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海灘上。


    “唐恩,”西澤將少年摟在懷裏,海水打濕了他上好麵料定製的褲腳,他揉亂了唐恩金色柔軟的發,聲音粗礪和幹巴巴的,“不要哭。”


    “我沒有哭,”唐恩感受著西澤的懷抱,輕輕地,有點委屈地說道:“西澤……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高大青年的心微微顫了顫,他這幾天來一直沒有睡過好覺,即使再安靜平和的生活環境也讓他覺得焦躁,他向來高傲,但是對於家中的仆從並不喜歡發脾氣,然而這兩天他已經喝斥了好多人了。


    整座古堡都因為少主人的怒火戰戰兢兢,大家卻還不知道他的惱火到底在哪裏。


    他的眼圈發黑,有些迷茫地看著遠方的海岸。


    海水碧透,隨著天際一樣清澈,卻又散著那些蒼茫的霧氣,像是卷繞著他的心思。


    為什麽……舍不得放開呢。


    為什麽即使在知道對方並非人類之後,還是這樣放不開呢。


    他回憶起看見的那條透藍色的魚尾,綺麗的魚尾紛亂了他的視線,那一瞬間……會有多震驚呢。


    既沒有很聰明,也沒有乖巧,更不懂得那些繁文縟節,但是……卻又真的很可愛,哪怕有時候會有些得寸進尺,也可愛得過分。


    可是……可是怎麽會有未來呢,拋去種族這個絕對無法解決的問題,光是對方性別這一欄就絕對跨不過去。


    怎麽跨過去呢,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費洛裏斯這樣一個古老而龐大的家族,那些繁複棘手的問題他連去思考都不願意。


    理智反複敲打著他,他想,那真是太糟糕了。


    可是他還是來了,他還是堅定不移地等在這片海邊,等了很久很久。


    他迷茫地看著海,心裏複雜而掙紮,痛苦而緊緊地懷抱著那個金發的少年。


    海風吹冷了他□□的臉龐,可是他的懷裏卻很溫暖。


    “西澤……”唐恩聲音小小的,頭正好埋在他的肩膀處,他的嘴唇對著他的心髒外側,讓他感覺到唐恩正在對自己的心髒說話,“西澤……對不起。”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片細細的羽毛刮擦著。


    “不……”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將少年的頭抬起來。


    少年的臉龐還是如同白色奶油那樣,水色的眼睛的確就如同大海那樣。


    盡管清澈,又神秘又溫柔。


    “唐恩……不要哭。”他放緩聲音,眼神放在少年身上,伸出一隻手抹過少年眼邊的緋紅。


    “我……”少年大約還要說什麽,他靜靜地看著少年有些蒼白的唇,心裏莫名也跟著蒼白了起來,“唔……”


    少年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放大的麵容,唇上溫軟而濕潤,又伴著對方有些情難自禁粗重的呼吸。


    “唐恩……我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


    他輕輕說道,淡淡的臉紅襲上他的臉龐,有些害羞……把那些惱人的問題都拋之腦後,他隻覺得有些害羞而已。


    海邊雪白的浪花卷了又卷,那兩個身影靜默地立在那裏,拉長了影子。


    這本來也不是什麽多波瀾曲折的故事,甚至美好粗淺得像童話,


    可是唐恩,你很美好……你太美好了。


    他用心而生澀地吻著對方。


    那是第一次,也是他們被分離之後的最後一次吻。


    那個時候,她們彼此相依偎著,誰也不願去想未來,也不願去想結果,更不會想到……


    下一次的吻,相隔了六百年。


    ……


    亞瑟把頭放在裴言肩上,像是撒嬌似的掛在黑發青年的身上身上,然後靜靜看著教堂中央的兩個人。


    對於亞瑟的力量來說,那間簡陋的拘留室根本關不住任何人,一路上他還順便讓那些不太聽話的人睡了個好覺。


    雪翠色的眼眸因為琉璃燈的反光,顯得熠熠生輝,宛如萬物辰光盡入眼中,盡管他看起來還是又慵懶又漫不經心。


    白金色的長發垂在身邊黑發青年身上,他看了一會那邊緊密無間的兩個人,又轉過眸子看回裴言身上。


    裴言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不遠處的兩個人。


    西澤和唐恩之間的身高差了大半個頭,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並不顯眼,何況比他們的身高差得更多的是他們的出身。


    一個貴族,和一條人魚。


    還有……跨過了六百年的思念的眷戀。


    說來很長很長,這也的確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然而他們相依偎著,目光互相注視著彼此,朝陽的微光透過彩色琉璃壁著落下來,透在他們身上,顯然沒有任何間隙。


    教堂很有年紀了,但是修飾得很好,幾乎沒有瑕疵,卻又能看到多年前古老而精美的建築痕跡,想來這麽多年來都用了極大的修繕費維護著。


    這裏是遠近聞名的聖教堂,修繕費用由費洛裏斯家族維持著,這裏信仰十分鼎盛,遠近聞名,而這裏隻有每月一號能接受來自各個地點外來者的祈禱。


    而這座最鼎盛的教堂現在卻寂靜地出奇,除了麵前的四個人以外,仿佛世界都陷入了安睡。


    上帝和神子的壁畫鑲在最高的堂頂上。


    那是一副上帝與神子告別時候的情景,雄偉白須的上帝微微睜著眼睛,隱約可見他的淚光。


    而直射下來的光,正好透過上帝的身後,看起來果然萬丈光芒,那雙眼睛更是全然是不可直視的神威。


    “後世傳聞,凡是在聖教堂接受過神的祝福的戀人,皆能白頭偕老。”亞瑟輕輕開口道,伸出一根手指卷了卷裴言的頭發,“我可不是騙你呢寶貝。”


    “……也許吧。”裴言的聲音有些疲憊。


    從他的角度……從他的角度他已經看到唐恩的氣息變得很微弱了,他現在虛虛靠在西澤身上,但是……裴言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遠方已經有些卷曲了的風景。


    這個幻境果然已經開始崩塌了。


    “在這裏接受過神殿額祝福的戀人,皆能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


    對於當年的西澤和唐恩來說,大概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願望吧。


    唐恩抬頭看著西澤,西澤的眼神很溫柔。


    西澤從前沒有那麽溫柔的,他默默想著,哦不,西澤其實……一直一直都這麽溫柔,隻是卻總是刻板地偽裝著,也有時候會羞惱得別過臉去。


    想到這裏唐恩忍不住笑了笑,生氣的西澤先生簡直可以用可愛來形容,盡管他看上去又高大又俊美,可是從那些小小的……別扭的地方,又讓他分外有趣。


    那是別人看不到的,隻有他看得到的西澤。


    “我沒有娶妻。”西澤忽然說道,他嘴角笑了笑,那笑容沒有半分艱難,卻看得唐恩心裏好好難過,“唐恩。”


    “我,我也不會娶妻。”唐恩結結巴巴地回道。


    西澤眉目溫和著,就這樣看著他,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擦去唐恩眼角的淚痕,他的指尖帶著輕輕的顫,光是抹開那一滴就用了兩次。


    “唐恩,不要哭。”


    唐恩澀著嗓子,輕輕應道:“好的……唐恩不哭。”


    可是這樣一說,唐恩的眼淚反而落得更快了。


    “算了,”西澤裝作無奈地歎了口氣,將手放到他的頭上,“我的唐恩,總是這麽喜歡哭呢。”


    “……沒有,”唐恩飛快地抹開眼角的眼淚,努力憋著,朝西澤笑了笑,“我已經長大了,唐恩以後……都不會喜歡哭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六百年,明明一點長進都沒有。”


    西澤笑了笑,說完眼睛卻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我的唐恩。


    “唐恩……我說過,要帶你來教堂,”西澤將少年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六百年前那樣,任由少年的呼吸輕輕喘在他的心髒前,“我小時候的教母告訴過我,‘西澤,你一定要帶你最愛的人來這裏,接受神的祝福’,我一直都堅信著……一直都堅信著。”


    唐恩沒有說話。


    “對不起……唐恩,”他牽起唐恩的手,修長好看的指節牽上少年較為纖細一點的手指,“遲了很多年,一直都沒有帶你來。”


    唐恩的氣息更加弱了,但是他還是……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不過還好……好不容易,終於還是來了。”


    水漬順著他的下巴落下來,淺淺沒入少年的發絲上。


    “我很愛你……唐恩,你的頭發很軟,這樣通透的金色很漂亮,就像是我小時候在城堡上空見到的陽光。你的聲音很好聽,像是我從前聽過最好聽小提琴曲,”他輕輕說道,“我很想全都告訴你一遍唐恩,很想。”


    這六百年來,我看著你的時候,一直……一直都想告訴你。


    聽著你對我的思念,可是我卻不能回應你……我很痛苦,也很難過,唐恩。


    沒能保護你,我很對不起。


    沒能見你最後一麵,我很對不起。


    讓你也等了我六百年,也很對不起。


    讓你這裏六百年在海岸上一邊默默抹眼淚一邊想我,也很對不起。


    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現在……現在也救不了你。


    “因為你不聰明,所以接下來的話你都不可以反抗我,”西澤努力笑了笑,然後調整好嗓音,低低說道。


    “我願意娶唐恩先生為妻,與他在神聖的婚約□□同生活,無論是疾病或健康、貧窮或富裕、順利或失意……”西澤的聲音顫抖著,“我……我都願意愛他、安慰他、尊敬他、保護他……”


    唐恩睜著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水光瀲灩,可他真的努力在忍著眼淚。


    “並願意……在我們一生之中對他永遠忠心不變。”


    唐恩眨著眼睛,身體益發輕飄飄的。


    “我,我也願意娶你為妻……西澤。”唐恩認真地回應道,眼睛向上瞟了瞟,“與他……與你在神聖的婚約□□同生活,無論是疾病或健康……啊對不起……”


    西澤心頭一顫。


    唐恩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太長了我記不住了……”


    “……傻瓜。”他輕輕笑了笑,卻又是終於忍不住了,將少年摟入懷裏,向來挺直高大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著。


    可是少年的身影還是越來越淡。


    “唐恩……”西澤依然緊緊地摟著少年,任憑他的氣息漸漸淡了下去。


    他輕輕顫抖,僵直著身體。


    “幻境在崩塌了啊……”亞瑟輕輕地歎息了一口,眼睛垂著。


    裴言沒什麽表情,卻緊緊地皺著眉頭,沉默地看著教堂中央的伴侶。


    “唐恩……一定會死嗎。”


    “……”亞瑟難得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道,“是啊。”


    裴言怔了半晌,忽然拉起亞瑟的手。


    亞瑟看著黑發的青年,一時有些懵。


    十指交纏間,裴言一句話也沒有說地吻了上去,幹淨利落地吻上了亞瑟。


    亞瑟微微怔了怔,很快就回應了回來。


    “怎麽辦呢……”裴言閉上眼睛,淺淺的一點水光順著他的睫毛溢了出來,“如果……”


    裴言沒有說下去,但是亞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寶貝兒,”亞瑟眸子暗了暗,“我們會白頭偕老。”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遠處的伴侶,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西澤……”少年的身體已經基於透明了,雖然都是魂魄,西澤卻已經感覺到自己抓不住他了,“西澤,我永遠愛你。”


    我們已經經曆過生離死別,是的……我,永遠愛你。


    永遠這兩個字很漫長也很沉重,沒有永遠生命的人似乎沒有資格說這句話……但是我還是一定要說啊。


    哪怕我的靈魂散盡,我的氣息再也沒能停留,此後世上的每一片海,每一朵雲都不再有我。


    可是我還是愛你。


    西澤僵直著身體維持著擁抱的姿態,哪怕他已經感受不到對方了。


    “我也愛你……我也永遠愛你,唐恩。”


    清澈的眼淚穿過少年的身體,濺開在幹淨整齊的潔白大理石上。


    教堂的頂端也開始扭曲起來,色彩紛雜,慢慢扭曲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沒有吸力,隻是緩慢地旋轉著。


    裴言沉默地想,唐恩的願意已經完成了。


    亞瑟深吸一口氣,拉過裴言。


    “哎,寶貝兒……我們該走了。”


    裴言回頭看了一眼依然還維持著擁抱姿態的西澤,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又不敢。


    說什麽呢,西澤先生,這個世界已經要崩塌了,請您離開吧。


    可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仿佛說出來,就褻瀆了什麽一樣。


    他原以為……他原以為,這世界上不會有那麽幹淨的愛情。


    可是的確是有的。


    他們對彼此堅定執著,愛得沒有多麽曲折離蕩,波瀾壯闊。


    他們從沒對愛情做過多的詮釋,也沒有將愛情升華到多麽深奧的層次……可是依然,幹淨剔透到偉大。


    “走吧……”


    亞瑟拉起裴言緩緩地邁入那個黑色的漩渦裏。


    裴言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猶豫漩渦扭曲的緣故,他隱隱似乎還是看見了一個金發少年羞赧的笑容。


    他輕輕笑了笑。


    再見……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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