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可是開著車走了很遠,什麽人能潛伏在路邊緊跟不舍呢?一定是錯覺,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他畢竟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江湖經驗再老道,第一次殺人放火之後也難免心神不定,遊方這麽安慰自己。


    自我安慰卻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遊方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到有人盯著他。怎麽形容呢?假如你閉上眼睛,另一個人用一支筆尖指著你的眉心,你也會有一種下意識的緊張感。遊方此刻的緊張感來自後背,而且感覺跟蹤者離的越來越近,幾乎就快貼上來。


    遊方忍住了沒有回頭,而是將注意力全放在了腳步上。鄉下的長輩們曾說過走夜路的講究,如果感覺陰氣太盛心神不定的話,一定不要猛回頭,人的雙肩和頭頂上有三把火能辟邪,猛扭頭會熄滅其中的一盞。


    同時還要注意腳步不能亂,一定要走的正、邁的穩,調整呼吸配合步伐的節奏,否則容易碰見鬼打牆一類的怪事。遊方從來不信什麽鬼怪,但此刻心神不定時也自然按照民間傳說的規矩邁步,雖然在這條國道上行走不可能碰見什麽鬼打牆。


    腳步聲不對呀?怎麽越聽越像兩個人在走路?


    如果身後真有人的話,他一定是踏著與遊方一樣的步點,將自己的腳步聲完全掩蓋住。遊方卻形容不出為何會有有這種感覺,隻覺得每一步落地時有直覺的感應,背後有人踏著一樣的步點越走越近。


    是錯覺嗎?就算是錯覺遊方也不得不轉身了,這個轉身的動作很漂亮——


    右腳急速向前邁出一步,左腳尖與右腳麵點地向左旋一百八十度,在前行的同時突然反過身來定住,左弓腿在前右曲腿在後,重心落在左腳,運轉全身勁力透上下三關(肩、肘、腕,胯、膝、踵),雙臂微張曲五指成爪。


    這是一個行走中突然轉身朝後、可以隨時發動攻擊的動作,雖然拆解說明很簡單,但要做的準確、迅速是需要專門練習的,能夠在行走中突然向後起腳,也能出拳正麵攻擊。遊方雖然隻是疑神疑鬼,但功夫架子使出來卻一絲不苟。


    背後還真的有人,遊方嚇了一跳也吃了一驚,那是個小老頭!


    老頭個子不高,隻有一米六左右,身材很勻稱動作也很靈活,就跟在遊方背後兩步遠的地方,一轉身就是麵對麵。就在這一刹那,老頭突然一縮脖身形像鬼魅般的退到了一丈之外,動作像猿猴跳澗,而且是倒著跳的——好利索的身法與腿功。


    他穿著一身米灰色的中山裝,裁剪的很合體樣式也很大方,顯的人很精神甚至很有派頭。如果這老頭不是在這裏出現,在電視新聞裏坐在主席台上也不覺刺眼。他的臉色紅潤有光澤,微微有些皺紋,神情很和藹甚至有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調皮。


    他的頭發大約兩寸多長,微微有些卷,發根大多是黑的而發梢銀白,從外表很難判斷此人的年紀,說他六、七十歲也可以,八、九十歲也行,反正是位老人家。


    “小夥子,你怎麽走路的?嚇了我一跳!”老頭見遊方轉身,反而一皺眉先開口責問。


    這不是倒打一耙嗎,遊方沒有放鬆警惕,哭笑不得的反問道:“老人家,有您這麽走路的嗎?跟人跟的這麽緊,步點都踩的一樣,我差點以為見鬼了!要說嚇人,也是你嚇著我了。”


    老頭很誇張的一瞪眼:“你這人年紀輕輕的,怎這麽說話呢?這裏可是公路,你能走我也能走,又沒有擋你的道!……反倒是你,素不相識竟然心存歹念,想廢了我老人家的子孫根嗎?”


    說著話老頭伸手捂住襠部,又在小肚子上揉了揉,動作很是滑稽。遊方卻笑不出來,神情變的更嚴肅,因為老頭揉的地方就是剛才他轉身的一瞬間拳腳意念所向。


    真正的拳腳功夫講究以意勁為先,這樣才能發上力,出拳出腳之前知道打什麽點位,勁力能夠收發自如有回旋的餘地。遊方轉過身來看見老頭的方位,下意識欲起右腳撩陰,隻是沒有真的攻擊,但意勁已經到了對方的下身。


    俗話說“撩陰腳不低頭”,起撩陰腳偷襲時不要低頭去看對方的襠部,雙肩微微往前一領腳尖就彈出去了,這樣動作才夠隱蔽。遊方當然沒有低眼瞄向老頭的下身,轉過身形後老頭已經跳開,他並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然而老頭居然“感應”到了他欲發而未發出的攻擊。


    遊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八個字“有觸必應,隨感而發”——這是拳腳功夫的極高深境界。他小時候練武時常聽三舅公胡吹海侃,說上乘武學有三種境界,多數人練拳腳不過是舒活筋骨而已,如果練的不得法還容易傷身,到了“勁隨意走,運轉由心”的境界,才算有真功夫。


    所謂“勁隨意走,運轉由心”隻是上乘功夫的門檻而已,但就是這一道門檻擋住了絕大多數人。它意味著練透了明勁與暗勁,筋骨腑臓一體強健,心意一起全身上下三關都可以發力,能運轉內勁外發。聽上去挺玄的,其實從外表看來無非是反應更靈敏身體更靈活,也達不到一雙拳頭能打倒十幾個訓練有素的壯漢那麽誇張。


    再往上一層的境界就是“有觸必應,隨感而發”,它已經接近於傳說了。據說某些人功夫到了極深處,行走坐臥都有勁意卻不落痕跡,就連睡覺的時候,假如有人帶著惡意隔著窗戶瞪他一眼,也能立刻醒來。古人也用“秋風未動蟬先覺”來形容,這不是莫名的直覺,而是一種自然的感應,功夫至此不僅練到了筋骨,仿佛也容入了精神中。


    這種人很難對付,能料敵先機而且也懂得趨吉避凶。不是死下苦功就能練到這個境界的,要有很好的資質和悟性,甚至還要有機緣得到秘傳,因為功夫到了這個程度,往往都有特別的練法,一般公開的拳譜中不可能有記述。


    遊方的三舅公行走江湖賣藝,練了一輩子武,對於“有觸必應,隨感而發”境界也是懵懵懂懂,總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年老之後勁力漸衰,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再練成了。而遊方的功夫,勉強達到了“勁隨意走,運轉由心”的境界,但還差一絲火候,算不得登堂入室。


    至於再往上的境界,叫作“形神皆妙,與道合真”,這幾乎是神話了,也許隻能在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中找到影子,現實中就沒見過。三舅公也說不清其中的究竟,隻是在偶爾吹牛時提到功夫至此已超出化境,由武入道相當於古代傳說中修行人的“金丹大成”。


    一念之間回想起這些,眼前這個小老頭如此不簡單,遊方不敢怠慢,收了架子按老規矩抱拳道:“前輩,請問您追上晚輩有何指教?”


    老頭眯著小眼,神情總讓人感覺他要使壞,笑嗬嗬的說道:“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試試你的底細。……你這小子很有趣,是第一次殺人吧?手腳還算幹淨,不錯不錯,是可造之才,就是為人太狠辣,有點可惜!”


    遊方聞言驚駭不已,這一路上的感覺果然沒錯,看來這老頭從昨天夜裏就一直盯著自己,在玉米地裏殺人放火那一幕他全看見了,卻沒有出來阻止,一直跟蹤到現在才現身。此人到底什麽來路?看樣子不可能是警察,也不是狂狐一夥,找上自己有什麽目的呢?


    正在錯愕間隻聽老頭喝了一句:“看你功夫不錯,搭個手!”毫無征兆的突然發動了攻擊,一個箭步就踏到了眼前,伸右手出二指奪遊方的雙目。


    老頭的身法快如鬼魅,如果是一般人,這一瞬間往往都會下意識的閉眼一閃頭。遊方卻將眼睛瞪的老大,往左後旋半步側身抬右手去格擋,小臂外側運勁架在對方同一個部位。兩臂一觸勁不用死,立刻伸臂向裏一鑽一翻。


    人的小臂向外張比向內收的力量小的多,這是肌肉結構決定的,對方直臂伸出時,從外側發力一格,對方的胳膊自然會向內一彎。遊方趁這個機會轉臂向內、向下一壓鑽進了對方的肘彎裏,再向外、向上一翻,伸五指成爪反扣對方的肩頭,等於用一隻手臂將對方的手臂纏住了,運的是形意拳中的絞蟒勁。


    所謂絞蟒勁,手臂就像一條大蟒蛇纏住對方,全身再發力晃動向後撤步一拉,對方就會向前一蹌步失去重心。老頭速度雖快卻隻聳肩送出一隻手臂,這隻手臂離全身重心太遠就是空門,一照麵就讓遊方給絞住了。這是一種擒拿的技法,卻不是單純的死拿,擒中帶打可以傷人。


    雙臂纏在一起,這時比的就是筋骨勁力,俗話說拳怕少壯,老頭功夫雖高,遊方卻不相信他這麽大年紀能和自己拚身子骨。絞蟒勁發出拆解上有三個變招,一是運崩勁一絞,如果對方筋骨不夠強,這條胳膊會攪斷成幾節。二是握住上臂運纏勁往下一抹,能把從肩到腕的關節都給卸了。


    這就是武俠小說中常說的“分筋錯骨手”,隻是沒傳說的那麽誇張而已。這樣卸掉的關節可不是一般的脫臼,伴隨著韌帶的撕傷,就算能接好也說不定會留下殘疾。對這個素不相識、不明來曆的小老頭,遊方不想莫明其妙的傷人,使的是第三個變招,就是常規的反關節擒拿技法。


    說起來囉嗦真動手就是一閃念,胳膊一絞住,遊方感覺老頭的手臂似乎很“粘”,像泥鰍一樣就要往外抽。他順勢就反扣對方的肩頭,同時左手去抓對方的肘部,這一下如果扣實抓住了,再往後一拉往下一壓,老頭半邊身子都得趴下,當然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就在這一瞬間遊方突然打了個激靈,如果他的手臂是一條蟒蛇,那麽老頭的手臂突然間就似一根燒的通紅的鐵棍,由軟變硬繃直,用的也是拳法中的崩勁。隔著衣服都有一種錯覺,仿佛老頭手臂上所有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如針刺一般。


    遊方半邊身子都震麻了,手臂一軟旋即卸開,連退了兩步才站穩。不僅右臂麻木,連右腿都鑽心的痛。昨天夜裏踹狂狐的那一腳,由於緊張發力過猛,當時這條腿受了點損傷,一般情況下不覺異常,此刻老頭發出的內勁沿著手臂切入身體,遊方也有些受不了。


    這一刻遊方已然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這老頭的對手,這一搭手輸的是心服口服,站定之後喘了口氣道:“老前輩好功夫,我甘拜下風,您不用再試了,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老頭並沒有乘勝追擊,站在原地揉著手臂,神情有些意外的說道:“小夥子,我看你剛才出招,並不像心地狠毒、窮凶極惡之人,還留餘地不想廢了我這條老胳膊。”


    遊方哭笑不得:“素不相識無冤無仇,我為何要廢了你?”


    老頭眨了眨眼睛,似是提醒道:“殺人滅口啊,你幹的好事我全看見了。”


    遊方實在搞不懂這老頭在琢磨什麽,發現了自己殺人放火,既不躲開又不報警,反而一路追來現身,並提醒他不要忘了滅口,真是怪哉!他無可奈何道:“我不願為滅口而殺人,如果那麽做,與被我殺的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既然擔心我會殺人滅口,那麽就此別過,你我依然素不相識。”


    老頭一晃腦袋:“你就不怕我走了之後會報警嗎?”


    遊方笑了笑:“警察不清楚我是誰,連名字都查不到。”


    老頭抿嘴點了點頭:“嗯,有道理,你的手腳很幹淨!假如我現在就把你抓住,然後送給警察怎麽樣?”


    遊方還在笑:“論功夫也許我不如你,但自古拳怕少壯,我拚了命未必不能把你擊退。”


    他在猜測老頭的來意,一般做案走了風被外人查覺,對方不報警反而找上門來,十有八九是為了敲詐,此刻最大的可能就是老頭要脅迫他做什麽事情。心中沒底苦思對策的時候,遊方盡量讓自己露出笑容顯的很輕鬆、很有自信。


    老頭的話還是那是糾纏不清:“我的意思隻是假如——假如我把你抓住了送給警察,你會怎麽想?”


    遊方不笑了,一本正經的答道:“自古江湖人的規矩,能做能當,自己做的事,就應該承受一切可能的後果。我不想被警察抓住,但真的被抓住了,也是因為自己做過的事,沒什麽好說。”


    老頭的表情似乎很滿意,伸手捋著下巴笑眯眯的說道:“很好、很好,你以江湖人自居。剛才說無冤無仇不願殺我滅口,那麽你和李秋平那夥人一定有仇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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