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漸覺風光好, 彀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雲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 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無論在哪個時空, 春天都是為人所喜愛的,萬物生發,草長鶯飛,繁花滿樹,美不勝收。大自然的生機與繁衍,盡在這一季節,無論姹紫嫣紅還是滿目新綠, 都在這一季過去之後歸於平淡, 在夏的酷熱,秋的蒼涼,冬的嚴寒中等待來年的燦爛。畫兒放下筆,看向窗外的春日美景, 微笑著——大自然生生不息, 便在於此吧?


    聖景帝見她望窗外若有所思,便也放下手中的折子走過來。兩人雲開月明之後,他並未將乾清宮與承乾宮的明黃簾幕撤去,依舊將她帶在身邊,隻是不再為鎖住她,而是不能容忍有片刻的分離。曾見她寫一首《鵲橋仙》,當時隻讚詞句婉麗, 情意深長,現下隻覺得,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真是胡說!兩情相悅,必是想時刻瞧見對方容顏,恨不得揉進了自己的骨血裏,到哪裏都帶著才好。想來那寫詞的人必定是因為自個兒和情人不得團聚,反寫下這樣的詞句來安慰內心寂寥,真是吃不到葡萄反說葡萄酸的!帝皇走到畫兒身旁,見她神情愉悅,便笑問道:“有什麽好事兒如此高興?寫著字也笑起來!”


    畫兒回神笑答:“也沒有什麽,隻是瞧著窗外春日美景,心情好罷了。”聖景帝聽她如此說,便放寬了心緒。銀絲炭之事,已經水落石出。祺王領了旨會同錦衣衛徹查此事,循線追查,竟查到了秋涼殿!德妃一見祺王奉旨來傳詢,神情平靜,供認不諱,情知難逃一死,便當場服毒自盡了。她自進宮來,本想不爭寵不奪愛,平平靜靜將這一生過了。誰知為帝皇誕下兩位雙生皇子,她知道宮廷內為著帝位傳承,腥風血雨接連不斷,即使是沒有繼承權的雙生子也是沒有法子逃過的,便打定了主意先下手為強。她生母是一位名醫之女,自幼教她醫道,幸而帝皇臨幸嬪妃後皆賜蕪子湯,畫兒初進宮時體質也差,方逃過一劫。長慶宮之事,聖景帝下旨斥責太後,她聽著那旨意,方知兒子繼承皇位無望了,便拚個魚死網破,聯絡了宮外家人,一邊用望舒草害了畫兒,一邊用刺客死士要刺殺祺王,誰知暖爐上金烏花讓畫兒又逃過了一劫。


    畫兒知道事情始末後,心中感慨萬千。想起長慶宮初見德妃,她安嫻高雅,秋水盈盈之態,也不免有些難過。聖景帝知她心中所想,便也放了德妃家人一馬,隻抄家流放,否則這等大罪,是要誅九族的。今日瞧畫兒心緒好轉,他才放下心來。


    “來。”聖景帝攬起她,走到禦案邊上,打開了那始終放在上麵的明黃錦盒,見裏麵除了那把竹骨折扇外,還多了一張字紙,一個荷包。那個荷包她認得,是元宵夜他猜了燈謎,得來的獎品糖果給她,她盛在了裏麵。拿起那張字紙,卻是自己秋雨夜寫的《虞美人》,當時隻是有感而抒,今日再看後麵的小行書落款,不由微微發窘。


    “‘蔣竹山聽雨,自傷身世;今我聽雨,亦有一番滋味。’畫兒,當日你聽雨,是什麽滋味?”聖景帝低低笑問,卻見畫兒俏臉發紅,拿著那字紙跺跺腳:“你這人好沒意思!不吭聲就拿了人家的東西不說,還拿話來堵我!索性將這紙撕了幹脆,省得你再問來問去!”說著作勢便要撕了那字紙,聖景帝忙小心翼翼搶過來,依舊折了放在那錦盒中,向她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麽好的句子,撕了太過可惜。”畫兒越發羞惱,由著他自個兒去陶醉了。


    帝皇重又攬過她來,卻將禦筆遞在她手中,握了她的手,在雪白的宣紙上揮毫落筆——“秦靖璽”,三個極漂亮的隸書,畫兒瞧著那字,眼淚湧上眼眶,卻微笑著回頭,柔聲喚了“靖璽”,聖景帝低低應了,兩人相視而笑。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三月天氣清新,和風徐徐,春風剛拂人間,此時草色嫩青,反比四五月春盛之時更為可愛。畫兒到了此時,心中真是感慨萬千。去年她也是在這陽春三月進宮,當日裏心中淒涼,如今卻喜樂安好,一樣的時節,不一樣的心境,看著景物竟也是不一樣的。她入宮已有了一整年,除了慈恩寺上香與元宵夜賞燈,竟是一步也沒有出過宮門。她本不是可以悶在深閨的女子,勉強在宮中安分待了一年,也隻是因為心中眾多煩悶情結,不過敷衍而已。如今心結已開,活潑的心性慢慢出來,見這等春景,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呢?因此央求了聖景帝,讓她出宮踏青去罷。


    聖景帝本來因慈恩寺與元宵夜之事,心有餘悸。畫兒知他心中所懼怕,也不去惱,隻笑嘻嘻的說,他若不放心,可以一同去,多一個人也是無所謂的。聖景帝聽她拿話來氣自個兒,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惱,摟她在懷裏狠狠憐愛一番,隻弄得她嬌喘噓噓,衣襟淩亂。若不是當時大臣們都在乾清宮外等叫起,斷不會饒了她去。三月三日這一天,正好微雨初晴,風光明媚,帝皇與貴妃輕車微服的出了盛陽門,往上京城郊而去。


    春江本來支流眾多,有一條最長的支流流過上京,宮中金水河,太液池水皆自這條支流引來。因它流經國都,故而人們稱之為“京河”。有些文人雅士,見這支流雖不如春江那般波瀾壯闊,但小巧蜿蜒之姿,也頗為美麗,河水碧綠,岸邊植滿了楊柳,便又叫它“碧玉江”,甚是風雅。如今陽春三月,碧玉江邊踏青的人們眾多,黃發垂髫怡然自樂,少年少女們趁著這個時機,或幽會,或傳情,人們即使撞見了,也隻一笑而過罷。這樣的時候,誰沒有過呢?


    車子慢慢的行著,畫兒撩起車簾,瞧著路邊的行人風景。但見百姓安樂,京師繁華,平凡人家也其樂融融,看到高興處,便不自覺露出了笑容。聖景帝在一旁瞧著,不想讓她俏臉被別人看了去,便一把將她抱到了膝上。畫兒一驚,隨即反應過來,掙紮著讓放她下來,聖景帝卻說什麽也不肯放手。她沒奈何,隻得任他抱了,下車時被晴霜晴雪和高遠瞧見,他們雖沒什麽表情,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被笑話了!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畫兒狠狠的瞪了聖景帝一眼,看準了他衣袍下的地兒,狠狠一腳踩了下去。聖景帝自幼習武,反應敏捷,哪能輕易讓她踩了去?含笑迅速無比的一挪腳,順手一托,畫兒已落在他臂彎,那一腳自然也落了空。


    旁邊晴霜晴雪和高遠看在眼裏,卻再忍不住的,麵上忍笑,被畫兒瞧見,越發不好意思起來。聖景帝忙警告的瞪了他們一眼,溫言柔情的哄了畫兒回轉過來。眾人漫步行在碧玉江畔,綠柳春風,煙波徐徐,耳邊傳來人們笑語,兩人攜手而行,隻覺心中萬般美好。


    眾人站在江邊向江山看去,但見碧水濃綠,楊柳垂枝,江山艘艘畫舫小船,風光無限好。正說笑間,突然見江邊踏青的人們都向一處跑去,集中在岸邊朝江上指點。聖景帝心中疑惑,命人去探,卻回說是明王殿下帶了遠客來踏青遊玩,此刻正在江上畫舫中,百姓們知道了,都來圍觀,期望著可以看到傳說中逐出夷狄三千裏的威武王爺。聖景帝聽了一笑,命人去傳旨與明王,若不妨事的話,便出來見一見百姓,也昭示天家威嚴,畫兒也命將今日帶出來的貢品瓜果送與明王宴客。今日本是微服,跟來的女官也隻有晴霜晴雪,晴霜便留下照應,高遠和晴雪一個領了聖旨,一個捧了帝皇賜下的瓜果,劃了小舟往明王畫舫而去。


    其餘人在岸上,半晌兩人回來,回說明王待百姓散去,便來謝恩。看兩人神色,高遠麵上似有笑意,晴雪卻麵色尷尬,在這裏也不好問,畫兒隻在心中疑惑,晴雪一向大方活潑,為何今日麵上顯出這樣神態來?過了一會子,人群漸漸的散去了,明王來請了安,畫兒對這位開疆裂土的王爺,心中也很是好奇的。她雖入宮一年,但並未和祺王明王如此近的接觸過。隻是那年長公主回京,她遠遠在樓上瞧見明王治軍嚴整,白馬白盔的英武之姿,如今瞧明王英俊年少,氣度不凡,也在心裏暗暗讚歎。


    明王見過了聖景帝,便趨向她謝賜瓜果。畫兒瞧著這位戰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王爺,和女性說話時竟是極羞澀的,俊臉暗紅,不由在心裏好笑,暗道此人真是可愛。誰料更精彩的還在後麵,一句簡短的謝恩詞他竟說的結結巴巴,頭也不敢抬,身上玉佩“咚”一聲掉在了地上,畫兒忙命晴雪替他撿起,明王慌慌亂亂,連玉佩也接不穩了,又掉在了地上,這一次那可憐的玉佩可沒逃過這一劫去,摔得粉碎。晴雪麵上也極是尷尬,羞紅了玉臉,慌忙退回了她身後。畫兒覺得事情不對,但也沒有多想。


    眾人這日遊玩得十分盡興,看夕陽西下,方回宮了。


    “今日江邊,明王怎麽那般失態?”乾清宮中,聖景帝邊處理著政事,邊問一邊的高遠。回宮之後,畫兒也有些累了,便回承乾宮去休息,他卻往乾清宮中來,將政事理完,方能回承乾宮去。今日碧玉江邊,小七把隨身的玉佩都摔碎了,他素日雖不擅與女子相處,但也不至於如此慌亂的。聖景帝何等銳利眼光,又是自家的弟弟,早瞧了出來不對。高遠聽帝皇如此問,心中暗笑,將自己與晴雪在明王畫舫上聽到的話一一回明了。


    聖景帝聽後,心中大樂,這“不動明王”竟也有這麽一天!他本身與畫兒漸入佳境,自然也希望從小愛護的幼弟也能感受這般人間真情極樂,早日成家立業才是。“他真如此說?”聖景帝饒有興趣的問。


    “是,奴才聽得清清楚楚,‘心有所愛,不敢相欺。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七王爺是實誠人,向來說一不二,奴才想著是不會錯了。”高遠躬身回答,若真能遂了明王所願,那真真是件大好事了。


    “嗯。”聖景帝站起,走到窗前,負手望了天邊那一彎新月,喃喃念道:“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想起此刻應在承乾宮中沉睡的嬌顏,心中一派柔情。德妃的覆轍,萬不可再重蹈,後宮的那些個女人們,該解決了。隻是再等一陣子,給她個禮物罷。


    人間四月天,一樹一樹的花開,卻都敵不過百花之王——牡丹。


    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競誇天下無雙豔,獨立人間第一香。


    皮日休一首牡丹詩,讚盡這百花之王的美麗。那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神態且不必說,隻昔日傲然抗旨,謹尊時令的骨氣,就足夠讓人敬佩。人們隻道寒梅遺世獨立,君子風骨,卻不知牡丹的高雅並不因自身的華貴而消減了半分。富貴花,富貴花,實則應是高貴花,見了牡丹芳姿,方能更領略到,富貴與高貴隻是一字之差。


    禦花園內處處牡丹盛開,銀紅巧對,煙絨紫,一品宮妝,九萼紅,昆山夜光,玉樓點翠,白鶴臥雪,煙龍紫珠……一朵朵豔麗無比,美不勝收。去年此時,她心中煩悶,並沒有賞花的雅興,今年牡丹再開,卻不能錯過了,因帶了女官們到禦花園中看牡丹。一路行來眼花繚亂,女官們幾次催促快到中午,該回宮用膳了,畫兒猶戀戀不舍。拖了半晌,聖景帝在承乾宮等不及,便親自來尋。


    “咱們就在這裏用膳吧!這牡丹好漂亮啊!”畫兒見聖駕也到了,急忙懇求著,這般天香國色,實在不舍得離開片刻。


    聖景帝看她哀求之態,再瞧瞧這滿園的牡丹,心中的邪惡念頭湧上來,便笑道:“朕若答應了你,你須也要應朕一件事兒才公平的。”畫兒此刻哪管得了那麽多?隻要讓她在這裏看牡丹,什麽事情都可以應了的。於是宮人們便將禦膳擺在禦花園中石榴亭內,席間畫兒食不知味,隻瞧著亭外的朵朵美麗顏色,神不守舍。剛用了不到一碗,便說吃飽了,將筷子撂下便又投身到花海裏去。聖景帝也不阻攔,隻慢悠悠的用了午膳,吩咐別讓娘娘累著,便回乾清宮去。晴霜晴雪和高遠眾人訝異非常,若是平時,娘娘這般行事,陛下占有欲那般強,定是要采取什麽措施的,怎麽今日這樣大度?雖然心中訝異,也不敢問,隻各各去做事了。


    這日晚上,畫兒在禦花園裏盤桓了一日,方回到承乾宮,卻見聖景帝早已經在等著了。她心中驚訝,平日他政務繁忙,怎麽今天回來的這般早?用晚膳時她問了,聖景帝笑而不答,這晚卻並沒有在晚膳後又去讀書散步,隻擁著她往臥寢裏去。


    畫兒滿心的疑慮,卻見內殿一開,被他擁著走進去,內侍宮女們都退下了,明黃的紗簾放下,七寶龍榻的邊上放了一張小桌,小桌上放著各色作畫的工具,毛峰蘭竹,各樣顏色都調好了,齊齊整整放了一桌。筆墨顏色都有了,獨獨缺少了紙,這卻是要做什麽?如果是要作畫,怎麽不在書房裏?畫兒不解的看向聖景帝,卻被他臉上笑容眼光嚇住。


    和他做了一年的夫妻,她就算再遲鈍也知道那樣的眼光是什麽意思了,更何況那個笑容那般的……邪惡,畫兒反身如同一頭靈巧的小鹿一般脫出他的臂彎,往殿門口奔去。聖景帝也不去追,隻扯下身上祖母綠的扣子輕輕一彈,畫兒已軟軟倒了下來,帝皇箭步上前,將她抱起朝龍榻走去,畫兒隻在那裏咬牙切齒,事不過三,這已經是第三次被他點了穴道,自己一定要去學怎麽解穴才行!


    嬌軀被放在龍榻的明黃被褥上,聖景帝瞧她羞恨之態,便俯下身來笑道:“可別忘了,今日在石榴亭,你可答應了朕一件事兒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畫兒該不會要毀諾吧?”見畫兒恨恨的閉眸不語,心中大樂,慢慢的將她衣帶解開,溫玉一樣的肌膚一寸寸露出來,襯在那明黃的顏色上,更顯得瑩潤可愛。聖景帝將她抱在懷中,撫吻了半晌,方撿了那桌上的小蘭竹,蘸了葡萄紫的顏色,在那柔潤的雪背上下了筆。


    這一日晚上,承乾宮的內殿中,不時響起驚呼,低笑,嬌吟,粗喘,輕泣求饒的語聲,內侍宮女都被帝皇遠遠的遣開了去,並沒有人聽見。第二日一早,高遠便服侍了神清氣爽的聖景帝視朝去了,臨走時陛下有旨,讓別驚擾貴妃安眠。直到日上三竿,快到了中午,方聽得內殿中有響動。晴霜晴雪進去一瞧,大吃一驚。隻見地上翻了一張小桌,各色的畫筆顏料撒了一地,染的到處都是。撥開了那明黃的簾幕,隻見姑娘伏在被褥間,肩背上被繪上了兩朵朱紅染紫的牡丹,越發襯的肌膚似玉,旁邊還提了兩行小字——“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兩人瞧得臉紅耳熱,看姑娘似還未醒,方才應隻是夢中弄出的響動,便急忙退出殿外,紅著臉掩上了殿門,連地上的衣裳也顧不得收拾了。


    用午膳時,乾清宮遣人來問,她們回說貴妃還未起身。待用過了午膳,再進去一瞧,卻見畫兒自己正裹了被褥在拾撿地上落的衣裳,看上去似行動困難遲緩。她們忙將畫兒扶上床榻,將內殿收拾幹淨了,命人抬起浴桶來,卻見姑娘身上除了那“禦筆”之外,尚有無數青青紫紫的痕跡,三人俱是臉紅,尷尬之極。畫兒更在心裏麵暗罵聖景帝,昨夜他畫畫暫且不說,還在她身上題字!前幾日真不該看牡丹將開,便寫了那幾首《清平調》的!如今被他鬧成這個樣子,還怎麽見人去?真是無賴又無恥!


    五月榴花紅如火,這個世界也是有端午節的,隻是不為祭奠屈原,卻隻是自古傳下的習俗罷了。端午宮中自然也做了粽子,畫兒也打了五彩的線絡,命給長春宮送去。長公主帶綺英來瞧她,綺英手腕上帶了她做的五彩線,也活潑了許多,畫兒十分高興,將她抱在膝上,女官們取來乾清宮賜下的粽子,剝下外麵葦葉,用玉碗承了,奉上前來。三人說笑玩鬧了一會兒,聖景帝遣人來通報,說祺王進宮來請安,陛下在禦花園中石榴亭召見,請貴妃也去見一見。


    長公主聽說,便笑道:“小五這一年來安分了許多,隻是與那蘭姑娘還沒有什麽結果罷。你去見了,也替我問上一問。”畫兒答應了,便往石榴亭去,長公主自帶了綺英回長春宮去。


    “臣弟見過皇嫂。”聖景帝與祺王正在石榴亭內坐了說話,祺王見她來,便起身含笑揖了一揖。畫兒這也是第一次認真看這位令朝野七分敬畏三分懼怕的王爺,隻見他一襲深藍便裝,上繡著四爪的銀龍,劍眉星目,俊逸瀟灑,倜儻非常,一邊在心裏暗暗稱讚,一邊想起他說清君的話,雖然是酒後失德,但也不能輕易算了的。客氣的側身讓了一讓,聖景帝攬了她到身邊坐下,宮女們奉上新茶來。


    “怎麽拖了這麽一會子才來?”帝皇問道,祺王聽到,隻在心中暗笑。雖然知道貴妃椒房獨寵,但沒想到皇兄的占有欲如此之強,連遲到了一會兒都要追問。畫兒瞧見他麵上笑意,略紅了臉,想著今日絕不能輕易放過他去。


    “適才長公主帶綺英來了,說了一會子話,故而遲了。長公主還托我問一問王爺,昔日王爺美人如花隔雲端,不知現今如何了?”畫兒一邊回答了,一邊笑向祺王問道。


    祺王何等聰明伶俐的人,見了畫兒的神色,再想起這位皇嫂同自家未婚妻的交情,便知道今日是定要被為難的了,這又是不能得罪的人,因輕描淡寫的避了過去:“謝過皇嫂和皇姊關懷,此等小事,煩勞費心了。”


    “小事?我昔日在柳府時,可聽到過人說祺王的一句話,此話現今在濟州可是大大有名的呢!”畫兒見他避開,便緊追著說了一句。祺王心知是什麽話,這又是自個兒的錯,萬不能辯解的,隻有苦笑,深悔當日誤聽謠言,酒後失德,便求助的看向聖景帝。聖景帝瞧著弟弟為難神色,便笑著圓開了場:“畫兒,今日小五進宮來,送了幾個粽子,說是府裏請了江南的廚子做的,你也來嚐嚐。”


    祺王見帝皇解圍,急忙命身後的內侍將一個精巧竹籃遞上,隻見用紫竹編的小籃子中放了五個小巧玲瓏的粽子,煞是可愛。畫兒見聖景帝幫著弟弟說話,也不好再拿話去堵他,隻在心裏麵想著,今日須要再難他一難才是,也看一看他人品才能,待清君的心意。一時間計上心頭,便拿起一個粽子笑道:“我昔日認識一個蘭姓姑娘,她最是有才有貌,文思敏捷的。我們常和合酬唱,作對讀詩,我想著這古往今來,非才子不能配佳人,今日有一聯,不知道王爺能否對上?”


    祺王見如此,今日大概是逃不過了,幹脆一次解決了也是,便拿出了平日裏大方瀟灑之態,笑向畫兒道:“請皇嫂賜教。”畫兒暗暗在心裏讚一聲“好”,聖景帝也饒有趣味的看了,笑說:“小五,你不是想要那方進貢上的硯台嗎?若是對的好,朕就給你!”祺王一聽有了彩頭,越發打起精神。


    “我的上聯是,‘五月五日,五弟籃中提五粽’。”畫兒一指桌上紫竹籃,出了上聯。


    祺王沉吟一晌,眾人靜待下聯,卻見他抬頭道:“臣弟已有了下聯,隻是不甚恭敬,恐對了出來,皇嫂生氣。”


    “但說無妨。”畫兒大方的說道,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既如此,請恕臣弟不恭了。臣弟的下聯是,‘三更三點,三嫂床上抱三哥’!”祺王笑眯眯說道,畫兒一口茶噴了出來,嗆的咳嗽起來,晴霜晴雪忍了笑上前服侍,也暗道祺王果真如傳言中不羈的,幸而今日隻幾個近身的內侍女官在此,如若傳了出去,可不得了。聖景帝見此,忙摒退了祺王,命他回府去了。


    三日後,祺王府裏打掃書房的下人們瞧見王爺樂嗬嗬的在賞玩手中一方硯台,據總管說,那是宮裏悄悄送來的,還附了一張明黃紙箋,王爺接時他在一旁偷偷瞧了,隻見上麵龍飛鳳舞“對的好”三個大字,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來。


    平靜的日子過的飛快,轉眼到了六月,朝中又開始忙了起來。畫兒心中也是有事的,那日祺王的下聯一對出,聽到的內侍女官們都暗笑,卻觸動了她心中一件事情。本來床第之事,聖景帝節製溫柔,自那日“牡丹事件”後,他卻越發放肆起來。她心知為何,皇室子嗣傳承,本是一件大事,德妃事件追根究底,也是因此而起。她再沒喝過避孕的湯藥,卻也沒有調養過體質,隻是每日的膳食她瞧的出來,都是精心安排的。她已經是貴妃了,若生下皇兒,封後便理所當然。帝皇於這件事上的心思卻是不難揣度,她看在眼裏,也不去挑明。一切順其自然罷了,這種事情,原是要看天意的。


    今年的六月,老天打定了主意不讓人安生。剛入中旬,暴雨連降,春江的水開始漲了起來,就連碧玉江的水位也跟著漲了。植樹種草,是長遠的大計,於短時間內是看不出整體效果的,以工代賑的計劃,卻是又起了作用。青海郡的節度使沿用了去年的方法安置災民,倒也沒有出什麽差錯。朝中雖忙,但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日子在繁忙的事情中流水一樣的過去,七月的下旬,春江的水位慢慢的退了下去,終於退到了正常的位置上。人們都鬆了一口氣,青海節度使親往京中向聖景帝回稟水災後的情況。


    畫兒隱在明黃的簾幕後,她知道這位青海節度使是一位廉政愛民的好官,也聞名已久,從簾後暗暗的打量出去,隻見他形容黑瘦,雙目卻炯炯有神。他是一方封疆大吏,聖景帝優容,賜他坐了,有條有理的稟告來。畫兒看了他容色,滿足了好奇心,便依舊往簾後坐了,自讀起書來。


    突然,青海節度使口中一個字眼竄入她耳中,畫兒忙放下書本細聽,越聽越是心驚害怕。待那青海節度使回奏完退了出去,她仍坐在那裏,思索著自個兒聽到的消息。


    這日晚上,承乾宮中,自元宵夜事件解決後,琴瑟和諧的帝皇和貴妃第一次發生了爭執。


    流行性出血熱,簡稱“出血熱”,是水災過後最容易流行的疾病之一。病人主要發熱,出血,腎髒損害。患病初期似感冒樣,體溫可以高達四十攝氏度,典型的症狀是三痛(頭痛、腰痛、眼眶痛),三紅(麵紅、頸紅、胸紅),出血(皮膚有出血點,吐血,大小便帶血),少尿。嚴重者還會出現抽搐,胡言亂語。畫兒坐在車上,心中默默的念著現代的醫學教科書上,自己背的滾瓜爛熟的東西。這種病,原是出血熱病毒隨著老鼠的唾液,排泄物排出,汙染水和食物,傳入人體而得病的。因今年水災實在太大,淹沒了道路,賑災的糧款沒有及時到青海,災民們便到處尋找食物。人饑餓到了極點時能“易子而食”,何況老鼠呢?於是這種疾病在青海郡散播開來,許多災民都患上了這樣的病症。患病的初期極似感冒,病人和大夫當成風寒醫治,便延誤了時機,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那日她在簾後,聽到青海節度使的稟奏,心中大驚。這分明是流行性出血熱,這個時代的醫療技術落後,大多的大夫將之當成了風寒。這是傳染病嗬,若在現代,好辦的很;可是在這個時代,殺傷力不下於一場戰爭。這一場意外的事件,勾起了她心中的誌向。當初學醫,就是為了要救人治病,讓更多的人幸福安康。如今自己得到了幸福,得到了愛情,但自己的一身所學,難道就要埋沒在這深宮裏嗎?像那些貴婦人一樣,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過一輩子,然後在年老的時候回憶自己年輕時的才情,年輕時的理想,這樣的日子,她過不來。那日晚上,她向聖景帝請旨出京,帝皇大驚,堅決不允。她知道他在擔心,不但在擔心她一去不回,更在擔心她出什麽意外,再被人刺殺,或染上那種病症。兩人僵持了幾天,最後她威脅他說,如果他不許的話,她就自己想辦法,反正自己也不是沒有落跑成功過。帝皇最終讓步了,畢竟與其讓她自己去,還不如讓她處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畫兒依舊穿了男裝,帶了晴霜晴雪,龍騎尉最精良的三百武士護著她出了京。他沒來送行,仍舊在生氣,她隻在心裏麵感歎,平日裏多麽成熟威風的帝皇,於此時卻如同一個孩子。一絲絲的感動湧上心頭,他不高興,仍是讓她去了,還給了她最大的方便和權力。縱然她清楚跟來的龍騎尉須每日向他通報她的情況,也不那麽在意。眼看日夜兼程,要到青海郡,畫兒打一打精神,此刻最重要的,是那些青海郡患病的災民,他的子民們。


    滅鼠,消毒,診病,熬藥,將治療出血熱的知識寫成了官府的告示,已經先從京中返回的青海節度使極為配合,命人抄寫了幾千份分發到了災民的手中。畫兒每日裏忙的要命,卻再沒有空來東想西想了。晴霜晴雪極為小心,出血熱病毒最怕的是高溫,畫兒用的物品,全都煮過蒸過了才送來。龍騎尉們知道自己護衛的是何等尊貴人兒,每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統領上官鋒更是每日畫兒走到哪裏就跟到哪裏。上京每隔一日便有信來詢問貴妃近況,聖景帝捱不住相思之情,也寫了信來。他每日裏繁忙不下畫兒,縱然那信上隻有短短幾行字,也是情之所衷,心之所係。


    畫兒每天給人診病,幫著青海節度使分發草藥,教導災民們如何消毒,青海郡病人眾多,她忙得有時一天三餐吃不到兩頓,卻並不覺得餓,隻專心做手頭的事情。隔幾天上京來書信,便急急忙忙搶去看了,然後壓在枕下,當寶貝一樣。晴霜晴雪偶爾取笑兩句,看她和聖景帝情深,心中自也高興。如此過了一個半月,來義診的病人慢慢少起來,先前患病的人也漸漸的好了,眼見青海郡大勢已定,上京早就來了催著回去的書信旨意,上官鋒也提了好幾次,畫兒隻想著恐臨頭有變,待節度使將善後的事情全處理完,再走也不遲。


    這一日又接到上京的書信,字裏行間可見聖景帝情意,焦灼的情緒在盼著她回去安撫,畫兒心中感動,想著再過幾日,便回京罷。這日晚上枕著那一疊的書信睡的香甜,夢中卻出現了那一年,白伯伯在紫藤花下教她張愛玲的景象,忽而又到了海邊,那一群撫養她長大的人慈祥的笑看著她,揮手將她送入海中。再醒來時,已是淚濕枕畔。


    畫兒又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晴霜來喚方才醒來。用過了早膳,帶了眾人往義診的地方走去,見路正中間一隻血肉模糊的鼠屍,她本來心口便不舒服,此刻再忍不住,跑到路邊吐了起來。眾人擔憂之極,畫兒卻愣在那裏,直如一道雷劈過。這一個半月,忙得昏天暗地,竟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月事,已經接連有兩個月沒有來了。


    畫兒站在那裏,迎著眾人焦急的目光,卻微微的笑起來,這下,不想走也得走了。


    眾人領了貴妃的懿旨,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路。畫兒命不要急,慢慢做就好了,她累了一個半月,也是需要休息的。若是以前,她不會顧忌自己的身體,但是現在不同了,當一個人擔負著另一個人的生命時,總是萬分小心的,何況她又是個醫生。


    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有身孕了,隻是覺得,應該第一個知道的,是孩子的父親。但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已經有七八天沒有書信來了。她擔憂著,不會是上京出了什麽事情吧?心思一分,竟然在給人把脈時怔在了那裏,病人叫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紅了臉,不好意思的道了歉。待看完了最後一個病人,她帶著晴霜晴雪和護駕的龍騎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卻瞧見院外站了一個人來,正遠遠向她行禮致意。高遠!他怎麽會在這裏?


    心中湧起一個可能,畫兒拋下身邊的眾人,跑到院前,也顧不得叫起,一把推開了院門。熟悉的俊臉上有著些許的疲累,笑看著她——又是那個眼神,晚霞映在臉上,飛在心中,畫兒怔怔的站在那裏,耳邊響起了當年,白伯伯在紫藤花下念張愛玲時那溫柔的語聲。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窗外月光從木格子內流瀉進來,灑了一地的銀白。聖景帝擁著懷中熟睡的人兒,輕輕在那烏發上落下一吻。看她睡的香甜,暗香浮動,帷帳半掩,一片寧靜。他正想合眼睡去,懷中人兒卻迷迷糊糊的睜眼,懵懵懂懂的說了一句:“靖璽,幸好你姓秦!等生了下來,我要叫他秦始皇!”說完便又沉沉睡去。


    這秦始皇又是誰?帝皇腦海中剛掠過這個問題,便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竟呆在那裏,心中又驚又喜,想向她確認是不是那個意思,卻又不敢叫醒,直輾轉反側了一夜,未曾合眼。


    窗外月娘笑彎彎的看著,煙火人間,風光無限好嗬!


    聖景十二年四月,禦花園中第一朵牡丹綻開時,承乾宮皇三子降生,帝皇欣喜若狂,大赦天下,貴妃依皇室輩份排行,取名“秦瀟海”,即是後來的輝景帝。


    聖景十二年九月,帝皇下旨,後宮嬪妃皆無子女,願出者以厚禮遣嫁,放六宮三千粉黛,引起朝中一片波瀾。仍是那一句“朕之家事與卿何幹”,堵了文武百官的嘴。


    聖景十三年三月,帝皇要舉行隆重的封後大典,聖景帝親自祭天,告宗廟,詔令天下,百官命婦朝賀,坤寧宮終於將有女主人了。


    “我能不能不穿這個?”畫兒又一次驚恐的瞪著桌上的朝冠禮服,太可怕了!十二層的都已經把人折騰的夠嗆,更何況這是十六層的!


    “姑娘忍一忍,馬上就好了。”晴霜晴雪在一旁勸著,這若是換了別人,還不欣喜若狂的穿上了,偏是自家姑娘,每一次都跟忍受什麽酷刑似的。三人正在那裏僵持著,聖景帝祭天回來,趁著這個空檔往承乾宮來。


    “靖璽,能不能不穿這個呀?”畫兒一見他來,急忙奔過去,現在隻要能不讓她穿那可怕的禮服,怎麽樣都成。


    聖景帝看她仰起小臉慘兮兮的神態,心中愛極,但這是他籌備已久的封後大典,是正經的事兒,不能馬虎的。“忍一忍,馬上就好了。”他溫言?


    ??語的哄著。


    “你的說辭怎麽跟她們的一樣。”畫兒泄氣,看來還得受一天的罪。


    “別皺眉,看畫好的眉都暈開了。”聖景帝抬起她小臉瞧一瞧,攬她到妝台前,撿了眉筆為她掃上淡淡兩道遠山:“看怎麽樣?”


    鏡中兩人相視而笑,外麵鍾鼓聲遠遠的響徹了皇城天地。


    碧霄聲裏鳳雙鳴,卻看帝王淺畫眉。


    ================偶是分隔線====================


    正文終於完結了,偶也鬆了一口氣~~~


    寫此文的一個多月裏,我經曆了許多,喜怒哀樂各種滋味都有,但最後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謝謝”,首先謝謝所有看文的讀者,有你們的支持,我才能把這篇文寫完。


    謝謝秋天的靜大人,你的鼓勵是最讓我開心的,更謝謝你開了景琛,滿足了我的願望。


    謝謝給我寫長評的各位大人。


    謝謝群裏的朋友們。


    最後,謝謝我自己。


    番外會從明天開始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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