    寧衡:“你父兄那裏也不要擔心,他們既然可以躲得連我都找不到,其他人也定找不到他們,待陛下寬赦正名的恩旨下來,他們會回來的。”


    朱定北被戳中心事,抿緊嘴唇道:“他們的思慮太可怕了,我……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是第一次,他有自己不敵的感覺。


    “他們要你的性命,從引你回廣州府開始便一環扣一環,不僅安排縝密,更能預判我們可能的行動早早備下重重陷阱,斷送我們所有後路。阿衡,你可知,能把奸細安排到董明和的親兵營中還得他重要,這要幾年的時間?我不知道他們在大靖朝堂和軍伍中埋藏了多少與那奸細一樣不動則已一動則致命的暗樁,我亦無法把握他們的行動,這讓我如何安心?”


    當日他們被推入海中,被藏匿在水中的身穿的南海水師兵服的奸細追擊到險些喪命的時候,不安的種子便已經埋在他心中。


    “迄今為止,我們連對方是誰,不,甚至連他們的尾巴都沒有抓住!”朱定北的語氣激動起來,“阿衡,這兩日我就有一個念頭。李家將,這一股在軍中曾緊緊屈居與朱家之下的軍力,僅僅隻是他們手中一每兵卒,即使舍棄也不影響他們的布局。往我自作聰明,還以為滅了李家將就砍斷了他們的四肢。可恨!”


    說到後來朱定北甚至有些口不擇言,連自己滅了李家將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


    寧衡抱住他,道:“長生,冷靜一點。”


    “阿衡,我隻是……沒什麽,老子遲早會將他們送上黃泉路!”


    我隻是有些不自信了。


    這句話朱定北怎麽都不願承認,向敵人示弱,對他而言是不可抹除的恥辱。朱定北捏緊拳頭,再一次在心中發誓,他一定要這些人不得好死,他一定會將李黨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不僅僅是為了他一門的仇恨,如今他已經明白,前世朱家隕落對於大靖、對於李黨而言不是終點而僅僅是一個開始。


    這群人不死,大靖將永無寧日。


    寧叔敲門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無聲鼓勵的氣氛,寧叔入內稟報道:“有人呈上信物,請見小侯爺。”


    他將信物拿出,卻正是朱定北培養的精兵的鐵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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