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你非我親生,又自小由老夫人撫育,但好歹我也擔了你一聲‘母親’,有些話卻是不得不說。不管如何,你總也是咱們四房唯一的姑娘,又是正兒八經的嫡出,雖平日裏姊妹們常在一處,可這嫡與庶卻無論如何不能亂了……”布置得雅致卻又不失溫馨的屋內,一身石榴紅撒花長褙子的中年女子,端過白瓷梅花圖案茶杯細細地抿了一口,眼神瞥了一眼站立身前的小姑娘,嗓音平淡無溫,不疾不徐地道。


    小姑娘年約十四五歲,上著荼白對襟襦,下穿丁香色百褶裙,腰間係著長絛帶,一頭烏黑亮澤如鍛的長發簡單地挽成髻,雙手乖巧地在小腹前交疊,頭略微垂著,幾綹發絲柔柔地從耳後垂落,聞言偶或低低地‘嗯’一聲,一雙如含著兩汪秋水的明眸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中年女子身後花梨木方桌上的青釉花瓶。


    “往左挪了……約莫一、二、三,嗯,挪了三寸,得往右邊再挪回去。不行,還要再往前略挪一寸……”她眨巴眨巴眼睛,心裏不住地嘀咕。


    “……三丫頭不過庶出女,便是比你年長,可也絕不能越過你去。有些事你自個兒不在意,可這卻是關係著四房的體麵,總不能讓人覺得大房裏的一個姨娘養的,也比四房嫡女要尊貴……”


    “……先往右挪三寸,再往前挪一寸,不對不對,不夠一寸……”


    “……你與姊妹們相處得融洽,姐妹情深,自是極好,可這分寸卻還需記著。若是別的倒也罷了,可那批錦緞卻是為你們到楊府赴宴所準備,難不成你一個堂堂嫡女,穿得倒還不如大房的庶女?這讓旁人如何看咱們秦府,如何看咱們四房,如何看我?”說到此處,秦四夫人周氏頗添了幾分惱意。


    若非如此,她也懶得理會此事,對這個繼女的事,她向來是當撒手掌櫃,不願多作理會,總歸老夫人將這丫頭當作眼珠子般寵著護著,雖說沒了親娘,有個爹也是諸事不理的,但府裏從不曾有人敢慢待了她。而對她來說,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是個頗有些傻呆樣的,將來給副嫁妝也便算是全了“母女情份”,旁的自是再也沒有了。


    秦若蕖下意識又“嗯”了一聲,猛然間福至心靈,眼珠子轉了轉,繞著圓木桌轉了半圈來到周氏身旁,一麵麻利地拿起茶壺為周氏續了茶水,一麵乖巧地應道:“母親教訓的是,母親請用茶。”


    趁著周氏接茶的時機,她微微退開一步,動作飛快地將身後方桌上擺放著的青釉花瓶往右再往前挪了挪,再若無其事地退回原處。


    隻當她抬眸再望向那花瓶時,不禁懊惱地輕敲了額頭一記。


    挪過頭了!


    周氏見狀皺了皺眉頭,有幾分不悅地道:“你這是做什麽?難不成我還說錯了你?”


    秦若蕖忙道:“不是不是,母親說的句句在理,是若蕖行事不周。”


    周氏定定地望著她,見那張猶帶幾分稚氣的臉龐盡是一片真誠,不含半分假意。可就是這樣的一張臉,卻是像極了那個人,那個讓她耗費了將近十年光陰都無法徹底抹去痕跡的人。


    心中不由生出幾分煩躁,她怕自己再對著這張臉會克製不住那股想毀滅的衝動。


    “便這樣吧,你的事自來也由不得我多管。”匆匆扔下這一句後,她起身抬步,在身後的恭送聲中離開了。


    “四夫人怎的來了?”捧著漿洗幹淨的衣物邁進來的青玉,不解地問。


    秦若蕖拍拍手,望著那個終於被她分寸不差地挪回原位的花瓶,不以為然地回答:“還不是為了那匹錦緞。”


    青玉了然,怪道呢!


    卻又聽對方問:“你怎的回來了?嵐姨呢?”


    她無奈地笑笑:“嵐姨不放心小姐,讓我回來侍候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何需時時有人侍候?再說,這院裏侍候的人還算少麽?值得讓你巴巴地回來。”秦若蕖撇撇嘴。


    “人自是不少,可一寸不差清楚知道這屋裏大小之物擺放位置的卻隻有青玉。”青玉戲謔。


    見對方咂巴咂巴嘴,而後嘀咕了幾句,她也聽不清楚,隻笑著提醒道:“這會小姐該往老夫人處去了,省得老夫人又讓人來喊。”


    秦若蕖“啊”了一聲,再不敢多話,提著裙裾就往外走,出了房門,又走了半丈之遠,腳步便停了下來,兩道細細的眉蹙了起來,猶豫了片刻,猛地轉過身去,加快腳步重又回了屋,三半並作兩步地來到那花梨木方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花瓶,又用手扶著細細比劃,繼而掏出帕子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通,終於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沒錯,確是分毫不差。”


    青玉先是不解她的去而複返,但見她一連貫的動作,又聽她這話,終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就放心吧,青玉保證會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將屋裏所有東西都檢查一遍,絕不讓它們亂了自個兒的位置。”


    秦若蕖衝她抿嘴一笑,卻也不再多話,重又提著裙角急急忙忙出了院門,徑自往秦府老夫人所在的榮壽院去了。


    穿過小花園的圓拱門,踏上一道青石小道,迎麵便見一名身著青袍的中年男子走過來。


    男子雖年約不惑,容貌瞧來卻不乏俊朗,比之年輕一輩竟是毫不遜色,加之那經過歲月沉澱的沉穩氣度,配上通身的書卷氣息,讓人見之忘俗。


    秦若蕖原本輕快的腳步一滯,輕咬了咬唇瓣,略遲疑須臾,方迎上前去行禮。


    “爹爹。”


    秦季勳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淡漠,略微點了點頭便抬步欲離去。


    “爹、爹爹,上回、上回女兒給您做的鞋子可適腳?”話語衝口而出,她下意識便將下唇咬得更緊,一雙明亮的眼眸又是忐忑又是期待地望向他。


    “這些雜事府裏自有人張羅,你隻需好生孝順祖母,其餘諸事無需耗費過多心思。”不鹹不淡、無甚起伏的音調,一如這之前的每一回。


    秦若蕖的眸光一下子便黯淡了下來,絞著手指垂著腦袋低低地應道:“……是,女兒知道了。”


    秦季勳見狀呼吸一窒,嘴唇蠕了蠕,終是移開視線,一言不發地邁步離開,直到了拐角處,他忍不住止步回身,望向那道纖細的身影,對方渾身上下縈繞著的沮喪氣息,便是隔著老長的一段距離,他仿佛也能感覺得到,讓他心口不禁為之一痛。


    他闔上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再不敢多看。


    ***


    榮壽院正房內,滿頭斑白的秦老夫人一麵探著腦袋望向門外,一麵不停地念叨著:“蕖丫頭呢?怎的還不來?”


    “來了來了,我才要出去瞧瞧,遠遠便見四小姐正朝這邊過來。”王嬤嬤笑著進來,接替小丫頭扶著老夫人道。


    秦老夫人這才麵露笑容,由著她扶著自己在軟榻上坐下。


    不過小片刻的功夫,外頭便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秦老夫人臉上笑容更盛了。隻當她看到耷拉著腦袋走進門來的秦若蕖時,稍一怔,瞬間便明白當中內情。


    她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笑容斂了斂,衝著正向自己行禮請安的孫女伸出手去:“蕖丫頭,到祖母身邊來。”


    秦若蕖“嗯”了一聲,將小手搭著她的,順著力度在她身邊坐下,整個人窩進她的懷中,悶悶地喚了聲:“祖母。”


    秦老夫人憐愛地摟著她輕輕搖,一如她小的時候。


    她的這個孫女兒一向是個心寬的,能讓她露出這副表情的,唯一人矣!


    秦若蕖垂著眼簾,這些年來雖早清楚父親的冷淡性子,可每一回被這般冷待時,她仍是會忍不住難過。明明小的時候爹爹是那樣的疼愛她,為什麽突然就變了樣呢?明明爹爹還是爹爹,她也還是她。


    “祖母,長大一點都不好。”在最疼愛她的祖母胸口上蹭了蹭,她落寞地道了一句。


    是的,長大一點都不好,若是沒有長大,她還會是那個被爹爹捧著手心上疼愛的小丫頭;若是沒有長大,她的爹爹還會是那個慈愛溫和的爹爹,她的娘親、她的哥哥也還會在她的身邊……


    秦老夫人聞言停下了手中動作,掩住眼中的複雜,在她腮幫子上捏了一把,若無其事地笑斥道:“盡胡說,也不知是哪個當年總嚷嚷著要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孝順祖母,難不成這些話都是嘴上說來哄哄祖母高興的?”


    秦若蕖抬眸噘嘴不依地抗議:“您明知道人家不是這個意思。”


    “祖母年紀大了,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秦老夫人故作無奈地搖搖頭,分明是故意要鬧她。


    “才沒有,祖母一點都不老,阿蕖也會一直孝順祖母。”秦若蕖急急分辨。


    見孫女兒果如自己所料那般被轉移了注意力,再不糾結於父親的冷待,她暗暗鬆了口氣,亦陪著她東拉西扯地逗趣一陣,祖孫二人言笑晏晏,仿佛方才那失落沮喪的氣息從來曾存在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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