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琰抵達秦府正堂時,秦老夫人、秦伯宗夫婦、秦仲桓夫婦及秦叔楷夫婦均白著臉呆立當場,正堂中央則站著一動不動、滿目仇恨的‘秦若蕖’,一把鋒利的短劍掉落她腳邊。


    而另外的秦府小輩則被侍衛遠遠擋在門外,正憂心仲仲地望向大門。


    “長義。”在上首落了座,他掃了一眼製住‘秦若蕖’的長義,長義當即將對方鬆開,一聲不吭地退至他身前,從懷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賬冊呈給他。


    秦伯宗見狀更顯絕望。


    陸修琰接過賬冊隨意翻閱幾張,上麵清楚記載著各省及周邊屬國上呈的貢品,各貢品最終流向何處,或增或減了多少,一目了然。


    他平靜地合上賬冊,將它放到桌麵上,抬眸望向眼眶微紅,倔強地咬著唇瓣,身子微微顫抖的‘秦若蕖’。


    少頃之後,他暗歎一聲,對這個豁出一切隻為報仇的女子頭疼不已。


    自被長義阻止了刺殺秦伯宗那一刻起,‘秦若蕖’便清楚今夜報仇無門了,她心裏恨極,淩厲的眼神一一掃過在場這些“親人”,毫不掩飾當中殺意。


    在場的秦府中人被她的眼神掃到,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蕖姑娘,事已至此,多造殺孽亦無益,逝者已去,脫離人世間恩怨情仇,隻生者仍在,姑娘行事應需顧及幾分,切莫讓親者痛,仇者快。”陸修琰按下滿懷複雜,語重心長地勸慰道。


    “親者?敢問王爺,若親者是仇人又當如何?”不待陸修琰回答,‘秦若蕖’猛地指著秦伯宗,難掩悲憤地道,“他,為了權勢官位,夥同外人謀害弟媳,致使夫妻、骨肉分享,家不成家!”


    “阿……蕖。”秦老夫人顫顫巍巍地朝她走去,伸手欲拉她,卻被‘秦若蕖’用力一拂,躲開她的觸碰。


    “還有你,你可敢對天發誓,秦伯宗對我娘犯下的罪行你一無所知,你沒有故意包庇,沒有知而放任,你這些年對秦四娘的疼愛全無半點私心!”聲聲帶淚含恨的指責,如重錘般直砸向秦老夫人胸口,痛得她幾乎呼吸不過來。


    “這些年你的疼愛,到底是出自對孫輩的真心愛護,還是出於對我娘的愧疚?衛氏滿門都在天上看著,你可對得起我外祖母,可對得起我娘,可對得起你的良心!”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滑落,她曾經對秦老夫人有多感激,如今便有多痛恨。


    “以親人性命換來的富貴權勢,你們真的心安理得麽?午夜夢回就不怕冤死之魂來找你們麽?!什麽光複秦門昔日榮耀,秦氏列祖列宗若真的在天有靈,就應該將此等毫無人性之輩……”


    “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的錯,是我,那藥是我尋來的,清筠是我害死的,我對不起姨母一家,對不起四弟,對不起……”突然撲出來‘撲通’一下跪在她跟前的身影,將她未盡之語堵了回去,她低頭一望,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穩地退了幾步。


    “二、二伯父……”向她跪下請罪的居然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秦仲桓!


    陸修琰呼吸一窒,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成拳。


    “是我,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清筠,是我,是我……”秦仲桓伏在地上痛哭失聲,長達十年的愧疚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曾經要光耀秦氏門楣的萬丈雄心早已被無邊無際的悔恨吞噬殆盡。


    “這都是些什麽親人啊,你們、你們……”‘秦若蕖’淚流滿麵,右手緊緊地揪著胸口,她從沒有哪一刻似如今這般,這般痛恨自己身上流著的秦氏一族之血。


    “阿蕖……”含著明顯心疼的嗚咽呼喚在她身後響起,她睜著淚眼回頭,透過水霧望向來人,當那張熟悉的麵容映入眼中時,她再忍不住飛撲過去,緊緊地抱著對方腰身,將自己埋入他的懷中。


    “哥哥,哥哥,哥哥……”仿佛找到宣泄之口,她終於放聲痛哭起來。


    “阿蕖,對不住,哥哥回來晚了,對不住……”秦澤苡紅著眼緊緊地抱著她,聲音沙啞。


    是他的錯,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讓這瘦弱的肩膀獨自擔了那麽沉、那麽深的恨。


    突然,懷中女子哭聲嘎然而止,身子更是一軟,驚得他死死地攬著她急切地喚:“阿蕖、阿蕖……”


    ‘嗖’的一聲,長義隻覺眼前一花,本是坐在椅上的陸修琰已經半蹲到秦氏兄妹身前,正抓起‘秦若蕖’的手把脈。


    “無妨,她隻是一時心緒急劇起伏受不住,這才暈了過來。”陸修琰鬆了口氣,沉聲對秦澤苡道。


    “多謝王爺。”秦澤苡啞聲道。他一個用力,將昏迷不醒的妹妹抱到懷中,冰冷透骨的眼神逐一掃過在場秦府中人,落到秦老夫人身上時有片刻的停頓,隻很快便移開。


    他抱著秦若蕖,絲毫不理會身後種種複雜目光,大步邁過了門檻,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季勳倚著門,絕望地望著將他視作陌生人的兒子,雙唇翕動,眼中淚光閃閃。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收回視線走了進門。


    他一步一步地朝秦老夫人母子幾人走過去,離得不到半丈遠便止了腳步,眼神絕望又悲哀:“大哥、二哥,你們一直想要秦家富貴顯赫如初,可是,你們可曾問過我要什麽?我想與清筠白頭偕老,想澤苡和阿蕖在我身邊平平安安成長,想阿蕖最喜歡的人還是爹爹,想澤苡一直……”他仰著頭,努力將眼中泛著的淚水壓回去。


    少頃,望向秦伯宗哽聲道:“阿蕖曾問我可還記得她的娘親,大哥,你可知道,我甚至不敢向她承認,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子就是她的娘親!”


    頓了頓,他朝著秦老夫人緩緩下跪,‘咚咚咚’接連叩了幾個響頭:“孩兒不敢因清筠之死而怨懟;賢妻枉死,孩兒不能申冤以慰亡者,是為不義;稚子無辜,卻不盡為父之責親身教導,是為不仁;慈母年邁,不侍奉膝下反累其牽掛擔憂,是為不孝;空有滿腹經綸卻不能秉承父誌光耀門楣,是為無能。孩兒實為不義不仁不孝無能之人……”


    “不,季勳,不是你的錯,這一切都是母親之錯,是母親對不起清筠,對不起衛氏滿門……”秦老夫人顫抖著去扶他,淚水滴落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陸修琰久久望向秦澤苡兄妹消失的方向,臉上盡是掩不住的憂色。他回過身來,目光落到秦伯宗身上。


    秦伯宗麵如死灰,秦若蕖的殺出、端王侍衛的突然到來,賬冊的失蹤,一樁接一樁,均提醒著他,所有的一切都已暴露。


    他神情呆滯地望向身邊人,迎上來的眼神,有震驚、有鄙視、有厭棄、有失望、有痛恨……最後,他對上了陸修琰平靜的目光。


    陸修琰臉色如常,讓人瞧不出他內心起伏,望著秦伯宗跌跌撞撞地跪在身前,聽著對方啞聲道:“所有之事都是臣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臣罪有應得,全憑王爺處置。臣從江大人處所得財物悉數藏於書房密室,分毫未動,賬冊所記全為事實,臣願以戴罪之身助王爺清除奸佞,隻求王爺寬恕,莫要牽連家人。”


    事到如今,再無轉寰餘地,他隻能盡最大力量保存家人,不至於讓他們受已所累。


    他可倒,但秦府不能倒!


    ***


    攬芳院內,秦澤苡將妹妹安置在床上,又吩咐了素嵐等人好生侍候,自己便欲退到外間等候,隻當他不經意地掃到屋內的布置時,身子當即僵住了。


    “這、這這……”


    “這裏的布置很像夫人生前寢居,是不是?”素嵐輕柔的嗓音在他身側響著。


    他隻覺喉嚨似是被東西堵住了一般,很是難受。


    “怎、怎麽回事?”良久,他艱難地問。


    “這裏的每一件擺設,小到一針一線,都有它特定的位置,誰也不能移位,便是偶爾間移了分毫,都瞞不過小姐的眼睛。”素嵐並沒有回答他,隻是溫柔地擦拭著案上的白底青梅花瓶,再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位。


    “小姐試了一遍又一遍,才最終確定了它們的位置,又花了數日時間把每一物的位置牢牢記下。那一年,她還未過七歲生辰。”


    秦澤苡隻覺心髒被人死死揪住了一般,痛得他幾乎痙攣。


    他緊緊捂著心口,哽聲問:“這麽多年來,她都這般?”


    “是的,一直如此,從未曾變過。”一滴眼淚從素嵐眼中滑落,她也來不及去擦,繼續道,“那年小姐一場大病,痊愈之後奇跡般地忘記了那段血腥經曆,隻認定夫人當年是染病不治而亡。老夫人生怕她會再度憶起,遂在府裏下了禁口令,不準任何人再私下提及夫人。這些,公子當年仍在府中,想必記得。”


    “那後來呢?”秦澤苡壓下心中酸澀,啞著嗓子問。


    “後來?”素嵐慘然一笑,“我原本也甚是慶幸,慶幸她不再記得那血腥的一幕幕,誰知……她並不是不記得,而是生生地將那段記憶,連同她自己一起從身體裏驅逐出去!”


    “秦府四小姐的單純天真,那是因為有人將絕望、悲傷、恐懼等種種負麵記憶強行從她腦子裏抹去。那個人,就是她!”素嵐纖指一指,正正指向床上昏迷的‘秦若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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