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向來是一門學問,談什麽事情幾乎都可以用吃飯為借口。比如張三對李四說:“我想請你吃頓飯。”可能就是一頓飯,也可能遠遠超出一日三餐填飽肚子的含義。


    屠蘇請遊方到她家裏去玩,說是她爸爸要請他吃飯,這時間選的真巧,就在遊方拿到北大碩士學位的前一天。說是晚飯,屠蘇卻讓遊方早點來,吃飯前當然還可以好好聊一聊。遊方登門不想空著手,但禮物不好送的太輕薄或太貴重,想了半天,第二天先去了一趟潘家園。


    他淘了一幅畫,是一幅早春山水圖,並不是很貴重名家名作,但絕對是明代的真跡,畫意很精,含情之山水氣息於手中把玩時可以朦朧的感應到。潘家園離屠蘇家不遠,三站路對遊方來說根本不算太長的距離,他幹脆步行過去,在路上給屠蘇打了個電話,小丫頭很高興,要到小區門口來接他。


    遊方走到屠蘇家所在小區大門外的馬路對麵時,遠遠的就看見屠蘇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小棉襖一路小跑出來了,步子蹦蹦跳跳的很是歡快,笑容就像這正月裏悄悄綻放的迎春花。遊方左手拿著畫盒,舉起右手遠遠的和她打招呼,還喊了一句:“你慢點……”


    離得太遠了,屠蘇沒聽清,她可沒有遊方那麽好的耳力,招著小手也喊道:“遊方哥哥,你說什麽一十?


    就在這時三岔路口外另一條路上傳來汽車馬達的轟鳴聲,一聽就是改裝過的,本來它在那條路上直行應毫無關係,遊方全身的汗毛卻突然都豎了起來,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危險。這不完全是秘法神念的感應,而是內家功夫“有觸必應、隨感而發”的境界。


    純粹從武功的角落,遊方練劍至今已經達到血肉之軀的巔峰狀態,再練下去也隻是保持這樣的身心,很難再寸進一步,除非有朝一日能夠窺見那傳說中“形神皆妙、與道合真”的門檻。他的危險感應是相當的敏銳,但這次感覺到的不是自身,而是環境中一種莫名的威脅。


    “小心一一!屠蘇一一”遊方大喝一聲身形如電竄了出去,身後落下了一個畫盒,硬紙盒包裝已經碎了,一幅早春日山水圖展開飄落。


    遊方遭遇過很多凶險,稍不小心早已屍骨無存,也曾在刀光劍影中殺人不眨眼,也許他的一顆,已經定如深海磐石,什麽樣的突發狀況也無法撼動心神。但眼前這一幕,是他有生以來遭遇到最大的意外,心神一瞬間就亂y


    大道上轟鳴而來的那輛跑車突然一個左轉進了岔道,昨天北京降溫了,路邊有點積水,風一吹結了一層薄冰。而這車拐彎進入小道居然沒減速,車子一個側滑就衝上人行道。


    就聽見撞擊聲和一聲驚呼,一個粉紅色的人影飛了起來,街邊畫麵似乎有一瞬間的定格,那輛車仿佛撞進了看不見的網中,卻衝破這張網的束縛繼續滑行。”砰”的一聲,屠蘇就在車頭前被撞飛,仔細看好像車並沒有撞中她,而是隔了那麽幾毫米的距離,但誰又能看得清呢?


    還有“啪”的一聲,那輛車的檔風玻璃莫明其妙全碎了,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狀,同時又傳來“哢”的一聲,路旁一株水桶粗的行道樹樹幹從上到下裂開了兩米多長一條大縫。那開車的人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想溜走,往右邊打輪還要繼續開到路上,這時接連傳來幾聲響,四個輪胎全爆了,然後是汽車喇叭尖銳的長鳴。


    原來是駕駛員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拍在後腦勺上,腦門直接砸中了方向盤,按響了汽車喇叭。


    遊方在哪裏?他的身形就似鬼魅般突然出現站定,車頭前不遠的地方,伸出雙臂接住落下的屠蘇,就像抱著一縷雲煙那麽小心翼翼。托住屠蘇的不僅僅是遊方的雙臂,還有無形的力量似水波般將她包裹。


    地上有血跡,那不是屠蘇的血,遊方衝到近前弈巳突然張口噴出淤血,身子打著哆嗦站定。距離太遠了,就算有神念之力也無法阻止這一幕的發生,他已經盡了全力讓這輛失控的車慢下來,也借著撞擊之力將屠蘇卷到了空中,這是格鬥中的卸力技巧。


    一切發生的大快,他又離得太遠,眼睜睜的看著,神念根本不可能控製的太精妙,一瞬間的力量爆發衝擊腑臌,一口血就吐了出來,傷了自己。


    但遊方已經顧不了太多了,接住屠蘇之後他轉身就走,飛奔之勢像一匹受了驚的野馬,沿著人行道一路狂奔,一腳踩過了剛才落地的那幅畫。下午三點多鍾路上還有很多行人,看見一個小夥子抱著一個姑娘發了瘋似的狂奔,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左右推出,自然給他讓出了一條道路。


    遊方走來的路上就看見了一家大醫懲,離這裏大約有一站多地,他可比救護車的速度快多了!


    屠蘇全身上下毫發無傷,當時她已被無形的神念纏繞,就像包在一個透明的繭子中,車並不是直接撞在她身上,而是整體的衝擊力將她卷上了半空。假如是遊方處在她的位置務該一點事沒有,可是屠蘇柔弱的身體卻受不了這種衝擊。


    屠蘇有嚴重的內出血,事後醫生說假如當時晚送到醫院十分鍾,恐怕就沒有搶救的必要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屠蘇仍然沒有脫離危險,命懸一線。昨天做了導流手術,在重症監護室裏待了幾個小時,身上插滿了管子掛著全套生命維持係統,早上情況又有惡化,又被推入了介入手術室。


    醫院的病房、辦公室、走廊都不許吸煙,每個樓層的樓梯都很寬,兩層之間的拐角處放著長椅和帶煙灰缸的不鏽銅垃圾桶,這裏就是吸煙室。遊方坐在長椅上,身上全是煙熏味,他已經抽了兩盒煙。


    煙是謝小仙買的,因為她看見遊方坐在那裏兩隻手總是在發顥,想抓住什麽才安心的樣子,隻能揪住自己的褲管,於是與巳下樓給他買了兩盒煙。遊方一直麵無表情,瞳孔也不知看著什麽地方,在謝小仙麵前從來沒抽過煙的他,抽煙的動作卻十分自然,就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兩盒煙不知不覺就抽完了,謝小仙沒有再買,她不敢讓遊方再抽了。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遊方就沒有吃東西,連水都沒喝過,從急救室到手術室再到監護室又到了現在的手術室門外,也沒過幾句話。他的嘴唇已經幹了,起了一層白膜。


    早上的時候,謝小仙勸他吃點東西,遊方愣愣的問了一句:“屠蘇吃了嗎?”


    謝小仙很想說一句:“屠蘇不能吃飯,你就要把自己餓死嗎?”可是這話沒法說出口,隻能看著遊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這不是你的錯。


    謝小仙上班走了,她留在這裏似乎也幫不了什麽忙,然後池木鐸來了。池木鐸是遊方這次論文答辯的校外的評閱專家,今天早上他給遊方打電話問準備的怎麽樣了,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飯再去學校,不料遊方說自己在醫院裏,聽聲音像是夢遊,池木鐸嚇了一跳立刻趕了過來。


    池木懌以為是遊方出事了,到了醫院才清楚出事的是別人,但是他一眼看見遊方心裏就是一沉。遊方的樣子就像精氣神完全被抽空了,隻剩下一具軀殼,池木懌小心翼翼的說了一句:“今天下午三點「你的論文答辯。”


    “是我的錯,她走出門來接我的,我喊她,她跑過來……,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遊方說話時沒有看著池木懌,他是在回答剛才謝小仙的話,而謝小仙已經走了半個多小時。


    池木懌拍了他一巴掌:“遊方,你醒醒,我是池木鐸!論文和吖你沒帶?我給你準備了一份。


    遊方抬頭看著池木懌:“論文答辯?如果屠蘇有什麽事,這個學位對我毫無意義。”然後又把頭低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莫溪也未了,看見遊方就是一皺眉,衝池木鐸撰了搖頭,然後小聲的衝遊方道:“事情我已經全搞定了,你要不要給老太公回個電話?”


    遊方又把頭抬了起來,似是清醒似是茫然:“梅蘭德的事情?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不在乎了……”


    莫溪看著他暗歎一聲道:“你的朋友不會有事的。”然後和池木鐸打了一聲招呼走了。


    遊方在想什麽?他什麽都沒想,感覺隻有兩個字一一空虛,漫無邊際的空虛,仿佛一切一切都離他遠去。江湖上的刀光血雨淡的不見了蹤影,什麽北大的學位、梅蘭德的名聲都失去了任何意義,就連那地師傳人的身份也不願意去想起。


    這麽長時間了,他已經習慣了屠蘇在身邊時那種感覺,讓他毫無雜念的放鬆,比世上任何名山大川更能安撫情懷,卻是在不知不覺中,他幾乎已經意識不到,如入幽蘭之室久而不覺其香。可現在的他,突然覺得世界絡佛變得陌生。


    屠蘇的遭遇就發生在他眼前,不是險惡江湖中的陰謀l詭計,就是一次意外。他是當代出類拔萃的高手,武功秘法皆為當世翹楚,不知經曆過多少凶險殺戮,江湖上人人欽佩或膽寒。可是今天卻眼睜睜的看著屠蘇身受難,世事無常真無常啊,假如屠蘇就這樣沒了,他所修煉的一切又有何意義?


    遊方不敢去想,也願意去想,因此腦海空蕩蕩一片茫茫,隻有一絲神念無意無形延展,盡處是屠蘇所在的手術窒。


    屠索誠也從手術室門口走到這邊來抽煙,坐下時一言不發,順手遞給了遊方一支,還給他點上了。


    一根煙沒抽完,謝小仙未了,穿的是警服,還帶著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那小夥就是交通肇事人,中年男子是小夥的父親,他們是來商量賠償的,不僅是醫療費用還有肇事的責任。


    屠索誠現在不願意談這些,可人家還是要談,小夥子顯然是嚇著了,但說話卻有些不好聽,至少聲音有點大。遊方突然站了起來說了一句:“就是你?別讓我在這裏看見你,假如屠蘇有什麽事,我會失手殺了你!”


    小夥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中年男子卒謝小仙道:“謝政委,你聽見了嗎?我們是誠心誠意來賠償道歉的!”


    謝小仙麵無表情的答道:“聽見了又怎麽樣?還想讓人感謝你嗎?有人對你的賠償數額不感興趣,這位先生是受害者的朋友不是家屬。”


    那小夥一聽遊方不是家屬,有些不滿的說道:“這關你什麽事?在這裏威脅我,我爸是……


    他還沒說完就被遊方打斷了:“非法改裝、違章左轉、超速駕駛,你和警察去談,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假如覺得自己可以擺平的話,你就試試,我管你爸是誰,大不了連他一起宰了[”


    小夥的父親就站在一旁呢,遊方說話時語氣中沒有任何感**彩,就像電腦設定的自動答錄機,一個字一個字的連停頓舒緩都沒有。那小夥還想說什麽,卻被他父親拉住了,因為看見了遊方的眼睛。眼神能不能殺人?不清楚,但對視的瞬間他就覺得腦海中一陣刺疼。


    遊右手裏還夾著一截煙蒂,沒有人注意到青煙在指間升起於空中虛凝成形,化為一柄霧色朦朧的短劍,瞬間又飄散而開。


    謝小仙擺手道:“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家屬你們也見到了,現在跟我回去,這不是普通性質的交通意外。”


    肇事者又被謝小仙板著臉領走了,屠索铖的神情和遊方差不多,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隻能在病房外等待,池木鐸陪著他倆坐著看了看表。這時屠索誠就像想起了什麽,回過一絲神來,嗓音沙啞低沉衝著遊方說話:“小蘇不會有事的,論文答辯不要耽誤,你去吧,留在這裏也沒有用。”


    遊方搖了搖頭:“誰說沒有用呢?她能感覺到,不脫離危險「我是不會走的。”


    屠索誠記掛著女兒的安危,又有點縫惚,沒有再和遊方多說什麽,站起身來走上樓梯又到了走廊上勺介入手術室在走廊的盡頭,其實站在那裏和坐在這裏的是一樣的,可是他坐不住。


    前後的時間也不長,屠蘇在手術窒裏隻待了兩個多小時,莫溪又來了,這回還帶著一位妙齡女子和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老者是他的導師、著名醫學教授屈正波,女子是屈教授的孫女、莫溪讀本科時的輔導員屈怡敏。


    屈正波和這家醫院很熟,換了衣服進了手術室,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出來了,跟在他後麵的還有這裏的科室主任,屠索誠趕緊迎上去道:“連主任,小蘇……?


    陳主任神情有些疲倦,槎著手道:“沒事了,已經脫離危險了,再觀察一段時間轉監護病房,這種傷勢隻要控製住就沒有大問題,休養一個星期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說出這種話已經是相當輕鬆了,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莫溪也問道:“屈教授,病人真的沒事了?”


    屈教授笑嗬嗬的點了點頭:“沒事了,我保證她沒事,你的朋友可以枝l心了0”“真的沒事了嗎?”遊方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屠索誠身後,可憐巴巴的開口發問。


    屈教授一直在微笑,這笑容很有一種安慰的力量:“當然沒事了,靜養一天,後天就可以恢複進食了,這是緊急狀況,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隻是身體會感覺虛弱一些,好在她年輕體質也不錯,休養幾天也就沒事了。”


    池木鐸看了看表道:“遊方,現在趕去北大還來得及!你要是拿不到學位,很多人會多失望的。


    屠索誠的神情也變“活”了,突然回過神來,推了遊方一把道:“小遊,絡還不快走!我會告訴小蘇的。”


    遊方咳嗽了幾聲,下意識的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手背上沾了幾絲血沫,他咳血了!屠索誠和池木鐸都被嚇了一跳,屈教授卻在一旁擺手道:“沒事,他沒事!”小夥子,你是練內家拳的吧,還好傷的不重,這一口氣也緩過來了,隻是今天晚上一定要休息。”


    遊方昨天下午接住屠蘇的時候就受傷了,運轉內勁和神念都超出極限,爆發出他平時根本所不具備的速度和力量,一瞬間就吐血了。他在海南時就受過同樣的傷勢,這一次發作並不嚴重,但從昨天到現在根本就沒有調養,更別提治傷了。


    當聽說屠蘇沒事之後,遊方心情一放鬆又咳出了血沫,把別人都嚇了一跳,但屈教授說他沒什事,而莫溪的神色也輕鬆了不少。


    其實屠蘇有沒有事遊方心裏清楚,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這種感覺不是一般人能體會的。他坐在樓梯的拐角處,隔著長長的走廊和手術室的外間,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樣,可是神念卻延伸的很遠很精微,似乎能聽見屠蘇的脈搏、感應到她的血壓是否穩定、呼吸是否正常。


    但他最終要等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才能夠徹底放心,顯得是那麽的不自信,需要別人來安慰確認。


    屠蘇轉危為安,遊方也就沒事了,否則的話他的傷勢究竟會怎樣誰也說不好。他跟著池木鋒快步走下樓的時候,走廊務一端有一個老頭探頭探腦的望向這邊,竟然是劉黎。老頭不知什麽時候也到北京來了,卻沒有與徒弟見麵,此刻也守在這家醫院裏,看上去也是剛剛鬆了一口氣的樣子。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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